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燕麟公子的手,不僅能奏出世上最妙的琴曲,還能殺人。


    “我想,這與姑娘無關才是。”燕麟一字一句道。


    “你說得不錯。”謝微之低頭看他,眉眼淺淡。“這的確與我無關。”


    這件事仿佛就這樣過去了。


    幾個月後的一日,謝微之意外聽到了雲翳和燕麟的爭吵。


    修士五識通明,謝微之偶爾會聽到一些本無意去聽的事。


    與其說爭吵,不如說是雲翳單方麵的憤怒。


    “燕麟,你怎麽能和永王合作!”雲翳顯然很是憤怒,“你怎麽能做他手裏的一把刀,為他殺人!”


    “不過是各取所需而已,他們擋了永王的路,其中恰好也有當初構陷我燕家之人,借永王之手除了他們,不是正好。”燕麟的語氣一如平常。“永王是閔柔一母同胞的兄長,我助他,你不是該高興麽。”


    “你...”雲翳無奈地跺了跺腳,“燕家詩禮傳家,百年清名,你乃燕家唯一的血脈,怎麽能做他人鷹犬?就算永王得承大統,你也隻會是他手中一把刀!”


    若是有一日,永王覺得這把刀不好用了,便可以隨意棄下!


    “那又如何?”燕麟對上雲翳的目光,仍是那樣平靜,早在做出決定的那一刻,他便想得很清楚。


    “做永王鷹犬,至少,我能報仇。”燕麟雙眼如深不見底的幽潭,“當年構陷我父親的證據有多可笑,但那位陛下連辯解的機會也不給他,就下了斬首的諭旨。你覺得,他會為我父親翻案麽?”


    雲翳麵色很是難看:“用你的前程,來換永王為燕家平反,值得麽?”


    燕家上下,隻剩下燕麟一人,難道逝去人的名聲,比活著的人更重要?


    燕麟低低地笑起來:“雲翳,一個樂坊琴師,有什麽前程可言。”


    雲翳再說不出話來,他理解燕麟的無奈,但並不讚同他這樣做。


    可終究,他不是燕麟,父死母亡,眼見著親人一個個離開自己的,不是他雲翳。


    庭院的榆樹上,謝微之半躺在枝幹間,閉眼假寐。


    夏日的夜裏,湖上微風帶來一絲涼意,謝微之推開房門,在自己的房中見到了抱著酒壺,一身醉意的燕麟。


    後來她才知道,那日便是燕麟父母的忌日。在他父親被推上刑場之時,他的母親也在牢獄中服毒自盡。


    一夕之間,他便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兩位至親。


    喝得醉醺醺的人抱住了謝微之,她麵色不變,隻道:“你走錯了。”


    他們隻是琴師和客人的關係罷了。


    或許是心中背負得太多,或許是自己也對自己所為猶疑,燕麟抱著謝微之,灼熱的淚落在她肩上。


    喝醉的燕麟七零八落地對謝微之說了許多,那是他從未展露人前的脆弱。


    第二日謝微之醒來時,喝醉的人已經消失了,她按以往習慣,辰時去聽琴,無意瞥見燕麟眼中一絲不自然。


    他還記得昨晚的事,謝微之漫不經心地想。


    又過了幾日,燕麟忽然對謝微之道:“你可要同我學琴?”


    謝微之抬眼看向他,似有些不明。


    “若是沒有旁的事,同我學琴吧。”


    謝微之看著他,不無不可地點頭。


    左右,她也沒有別的事。


    燕麟會的樂器很多,不過讓他揚名的是琴,世人便覺得他隻善琴。


    謝微之學得很快,琴、琵琶、簫等等,她都隨燕麟學了一些。


    這時候,他們的關係便不隻是琴師和客人,算得上師徒,也可稱知己。


    雲翳還是常來,他忍不住說,有了小謝,阿麟你總算有些像凡人了。


    像有七情六欲的凡人。


    對他這樣評價,燕麟不置可否。


    天氣好的日子,燕麟會帶謝微之去逛坊市,買一些她感興趣的小玩意兒。


    他當然察覺到,謝微之好像不是尋常人,世上怎麽會有普通人,不知道什麽是冰糖葫蘆,不知道什麽是紙鳶。


    可這不重要,隻要她在他身邊,就足夠了。


    向小販買下一支紅豔豔的糖葫蘆,燕麟將其遞給謝微之。


    她咬了一口,看向燕麟:“是甜的。”


    燕麟微微低下頭看著她,臉上浮起一點溫柔而繾綣的笑:“是,糖葫蘆當然是甜的。”


    “微之,我現在很開心。”燕麟在謝微之身後說道。


    謝微之轉過頭,對上他深邃的眼眸:“那就好。”


    能夠開心,就再好不過。


    他帶她走進這個人間,融入這人間煙火之中;在她麵前,他漂泊無依的心,終於可以停泊。


    燕麟笨拙地學習怎樣去愛一個人,他帶謝微之,走遍大梁京都,嚐世間百味。


    當謝微之來到人間,燕麟也終於再次愛上了這個人世。


    第43章 過往種種,皆為塵煙……


    大梁平康三十五年, 梁帝駕崩,傳位五子永王。


    次年春,永王繼位, 改元泰安。


    五月,帝為燕家平反, 封燕家獨子燕麟為執金吾,麾下領緹騎兩百。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的梁帝, 自然要將朝中勢力清洗一遍,燕麟便是為他做這件事的不二人選。


    不用多久, 大梁京都聞燕麟色變。所有經他手投入牢獄者,無一能安然走出,其中不乏有為官清明者。


    燕麟沒有退路,從他選擇投效永王的那一刻,他就再也不能回頭。


    ‘可憐燕平大人為官清正, 受人陷害丟了性命,唯一的兒子,竟然還長成了蠱惑帝王的奸佞!燕家百年清名盡喪,這燕麟, 真叫燕家先輩蒙羞!’


    ‘他在那等風月之地長大, 早從根底上便壞了, 一朝得帝王青眼, 便不知高低,橫行無忌!’


    ‘陛下為何會受這等奸人蒙蔽, 任其殘害忠良?隻盼他早日清醒,將這燕麟千刀萬剮!’


    …


    帝王不會錯,錯的當然是蒙蔽帝王的佞臣。


    燕麟的名聲越來越差, 雲家長輩將雲翳拘在家中,不容他再同燕麟親近。


    燕麟自己,也慢慢疏遠了雲翳。


    雲家世代鎮守邊境,滿門忠良,雲翳實在不該同他這個奸佞走得太近。


    梁帝親妹閔柔公主下嫁雲家,十裏紅妝,這是一樁門當戶對,天作之合的婚事。


    京都上下,叫得出名號的人家都送上賀禮,閔柔公主乃是梁帝一母同胞的妹妹,雲翳能娶到她,足可見梁帝對雲家的恩寵。


    那場婚禮,燕麟沒有去。


    大喜的日子,他還是不要去掃興了。


    就連新婚的賀禮,燕麟也是默默送出,未曾署名。


    但雲翳看到燕麟送出的那把劍時,便猜到了這是誰的賀禮。


    他隻在燕麟麵前提過,自己頗為喜歡這把前朝名將的佩劍。


    夜裏,燕麟坐在屋簷上喝酒。


    燕家平反,當日舊宅自然也被梁帝賜還燕麟。


    牆頭一陣窸窣之聲,燕麟皺眉轉頭,看見牆頭上冒出一顆腦袋。


    雲翳坐上牆頭,輕鬆落地,回過身舉起手。隻見素來循規蹈矩的閔柔公主笨拙地踩上牆頭,像隻小心翼翼的兔子。


    “閔柔,來,跳下來,我接著你!”雲翳笑道,無一絲陰霾。


    閔柔對上他的目光,深吸一口氣,牽著裙角跳了下來,正好落在他懷中。


    兩個人相視一笑,正是甜蜜不已。


    從頭到尾目睹一切的燕麟輕嘖一聲:“新婚之夜,你帶著夫人爬牆頭來我府中作甚。”


    “雖然你這個家夥素來冷清,不過我知道你心裏還是念著我的。如今我娶了妻,特帶她來讓你瞧瞧。”雲翳負著手,一本正經道。


    他身邊的閔柔嬌嬌怯怯地笑著,麵上帶著淺淺的暈紅,向燕麟微微俯身:“閔柔,見過燕家大哥。”


    麵對閔柔,燕麟便不能像雲翳那樣隨意,他飛身落下屋簷,向閔柔回禮。


    三人相對而立,一時竟是無言。


    最後,還是燕麟率先開口:“既看過了,就回去吧。”


    雲翳忽覺得有些鼻酸,臉上仍是笑道:“好。”


    今後,他們相見的機會,大約會越來越少。


    他牽著閔柔的手轉身,又回過頭:“燕麟,你難得遇上一個喜歡的人,便不要錯過了。”


    燕麟神情不變:“我的事,便不用你操心了。走吧。”


    “我素來是管不了你的。”雲翳自嘲道,閔柔輕輕拉了拉他的手,似是安慰。


    “走了。”


    月夜之下,燕麟目送著兩人離去的背影,月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那是他,一生不敢奢望的幸福。


    燕麟不傻,相反,他比很多人都要聰明。


    聽聞天下有煉氣士,有移山倒海之能,容貌永駐,求長生不老。


    微之,她大約就是其中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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