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之時,霜紋王獸威風凜凜的立在高崗之上,晨風吹拂中,霜色的皮毛起伏如波浪,向陽的一麵泛起金色的反光。


    它看向山崗之下的深潭,潭麵早已封凍,前日又下了一場雪,若不留神,會以為那是一片平坦的雪地。


    而仔細看去,會發現那片闊約數十丈的冰麵上布滿了銀色的靈光,無數靈光如水線般彼此纏繞交匯,複雜而錯落有致,形成一副繁複的陣圖。


    呼嚕抖了抖耳朵,胡子一顫一顫,神情有些焦慮,冰麵上的陣圖和它皮毛上的霜紋十分類似,而繪製這副陣圖的人此刻深潛於潭中,它隻知道她還活著,卻不知道她是活蹦亂跳呢,還是隻剩一口氣。


    那家夥要是死了,本座也跟著倒黴,這該死的魂契!霜紋王獸上嘴唇皺縮,露出利齒,發出一聲無聲的咆哮,那是唯有在意念中才能聽到的聲音,能聽到的人也隻有一個。


    冰麵上的陣圖隔絕了魂契雙方的神識交流,而呼嚕在發出那聲咆哮後,隱約得到了一絲回應,很不耐煩的回應。


    呼嚕坐在後腿上,粗長的尾巴一下下抽著積雪,那家夥看來還有氣,就繼續等著吧。


    高微已經下去半個時辰了,但霜紋獸的戰法向來簡單粗暴,一擊必殺,速戰速決,這段時間都夠它掃蕩一座山頭,滅掉幾個狼群了,而那家夥不知道在磨蹭什麽,弱雞就是弱雞,殺個魚還拖拖拉拉——


    深潭處傳來一聲牛吼似的悶響,籠罩其上的封靈陣陡然光華大作,亮銀色的靈光波動如峰穀,呼嚕支起前腿,正準備跳下高崗,突然地麵一陣震動,再看那深潭上的冰蓋竟然出現了大片的裂痕。


    喀拉喀拉的響聲中,厚達三尺的冰麵龜裂如蛛網,冰層之下有個大家夥在拚命撞擊,隨著一下又一下的衝撞,霜紋封靈陣的陣文亦出現了滯礙,隨時會被破去。


    呼嚕眼中厲光一閃,喉嚨中發出嗬嗬的低吼,它縱身躍起,幾個起落間已經衝下高崗,而這短短瞬間,冰麵已經完全破裂,一道聲勢驚人的水柱驟然上衝,白茫茫的水柱夾著破碎的冰塊如湧泉般騰起十來丈高,落下時冰麵又嘩啦啦裂開一大片。


    一尾黑黝黝的大魚隨著水柱落到冰麵上,它體長三丈有餘,頭大如桌,眼小如拳,嘴闊牙尖,全身堅鱗如厚甲,在冰麵上不斷翻來滾去,尾巴和背鰭拚命拍打著冰麵,像是被摔上了砧板,正在垂死掙紮。


    霜紋王獸立於尚未破裂的冰麵邊緣,它死死盯著激烈掙紮的大魚,卻見對方猛地一個打挺,躍起丈許高,落下時壓塌了一大片堅冰,再度入水。


    短暫的寂靜後,大魚緩緩浮上水麵,肚皮朝上,直挺挺的漂浮著,全無一絲生氣。


    呼嚕慢慢走上未曾破裂的冰層,天氣著實寒冷,這麽一會兒工夫水麵上又凝起一層薄冰,突然,大魚的屍體又是一動,像是有什麽東西要從裏麵鑽出來。


    青灰色的魚腹凸起一塊,啵的一聲,肚皮被硬生生撕破,一隻滿是血汙的手從裏麵探了出來,呼嚕咻咻的抽動鼻子,注視著魚腹上的創口被一再擴大,最後,隻見兩隻手搭著創口的兩邊用力一撐,一個血葫蘆也似,看不清麵目的人從魚身裏鑽了出來。


    呼嚕哼了一聲:“殺條臭魚,還弄得這麽慘,沒用!”


    高微有氣無力的擺擺手,慢慢結起了手印,半天才聚攏靈力施了個滌塵訣,洗去那身腥臭黏膩的魚血。


    她坐在魚腹上,離厚實的冰層有三丈遠,若是平時,這個距離一躍即過,可此時她累得話都說不出,隻瞟了眼虎視眈眈的大貓,扯了扯嘴角,尋思該怎麽把自己和大魚弄上岸。


    不過,魚是跑不了的,可以先放放,現在當務之急是上岸,不然沒被魚吃了,反而被凍死了,那可笑死個人。高微的臉已經凍得發青,她運了運氣,手腳依舊有些無力,麵前那三丈水麵有如天塹一般。


    見鬼!少女默默罵了一句,手在魚腹上一撐,哧溜一聲滑下水去,頓時全身被刺骨的冰水包圍,她一下下遊著,平時舒展自如的動作此刻僵硬如木偶,終於在感覺自己要凍成一個大冰坨子前爬上了岸。


    大貓毛絨絨的腳掌無聲地踏著冰麵,幾步走到她身邊。


    少女趴在冰上,全身滴著水,頭發已經開始結冰,一抬頭看到這天生披著皮毛大衣的大貓,眼中閃了閃,伸手就要抱著這毛乎乎暖烘烘的霜紋獸取暖。


    “滾!”呼嚕靈巧的避開她,一臉鄙夷,“全身都是水,別弄髒了本座的皮毛!”


    高微哈了一聲,虛弱的冷笑道:“臭貓,老子要是,要是凍死了,你也別想好過,皮毛?哼,是皮毛重要,還是魂魄重要?”


    每次都是這一招!呼嚕怒視著那該死的無賴,終於不甘不願的挪了過去,高微一把抱了個滿懷,暖意慢慢從那柔軟的皮毛中過渡到她的身體裏,她舒服得幾乎要和貓一樣打起呼嚕了。


    “喂!好了沒有!夠了吧!凍不死就滾開,別蹭本座的毛!”半晌後,呼嚕終於忍不住了,一把推開那明顯是趁機揩油的家夥。


    “臭魚的內丹,拿到了嗎?”大貓的口氣陰測測的,費了這麽大的勁,要是沒拿到,你可以去死了!


    少女正揉搓著開始恢複知覺的胳膊,聞言粲然一笑,從腰間乾坤袋中一掏,一枚龍眼大小的珠子在她手中滴溜溜的轉了幾圈,精純的水靈氣圍繞著珠子散發開來,呼嚕看得眼都直了,妖獸內丹啊,與其累死累活的修煉半年,還不如一口吃了它!


    眼看大貓都要流口水了,她合上手,擺了擺頭:“這個不能給你,我築基要用呢!咯,那條魚夠你吃半個月了吧,都是你的,沒人和你搶!”


    拿垃圾打發本座呢!呼嚕氣鼓鼓的嗷嗚一聲:“滾!”


    少女大笑著站了起來,雖然沒有丹藥,但她與靈獸共魂後傷勢複原得極快,吐納調息了一周天後,內傷尚且未愈,外傷已無大礙,她活動光溜溜的胳膊腿兒,為了水下方便,隻穿了蟒皮做的小坎肩和齊膝褲,露在外麵的肌膚滿是淤青和劃傷,看去十分淒慘,而她卻並不在乎。


    看著水中靜靜漂浮的大魚,高微歎了口氣,這是她初入秘境時所遇的大魚,彼時差點命喪魚腹,而此次她卻終於殺了它。


    無關恩怨,而是為了它的內丹——所謂的懷璧其罪。她低下頭,凝視著已經洗幹淨的雙手,卻似乎還能感到魚血的粘稠,以後的修真之路,是不是會沾上更多這樣的鮮血?


    感受到少女的思緒,呼嚕哼了哼,有些不以為然:“偽善的兩足——哼,人類!”


    “是啊……”高微訕訕的摸了摸鼻子,聚靈施術凍結了魚屍周圍的水麵,“確實挺偽善的,人也好,獸也好,總得殺生才能活下去。”


    她走到魚屍旁蹲下,手一翻露出一把匕-首,開始熟練的刮鱗剝皮剔肉分骨,呼嚕無聊的坐在一旁,時不時叼起幾塊魚肉,滿臉挑剔吃下肚去。


    “……我如果不曾修真問道,依舊是個凡人,肚子餓了也要吃肉,天冷了還得弄幾塊皮毛禦寒,”唰唰的切削聲中,少女的聲音有些沙啞,語氣也平淡無波,“都是殺生,為了飽暖,和為了靈獸的內丹,原也沒什麽不同吧。”


    “隻不過,即便本性就是要吃別的生靈活下去,即便以後還是要殺生,即便在它們屍體麵前說這些顯得很虛偽……我始終感激這些能讓我活下去的生靈,也盡量不會製造毫無意義的濫殺。”


    匕-首割開堅韌的魚皮,血已開始凝固,少女眼神專注,下手麻利,不過片刻便將大魚肢解開來,鱗、皮、肉、筋、骨,都不能浪費。


    “或許以後,很久以後,等我有能力以後,能阻止那些無意義的殺戮,這世間生靈,原本不該如此喪命。”魚鱗鋒利的邊緣劃破了她的手掌,血滴在冰麵上,頃刻間凍成了一灘鮮紅的薄冰。


    “……至少,它們應當死得更有意義一些。”


    沉默了半天的呼嚕突然舉起爪子搭在少女胳膊上,琥珀色的瞳仁映出她此刻的模樣:“嗷……魚肝太油,給本座烤來吃,要烤得嫩-嫩的,三分熟,一口下去冒血水,懂?”


    “除了吃,你還知道什麽?嚴肅點行不行!”


    “嗷嗚,還有什麽比吃更有意義!矯情的人類!快去給本座烤魚肝!”


    劍光劈開高空凜冽的寒風,愈至高處,視野越是廣闊,從高處下望,崇山峻嶺如溝壑萬千,薄雲如輕紗在劍光下方飄蕩,禦劍飛行的衛朗靜靜凝視著這片廣闊的地域,秘境中的地形他幾乎了若指掌,而靈脈的變化卻飄忽如浮雲,至今尚未摸清其規律。


    他按下劍光,疾飛至一處山頭,一棵巨大的魚梁木矗立其上,樹皮灰白如骨殖,樹葉深紅若滲血,而在硬比金石的樹幹上,密布著數百條劃痕,劍修掃了一眼,這棵作為日曆的巨木上,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添上新的刻印了。


    衛朗眉頭微蹙,他記得高微說過她已經練氣圓滿,突破在即,要全力準備築基之事,上一次見到她是一個多月以前,這麽久過去了,也不知她是否還在閉關?


    他想起少女那時滿不在乎的笑著說:“沒有築基丹真是傷腦筋啊,不過船到橋頭自然直,都練氣圓滿了,就沒有築基丹,也要試上一試。”


    “衛朗,你築基那會兒覺得難麽?”高微坐在魚梁木的橫枝上,長腿在半空中晃來晃去,沒有一刻消停。


    劍修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反問道:“你可有把握?”


    少女打個哈哈,兩隻食指並在一起又一點一點分開,比劃道:“把握麽,總有那麽一丁點吧,不過哪怕隻有一分也值得一試了。”她笑嘻嘻的攤開手,“別這麽嚴肅的盯著我呀,哎,我也想像你一樣高來高去,咻的一下飛過來飛過去,多麽威風!”


    她築基難道隻為在天上飛?對方聞言搖搖頭,卻並未多加勸說。


    高微哧溜一下滑下樹,拍了拍臥在地上的大貓的頭,回頭對劍修一笑:“我都想好了,會好好準備的。對了,從明天起我就不能和你一起探尋靈脈走向了,我呀,要閉-關-修-煉!”最後那幾個字一字一頓中氣十足,配合她握拳的手勢,顯得極有氣勢。


    傍晚的霞光染紅了她的臉頰,而那笑容比霞光還燦爛,她向衛朗揮揮手:“哎!等我出關以後,咱們比比,看誰飛得高,飛得快!你可不許放水哦!”


    要去看看她麽?衛朗有些猶豫,他知道築基丹對練氣弟子的意義,便是有築基丹為輔助,築基成功的也不到一半。高微資質固然出類拔萃,但一無丹藥,二無指導,成功築基的幾率並不高。


    他能料到那少女所謂的“準備”是什麽,妖獸內丹固然靈氣充沛,卻並不能替代丹藥之用,至於閉關……劍修目光一凝,怎麽沒有想到!她要閉的,難道是生死關?


    一入生死關,九死換一生,這麽多時日過去了,她莫非已然不測?劍光倏忽而動,衛朗禦劍淩空如電掣般飛起,他已然猜到高微可能閉關的幾個地點。


    那少女明朗的笑容似乎就在眼前,若是她死了……劍修微不可見的搖搖頭,隻願此去不是為她收屍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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