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朱玖,排行第九。”


    “從這個名字便能看出我父親對我出世的隨意態度。”


    “我上麵還有八個哥哥姐姐,但我是母親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孩子。”


    “我父親是天朱國的帝君,我母親是他的嫡妻。”


    “我母親是個瘋子。”


    “我父親摯愛他的妻子。”


    “我母親卻不愛他。”


    “我親手給母親送上有毒的點心。”


    高微目光跳了一跳,鮫人燭燃燒時,室內亮如白晝,朱玖這淡淡幾句話,卻在室內勾勒出一個,陰森而華麗的,詭譎而險惡的,地獄。


    朱玖輕笑一聲,臉上卻是與歡愉無關的神情,她聲音平靜無波,靜靜的像是說一個與她無關的故事。


    “你覺得奇怪嗎?真是挺奇怪的。我原來不懂事,並不覺得奇怪。我的父親是一代帝王,受命於天,是天朱之主。我母親出身貴胄,家族是能與皇族分庭抗禮的士族名門。”


    “她姓景,名星渚——便浮天漢泊星渚,回首笑君承露盤。她是我畢生所見,最美的女人。”說到這裏,朱玖終於有一絲溫情流露,卻很快被她壓抑下去。


    “她很早就嫁給了我父親——據說是一見鍾情,我父親用盡心機才娶到她。但是得到她的人,卻得不到她的心。一個沒有心的女人,縱然美得無人能及,卻不能讓我父親那樣的帝王滿足。”


    “他得不到母親的心,便折磨她的人。母親嫁給他多年,在我之前一無所出,那些身份低賤的嬪妃、美人,卻一個接一個的生出孩子來。我有八個哥哥姐姐,每出生一個,父親都大肆慶賀,昭告天下,在皇室金冊玉牒上鄭重寫下一個寓意吉祥的,精心挑選的名字,給他們不輸嫡出的待遇。”


    “這樣冒犯她身為皇後尊嚴,也許是想激怒我母親吧?但據說,她並不在乎。她的心不在此處,宮內發生了什麽事,父親又寵幸了哪個美人,對她來說如清風過耳,絲毫不放在心上。”


    “她就這樣寂寞深宮,紅顏空付了許多年,這對她來說也許並不壞。”


    “直到有了我。”


    “我是父親酒後狂躁的產物。”少女精致如天人的麵容,在燭光下顯得不可方物,她輕蔑一笑,滿臉的自嘲。


    “我母親終於有了孩子,但這個孩子卻不是她想要的。父親呢,也許高興過,但他發現即便有了孩子,母親的心仍然在別處,他費盡心力也抓不住,摸不著,終於絕望了。於是,在沒有任何人的期待下,我出生了。”


    “那時,父親在新納的美人宮中歡宴,醉生夢死的靡靡之音中,內侍向他低聲通報——中宮皇後生了個女兒。他佳人在側,美酒在杯,不以為意的揮揮手,意思是知道了。內侍猶豫著請他賜名,我的父親,啜飲著美酒,屈指算了算排行,既然是第九個孩子,那麽就叫朱玖吧。”


    朱玖看向高微,向她露出一個美輪美奐的笑容,那笑容背後卻是無邊的蒼涼,誰能想到這名少女才十三歲。


    “孩子的生命力是很頑強的。就這樣,即便沒有任何人期待,我還是長大了,雖然不受寵愛,但按我出身該有的一切都有。天朱的皇宮,是一個精致華美的牢房,但在我小時候,這卻是我的整個世界。”


    “雖說紅顏易老,但母親她沒有心,倒是像剛剛開放便被摘下,保存在冰窖中的鮮花一樣,歲月在她身上沒有留下痕跡,她還是美得讓人無法逃避。”


    “或許是血緣天性,雖然我有奶媽,嬤嬤,侍候的宮人,很小的時候,我還是喜歡粘著母親,她不怎麽理會我,隻是長久的站在中庭,抬頭仰望天空,這四方宮牆困住了她的身體,卻無法禁錮她的心。”


    “我那時候小,不明白她為何不理我,總是大哭大鬧,想求得她的關注。但無論怎麽哭鬧,她的目光,從來沒有從那空無一物的天空,移到她身邊,她血脈相連的女兒身上。”


    少女的目光漸漸暗沉,露出落寞的神情。


    高微在床榻上抱膝而坐,她沒有見過父母,卻有姑姑毫無保留的愛護她,所以難以想象朱玖的感受——被親生母親如此漠視,這怎麽可能?


    “後來我再大了一點,這個巨大的皇宮更加吸引我,我常常甩掉宮人,一個人去各個不同的宮室裏探險。有的宮室是空的,更多的宮室裏住著人,那些精美絕倫,卻各不相同的宮室樓閣中,往往住著一位,或幾位美人。她們嬌柔婉轉,輕歌曼舞,笑顏如花,語聲似鶯,雖然沒有母親那奪人心魄的美麗,但都比母親更像個女人,或者說,更像個活人。”


    “我常常去那些宮殿裏遊蕩,沒有什麽秘密能逃過一個有心窺探的孩子的眼睛。宮中之人都知道我和母親不受寵,在恭敬中總帶著一絲輕蔑和憐憫,他們以為小孩子不懂事,凡事並不避諱我,於是我早早的看到許多大人看不到的事。”


    “那時我的哥哥姐姐們都大了,分封的分封,嫁人的嫁人,在我之後並沒有孩子出生,我在皇宮中是唯一的,也是地位最尊貴的孩子。但是,這種尊貴是虛假的,我沒有上皇室的玉牒金冊,這就說明我並不是一個名正言順的公主。”


    “甚至有人對我的身世有各種猜測,那些私底下的流言五花八門。宮中長日無聊,女人們和不男不女的內侍們,喜歡用這些惡意的,未經證實的流言來打發時間。他們並不避諱我,有的還當著我的麵,用各種隱語來影射我的身世,那些掩口巧笑,心照不宣的眼風,精巧俏皮的雙關話,我到現在都記得。”


    “那時我六七歲吧,從生下來便沒有見過我的父親,影影綽綽知道有這麽個人,卻從沒見過,也沒有什麽向往。有一天,我又偷跑出去,皇宮很大,那些道路都是曲曲折折,彎彎繞繞的,很容易迷路,但無論我怎麽迷路都會有人找到我,也許這就是我從來不記路的緣故吧。”


    “我七彎八繞,走累了就歇一歇,路上遇到的宮人都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喜歡偷跑出來玩的怪癖,都習以為常了,見我躲躲閃閃的,看到了也裝作沒看到。我就這樣如入無人之境,盡挑陌生的路走,一直走到一個從來沒有來過的宮殿。”


    “後來才知道,那是父親的書房。”


    “我大喇喇的闖進去,沒人敢攔我,或許是故意不攔我,我看到在一張大得不得了的黑色書桌後,坐著一個男人。說來可笑,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男人,那些不男不女的內侍不算。”


    “我的父親人到中年,長期沉湎酒色,卻依舊相貌堂堂,有長期執掌一國權柄的威嚴。他沉默而嚴厲的看著我,而我從來沒有誰來管教,性子野慣了,見狀也盯著他看,一點也不害怕。終於他問我是誰,我告訴他我叫朱玖。”


    “他沉默了許久,慢慢從書桌後繞出來,蹲下來看著我,半天才問我‘你母親好麽?’我說她很好,天天抬頭看著天空呢,天上連鳥都沒有,你說她看些什麽呀?”


    “我父親半天沒說話,他臉上的表情,那時候我看不懂,現在卻懂了,很少能在一名帝王臉上看到那樣的表情,就像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其下岩漿滾滾,上麵的岩石卻按捺著,壓製著岩漿的噴發——如此痛苦和壓抑,。”


    “他摸了摸我的頭,什麽也沒說。但從那天以後,便有宮人每日將我抱到他書房,有時讓我自己玩一會兒,有時他會教我認字,講故事給我聽。大多數時候,他會坐在那張大書桌後麵,靜靜的看著我,像是想透過我看到另外一個人,一個永遠不會正眼看他的人。”


    “宮中人都很驚詫於我的得寵,而被冷落已久的中宮卻依舊如昔,父親依舊從不踏足一步,隻是讓人把我送來,住在他左近的宮殿中。大家都說皇後瘋了,而公主卻深得寵愛。於是,很多失寵的美人想通過我來複寵,她們對我噓寒問暖,把我捧上了天。”


    “有一名美人長得有幾分像我母親,現在想來,宮中的美人都或多或少的像我母親。有的是眼睛像,有的是鼻子像,有的身姿有幾分相似,卻沒有哪個有我母親那樣,超然物外的飄渺氣質。”


    “那名美人算是最像我母親的了,我也因此有幾分親近她。父親隨之寵幸了她,一時間她風頭極盛,有寵冠後-宮之勢。她對我一直很好,有時候我和她,和父親三人在一起時,恍惚間會覺得我們才是一家三口。”


    “偶爾,我也回寥落已久的中宮,那裏雖打掃得幹淨,卻總是透出寂寞冷清。母親還是一如往昔的,日夜站在中庭,仰望長空。我有時陪她站一會兒,看一會兒那什麽也沒有的天空。有時隨便說說生活瑣事,說那些聽來的軼聞野史。”


    “她比我小時候更親近一些,雖然從不將目光轉向我,那張讓人移不開眼的臉上卻會帶著一絲微笑。偶爾也會嗯上一聲,表示她聽到我說的話了。有時她站得累了,會慢慢走回寢殿,她喜歡清靜,寢殿總是空無一人,她會躺在榻上,長發順著袍袖衣襟流淌一地。”


    “這時她閉著眼睛,手指在床榻上輕輕敲擊,嘴裏會哼著一個散漫無腔的曲子,神色也舒展起來,容光照人。我就坐在她身邊,聽她斷斷續續的哼唱,有時候也跟著哼兩句。這個時候,我才覺得自己有母親。”


    “但這種日子也沒過多久,我十歲的時候,父親寵幸的美人生了一個男孩,十幾年來宮中再聞兒啼,但奇怪的是,父親對那個孩子淡淡的,隻是晉了那美人為貴妃。但父親對我,還是一如既往,每日召我到書房,教我書畫,或讓我誦讀文章,然後靜靜看著我。”


    “過了許久,我才想明白那一切是怎麽發生的。”


    “皇宮是凡間最尊貴,也最齷蹉的地方。有些事兒,不是你不去想,或想不到,就不會發生。”


    “我有時也到貴妃宮中玩,看那新生的弟弟,我很喜歡他,經常逗他玩便消磨了一個下午。貴妃宮中有許多奇珍異寶——我母親從不管事,貴妃晉位後便主事六宮。她那裏總是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有一天,我在她那兒吃到一種從沒吃過的點心,十分喜歡,便纏著讓她再做一份,我說要拿給母親去嚐嚐。”


    “嗬嗬,我從來沒想過給母親帶點心,那天純粹是心血來潮,我記得,那張很像我母親的臉上笑得溫柔又甜蜜,她說這點心做起來費事,而且不是她宮中廚子的手藝,是長春宮另外一個妃子送來的。若是我想要,就打發人去問那個妃子要一份來。”


    “我當然不會不要,點心是新做出的,還冒著熱氣,聞上去又香又甜,我吞著口水,心裏壓抑著想吃一口的欲-望,端著食盒興衝衝地去了母親的宮殿。”


    “那天她不在中庭看天,而是半躺在那張慣用的榻上,臉上發著光,笑吟吟的哼著那隻曲子。”


    “我捧著點心向她獻寶,點心還是熱的,她睜眼看了我一眼,透過那嫋嫋的熱氣,那目光似乎很是——慈祥。”


    “也許因為這是第一次我給她奉上食物,她不想掃我麵子,也許因為,她那時已經瘋了,根本不在意吃下什麽。”


    “我滿心歡喜的,看著我美麗無比也瘋癲無比的母親,拈起一塊還冒著熱氣的點心,笑著吃了下去。”


    “到現在我都不知道那是什麽毒藥。”


    “我看著她吃下那塊點心,十分歡喜,也伸手想拿一塊吃,剛拿到一塊,我的手突然被她抓住,那力氣好大,疼得我尖叫起來。再一看,剛剛還笑著,唱著曲子,美若天人的母親,這時肌膚蒙上一層青氣。毒發得太過猛烈,她麵上還殘留著剛剛的笑容,但眼睛,鼻子,嘴唇卻滲出血來。”


    “那血是碧瑩瑩的,在她原本白皙卻突然變得青灰的臉上十分觸目,一瞬間,她從一名仙子變成了一個可怕的惡鬼。”


    “我嚇得忘記了手腕上的疼痛,甚至忘記了叫人。”


    “她看著我,麵帶笑容,充血的眼睛裏卻是溫情與慈祥,這是她第一次這樣專注的看我,她鬆開我的手,點心掉到地上,她也倒了下去。”


    “她笑著說了一句話。”


    “她說——”


    “幸好你沒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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