文聖端坐在雲龜背上,他還是一身蓑衣鬥笠,尋常得同凡世任何一個老漁翁都沒有差別。


    “大人不去東境?”雲龜從水下抬頭,問道,“這可是數千年來,天道第一次以氣運交換驅使修士。”


    氣運,可是平日求也求不來的好東西。


    “那修羅女與我劣徒有半師之誼,便為她引重明入符道,此戰,不去也罷。”文聖滄桑的眼中透出洞察世事的澄明。


    “您就不怕域外荒魂作亂,顛覆此界?”雲龜又問。


    文聖答:“倘若有那一日,自是拚卻性命,也要將其誅殺。隻是如今,域外荒魂未行惡事,我等為何定要遵那天命?”


    他想做人,又有什麽錯呢?


    “天命無情...”文聖喃喃道,他也很好奇,此番,他們能不能掙脫這所謂天命。


    雲龜沒有在意他這句話,看向東方,口中道:“大人,那修羅女,為何要為域外荒魂做到如此地步?”


    文聖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他笑道:“不過是,情之所鍾者,不懼生,不懼死(注二)。”


    上陽書院,地下暗室之中。


    子書重明盤坐在正中,脊背挺直。


    他的頭微微垂下,在黑暗中,凝成一尊亙古的雕塑。


    第104章 尾聲(下)


    摘星閣禁地, 十萬大山,九尾天狐族地。


    山洞中,九韶盤坐在石座上, 麵前是九尾天狐一族族長才有資格繼承的天狐舍利。


    九韶的父親死後,族中無人能融合這枚留下的天狐舍利, 九尾天狐一族也就一直未曾有新的族長。


    眼尾飛紅如血,九韶麵上斂去笑意時,竟顯出幾分清冷。


    “你自以為是為了我好, 卻從來沒有問過,我是否願意。”


    九韶的聲音回蕩在空寂的山洞中, 帶著幾分寥落與倦怠。


    比起摘星閣少主,比起所謂自由,如果可以選擇,九韶寧願留在十萬大山中,同九尾天狐族中每一隻幼崽一樣, 奔跑在陽光下,每日醒來最煩惱的,不過吃睡二字。


    “你從不曾在意我的心願,那麽這一次, 我便也不要遂你的心意。”九韶抬起手, 慢慢觸向那枚光彩熠熠的天狐舍利。


    融合了天狐舍利, 便是九尾天狐下一任族長, 也意味著,九韶從此以後, 便再不能長久離開十萬大山。


    當日他父親將他送走,便是希望他餘生不必禁錮於此,能得自由。


    可最後, 九韶還是回到了十萬大山。


    紅光盛放,九韶眼底一片平靜淡漠,天狐舍利入體,他一身氣息節節攀升,化神——合道——渡劫——


    十萬大山通往修真界的界門處,九韶紅衣颯然,九條雪白狐尾在身後張開,眼尾飛紅如血落。


    “天狐之主?你擋在界門前作甚!”


    “天道有令,誅殺域外荒魂者,得氣運加身,這是我等離開十萬大山最好的機會!”


    “隻要能得氣運,便再不用困居在此!”


    群妖怒吼,這是他們夢寐以求的自由。


    “順天應命,誅殺域外荒魂——”群妖的吼聲,在這一刻匯成可怕的聲浪。


    “順天應命?”九韶輕笑一聲,語氣嘲弄,“本尊一生,最恨便是天命二字!”


    他偏要逆天而為。


    “今日本尊在此,越界門一步者,殺——”


    後世流傳,妖王九韶,本為周天域摘星閣少主,半人半妖,後歸於九尾天狐一族,群妖拜服,永鎮十萬大山。


    *


    幽冥海,龍宮,書房。


    龍梟負手而立,望著牆上那幅畫卷,神色悵惘。


    “兄長若實在歡喜,帶人將她搶回來便是,難道做我幽冥海龍族主母,還能虧了她不成?”龍陵見他如此,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


    喜歡什麽,搶到手裏便是,龍陵一貫是這樣認為的,幽冥海公主,從來是個霸道性子。


    對此,龍梟隻是搖了搖頭:“阿陵,你不懂。”


    龍陵的確是不懂的,因為她歡喜的人,恰好也歡喜著她。


    她歎了口氣,也不知再說什麽好。


    天道諭令降下,謝微之那句話,也傳遍修真界。


    龍陵下意識看向龍梟,他眉目凝重,夾雜著訝然與悲色,很是複雜。


    ‘一輩子太長,不要輕易許諾。’


    龍梟不期然又想起了當日太衍宗日月同升中,謝微之對自己說的這句話。


    原來他這一生,是這樣長。


    有些東西,一旦錯過了,就再也找不回來。


    可惜很多年前,還隻是條小黑蛇的龍梟,並不明白這個道理。


    “原來我的餘生,是這樣長。”


    龍陵感受到他身上透骨的孤獨,有些擔心:“兄長...”


    “傳孤令——”


    “凡我幽冥海所屬,不得參與此番圍剿域外荒魂一役,違令者,除族!”


    微之,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


    東境,琅琊晏家,眾族老圍坐在長桌前,晏鳴修也在其中。而主位上坐的,正是晏鳴修的父親,琅琊晏家當代族長。


    此時,眾人目光都匯聚在晏鳴修身上,一句又一句聲討他。


    “老七,你那兒子,原來根本不是天命之子,而是域外荒魂轉世!”


    “如今天道下令將其誅殺,我晏家,當如何自處啊...”


    “老七,難道他出生時,你未曾察覺異樣?!”


    “不錯,早該在出生之時,就將其誅殺才是!”


    聽到這句話,晏鳴修眼神一冷,長劍在手,他重重將劍尖刺入麵前長桌:“老子還活著,你們就敢動我兒子?!”


    “那可是域外荒魂,天道親自下令...”


    晏鳴修輕蔑一笑,打斷他的話:“狗屁的天道!”


    “你——”說話的人被晏鳴修氣得麵色鐵青。


    “老七。”坐在主位的晏家族長終於開口,他一發話,眾人便都安靜了下來。


    晏鳴修譏嘲的神色終於淡了些許,他看向自己的父親。


    “如今天道諭令誅殺平生,你當如何?”


    晏鳴修沉默一瞬,答道:“我不知什麽域外荒魂,我隻知道,平生是我的兒子。”


    “爹,當老爹的護著兒子,不是天經地義嗎。”


    晏家族長歎了口氣,點頭道:“這話倒也不錯。”


    他對自己的小兒子說:“你想做什麽,便去做吧。”


    晏鳴修有些意外,他知道自己的父親作為琅琊晏家族長,要考量平衡的事情有許多,便是不站在他這一邊,也無可厚非。


    見他如此神情,晏家族長溫和笑道:“老七,當爹的護著兒子,不是理所當然麽?”


    晏鳴修終於回過神來,他拔出靈劍,也不再多言,飛身往東方而去。


    “族長...”有族老急道,下令的可是天道,晏家如何能與天道,與天下蒼生為敵?!


    晏家族長抬手,止住了他的話頭:“這世上有天道,更有人情。”


    “諸位也是看著平生長大的,他今年不過十九,未行惡事,如何就要為天道所誅?”


    “我不求你們護著他,隻是看在他是我晏家小輩,諸位,便不要去爭這一份天道氣運了。”


    一番話後,在場俱都沉默下來。


    *


    沂蒙靈穀,客棧中。


    老板娘手中抱著酒壇,臉色疼得發白,一邊喝酒,一邊揚聲痛罵狗天道。


    小姑娘在櫃台上數著靈石,瞥她一眼道:“既然痛得緊,不如少說兩句,也好省些力氣。”


    老板娘有氣無力:“不罵它,老娘心裏咽不下這口氣。”


    小姑娘收好靈石,平平無奇的臉龐上仍是沒有太多表情:“你與他們隻是見過一麵罷了。”


    何必要為無甚交情的人,違逆天道,受這份罪。


    她何時成了普度眾生的大善人?


    老板娘便笑,豔麗的眉眼間忽地流轉些溫情:“可我也見過一對,這樣不懼生死的傻子。”


    她希望他們活著,天命之下,尚且還有人心。


    憑什麽一切,都要如天道的意願?


    “希望你們,別叫我失望才是。”她喃喃道。


    *


    太衍宗內,司擎在青鬆真人麵前跪地,摘下發上代表掌門身份的玉冠。


    “你當真要去?”青鬆真人眼神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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