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弋舟手掌揮開蕭煜,勉力撐著自己立起來。


    西疆北漠縱橫馳騁的殺神,即便是死,也不會跪著死在敵人麵前。


    夜琅對著這樣的蕭弋舟,一時竟也怔怔,蕭弋舟的唇角掛著一縷淒紅的血跡,如子夜如墨的瞳孔裏映出了熊熊迎風而起恣肆摧毀一切的火光……


    他拄著劍,慢慢地、沉重地立起身,身影如火舌之下巍然不動的山石。


    “起火了官大人,您先退!”


    “蕭弋舟在驛舍埋下了硝石,恐有炸裂之險!”


    那火勢見風就長,不出一盞茶功夫,整座驛館已被吞沒在整片火舌之中,時不時傳來炸裂的轟隆之音,木屑紛飛,斷樓殘柱隨著爆炸訇然飛出,將人的胳膊腿都有壓傷劃傷的。


    而此時官海潮已隨著四五名府兵退出了戰圈,餘人同令狐燁拔劍相向,兵戈相交聲亂嘈嘈響成一片,趁亂時,夜琅疾步朝後院走去。


    *


    陳湛焦急坐於龍床上,皇後捧羹侍疾,外頭但凡傳來一絲風吹草動之音,陳湛都欲起身問一遍。


    皇後撫著他的背,替他將急促的喘氣撫平。


    陳湛捏著皇後的素手,想著,本來他是打算利用蕭弋舟牽製林平伯,但越來越多的事實讓陳湛發覺,蕭弋舟是一個遠比林平伯和夏侯孝更令人不得不防的存在。令狐燁的傳話,北境穆家的蠢蠢欲動,都讓陳湛發覺蕭家並不是隻安於西綏,躺在祖蔭上不思南下的庸碌之輩,蕭旌有劍指中原之意,蕭弋舟為不敗軍神,西綏又兵強馬壯……


    待想透這一點之後,陳湛便在心中告誡自己,無論如何,也要阻止蕭弋舟回西綏,如不能生擒,便要讓他折戟於此!


    “陛下,來信了!”幸榮光著腳踩著一雙長襪,拂塵靠於臂彎疾步走來。


    陳湛激動之下,險些從龍床上摔了下去。


    皇後將他扶著,替他順背。


    “陛下,您慢些。”


    陳湛忙俯腰,對幸榮抬了下手讓他起身,“快說。”


    幸榮跪在階下,仰起脖頸喜極而泣:“蕭弋舟在驛館埋伏硝石硫黃,想必是為金蟬脫殼,掩人耳目所設,但今日官大人帶兵包圍驛館,埋伏的硝石點燃之後悉數爆炸!西綏眾人已深陷坍裂廢墟之中,恐怕已經炸得血肉模糊粉身碎骨了!”


    “好、好!”陳湛激動直笑,仰天大喊長嘯,“蒼天果真助朕!”


    第35章 出逃


    夜琅穿過矮房重重木門, 隨著右手將木門吱呀推開, 一重薄雪滾落下來,陰沉沉的天下,男人的臉色喜怒不辨, 卷了一身積雪, 門外李氏謹慎地隨人擁上來, 將一件外袍與他披上。


    夜琅道:“狡兔死,走狗烹,我與陳湛隻是一時聯盟罷了, 蕭弋舟一死,他下一個就要對我動手, 平昌城是回不得了。”


    這偏院安置於山中, 也僅僅隻能短暫地休憩一兩日而已, 最多明日過午時便要離開。


    說罷夜琅又問了嬴妲。


    李氏的臉泛出愁色,“公主是醒了,可她……”


    夜琅眉峰微聳, 將鬥篷係繩一麵飛快打著結一麵往裏飛奔去, 推開房門,走出裏間。


    嬴妲已經醒了, 正擁著錦被坐在床褥裏,一言不發地, 夜琅走了過去, 呼吸都輕了不敢放重, “表妹, 委屈你了。”


    她慢慢地垂下眼眸,大滴大滴的水從眼眶裏滴落下來。


    淚水滾入棉褥裏,很快被吸納進去,隻留下淺淺的幾圈暈痕。


    她平靜地說道:“你騙了我。”


    “表妹……”


    夜琅坐上了床。


    他想抬手將嬴妲的發絲撫一撫,臉傷盡好之後,猶如一塊美璧般皎白生輝,比以前更容光照人,嬴妲忽然抬起臉奮力將他推開,厲聲道:“你騙我!你當時說了,一包紅粉,是毒藥,見血封喉,一包白末,是蒙汗藥,隻能使人暈迷三個時辰。那兩包,都是劇毒!”


    顏色越淡,越是劇毒!


    根本沒有什麽蒙汗藥,從頭到尾夜琅都在利用她!


    “你聽我解釋。”


    “滾開!”嬴妲將他推到一旁,翻身下榻,也不穿鞋,光著腳要往外走。


    夜琅皺著眉疾走幾步,將她抱回來,“你不穿鞋能去哪!回來!”


    嬴妲咬著嘴唇,拚命地掙紮,“我要去見他……你騙我……你騙我害他……”


    她嗚咽著失聲,眼眶猩紅,歇斯底裏地要掙開夜琅,她力氣還不小,夜琅忽然失態,瞪著雙眸暴喝:“見什麽!蕭弋舟中了劇毒,早就死在火場裏了!連陳湛都確認他已經死了!”


    嬴妲的身體軟了下來,雙眼滾圓,愣愣地回頭。


    “不可能,你又在騙我。”


    夜琅撫了撫她的臉,憐惜地說道:“事已至此,表兄騙你什麽,毒難道不是你親自下的,你看著他喝下的?昨晚蕭弋舟吐血不止,身邊又隻剩下不到百人的殘兵敗將,麵對陳湛重重圍剿,他能有幸偷生麽?”


    嬴妲如蒙錐心之痛,無力癱倒在地。


    她茫然地舉目四望,這裏是當年太子遊獵下榻的小屋,她已經出了平昌城。


    頭痛不止,嬴妲捂住了雙耳,不想聽夜琅一字一句刀子似的剜人心。


    過了許久,夜琅將她的手攥著拿下來,嬴妲回頭抬起紅腫的雙眼,聲音已冷靜了許多:“你利用我,我用銀鐲子給你傳信,用小狼給你傳信,你說隻要我絆住蕭弋舟,你就有法脫身。你騙我拖住他,可你卻聯合陳湛,夥同官海潮要殺他。表兄,我以為你一心複國,我以為你以鏟除陳湛為己任,我以為,你是真的,即便螳臂當車,也要以死相搏。我敬重你是我表兄,也敬重你的氣節,願意幫你,即便欺騙蕭弋舟。可是,這些都是謊言……”


    夜琅垂眸失笑,“哪有如此好的事呢,表妹,你想救了我,我活著,繼續刺殺陳湛,從此你與蕭泊雙宿雙棲,遠遁西綏?表妹,你太單純了,哪有如此好的事呢。”


    嬴妲慘然道:“你是我在世上最後一個親人,我自然會救你。你不該騙我。當初在山洞裏我還不如自己吞服了兩包劇毒死在你眼前。”


    夜琅將她從地上抱起,放回床榻上,替她拉上被褥,“事已至此,表妹無處可投,不妨日後跟著表兄。”


    她雙目晶晶,眼眶微微泛紅,麵頰如芍藥富豔,夜琅憐惜之心大起,又想去撫她臉頰,嬴妲側臉避過,他歎了一聲,“我欺瞞你,這事你恐怕一時接受不能,但你今後總要有個打算,這世上誰肯一腔真心待你,對你毫無所取?難道你要讓正滿天下尋你的官海潮得逞?明日他不定便會尋至此處,你跟著表兄,表兄帶你南下投親可好?”


    嬴妲不說話。


    這時李氏在外傳話,請夜琅過去。


    夜琅又長長地歎息一聲,將嬴妲的鬢發撫了撫,愛憐地要吻她,她又避過去了,夜琅又幽幽地歎了聲起身去了。


    夜琅的話,嬴妲隻聽見“南下投親”四字。


    夜家世代簪纓,起於北方,何時在南邊有什麽親。


    嬴妲垂眸,身上的裳服仍舊是昨晚所穿,想必是兵荒馬亂,夜琅隻來得及將她偷走帶出,暫且安頓此處,身上一應物事都沒有換下,她抬起腳摸了摸靴中的金刀,五指慢慢地收緊,左手飛快地將眼淚抹了。


    夜琅步入中庭,走入堂屋,這間別院過於簡陋,因此隱蔽山中,難以發覺。


    兩名部下與他走入碧紗櫥後,便有談話聲傳來。


    當初夜琅束手就擒,落於陳湛手中,便一直圖謀脫身。幸而蕭弋舟鋒芒太露,令狐燁將他欲逃出平昌的消息賣給了陳湛,陳湛對蕭弋舟起了殺心。夜琅正是料到陳湛多了一塊心腹大患,便故意對官海潮放出風聲,言自己有法可為蕭弋舟投毒,但需要自己親自下達指令,陳湛命官海潮代為行事,暫且將他釋出牢獄。


    出獄之後,夜琅便利用著手中唯一的籌碼盤桓於平昌,暗傳密信,聯合線人,合力做了這場殺局,既毒殺蕭弋舟,又趁亂劫走了嬴妲。


    “林將軍想著公主已久,公子這回是立了頭功了。”


    夜琅自嘲一聲,笑道:“公主已非完璧。”


    那倆人均道:“林將軍偏好人妻。”


    夜琅抿了抿薄唇,淡淡道:“是麽,林平伯寡廉鮮恥,我豈能將表妹送入虎口?公主在世的消息,誰也不許透露出去,便說她早在昨晚的火場裏,得知被騙,已給蕭弋舟殉情了。”


    “說到蕭弋舟,昨晚聽聞後來硝石硫黃爆炸,蕭弋舟被炸得粉身碎骨,已成肉沫,陳湛如此自我告慰,還一麵派人到驛館的火堆裏去扒蕭弋舟的屍首……嘖嘖……怕自欺欺人啊。”


    “說到這也奇怪,前人典籍之中說硫黃硝石混合或可引起炸裂,但後人嚐試之後,均說是無稽之談,林將軍手下之人,倒是有人弄出了火藥,但除了放炮仗之外,也別無二用了,如昨夜裏蕭弋舟製作的如火炮一樣的規模,是前所未有的。你說,若是蕭弋舟仍在人世,拿這玩意南下舉兵,豈不是如虎添翼?”


    夜琅不關心硫黃硝石,沿下頜骨優雅的曲線緩緩撫過,仿佛正在沉思。


    門外傳來扣門聲,李氏的聲音響了一聲。


    跟著李氏便進門來了,將茶水放在外間的梨木桌上。


    “公子,以屬下拙見,還是早早回澤南。咱們的人在平昌大多已經成了熟麵孔,久待下去恐有危險,何況蕭弋舟已除,將軍舉事,勝算又大了幾成。”


    夜琅揮掌,“北有夏侯孝虎視眈眈,此事急不得,記著回澤南之後,你們不可將公主尚在人世透露給林平伯,如有違者以叛國罪論處。”


    他又對外間的李氏揚聲道:“聽明白了?”


    外頭傳來一個含糊的應答聲。


    夜琅的拇指扣在杯盞上緩慢地摩挲著:“什麽時候蕭弋舟的屍首找到了,著人通報一聲,咱們今日便走。”


    “那公主……”


    “我去同她說。”


    夜琅將掌心的杯盞托起,淺呷了一口茶水,便舉步往寢屋走去。


    推開門,他臉上溫潤沉和的一重麵具在發現屋內空空如也時如被撕裂,笑容僵在臉上,他往床榻處走了過去,掀開被褥,無人。


    這時兩名部下也走了進門,夜琅忽然回頭,沉聲喝道:“公主人呢!”


    “誰私放了公主!”


    “公子!”部下忽然目眥欲裂,驚恐萬分。


    順著他們手指的放下看去,桌下冒出了一隻手,裏頭傳來奄奄一息尚存的李氏微弱的聲音,部下忙蹲下身將李氏從中拉出來,李氏身上隻隨意蓋著一件公主的外袍,他們不敢再動。


    夜琅盯著癱倒在地的李氏出神驚怔了少頃,忽然想到方才外間那個陰陽怪氣老不老少不少的女聲。


    他目眥欲裂,咬牙疾步去收拾馬匹,到馬廄去牽了馬,一躍上了馬背。


    *


    太子遊獵暫時借住的屋舍,嬴妲來過,規模極小,但五髒俱全,嬴妲找到馬廄再容易不過。


    她將李氏打暈藏在桌下,換上李氏衣裳,端上茶盤佝僂著腰低垂著臉掩人耳目出門,過東屋時聽到他們談論蕭弋舟,她假借送茶名義,進去等候。


    夜琅再心細如發,也想不到她就在屋內。


    原野上冷凍的疾風刮得她雙頰猶如刀刺般劇痛,冬至之後,天地肅殺,飛鳥絕跡,麵朝西北的綿延不絕的山脈,此時峰頂都已染白。


    她忽然想起那年,他來平昌城,幫大皇兄在演武場帶兵,她喬裝出門,隻為看他一眼,接近他,拉著他的手臂,撒嬌讓他教自己騎馬。


    他麵對姑娘時很內斂,耳朵尖都冒著紅,倆人同騎一匹馬,明明怕她摔下去,擔心得顧此失彼,卻還不敢與她肌膚相碰,她想讓他碰,故意將身體歪斜過去,他結巴地喊道“公主小心”,就一手穩穩地將她托住。


    他不愛說話,嬴妲想讓他說話。


    他也不愛碰人,嬴妲想讓他牽自己手。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些插科打諢胡鬧的日子,其實她的馬術已經學得很好。


    嬴妲策馬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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