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坐在禦座上,鳥瞰著殿內,朗聲道:“入座。”


    “謝聖上。”諸王、閣老、朝臣山呼聲再起。


    裕王朱載垕先行起身,殿內左右兩旁的桌案小椅都是麵朝東、西,惟有兩套桌椅麵南。


    一個是聖上的。


    再一個,就是他這個裕王爺的。


    遵照禮製,裕王率先起身,坐北朝南望著還在跪著的親王、閣老、朝臣,目光晶瑩閃爍。


    為了爭奪還在他身後的雕龍黃袱麵的天下第一座,這二十多年裏,他是機關算盡、嘔心瀝血、焦頭爛額。


    皇弟、景王朱載圳離國時的拜府嘲諷,讓他前所未有堅定了奪嫡的信念。


    父皇這麽多子嗣,但最終長大成人的,僅他和景王二人,如今,景王又被逐國,在他看來,這是上天要將這大任交與自己。


    “大位”是在身後,但從心裏說,他已經感受到這無上的尊榮,一語間左右人之榮辱生死的威嚴,一紙詔書頒下九州皇風浩蕩的權柄,這實在撩得人心癢癢的。


    他自認為是父皇的兒子中最有才幹,也最守仁德的,等他做了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必能雷厲風行,振大明朝二百年之頹風,察納雅言、英明神武,做一個漢文帝那樣的千古賢君,令後世人主垂涎。


    在這個時刻,在鈞天之樂中,接受王公大臣文武百僚的君臣大禮,哪怕知道這是向父皇行的大禮,但他也體會到了帝皇的滋味。


    過往的疲勞、困倦、興奮、抑鬱的情緒,都溶化在撞擊著鍾鼓的樂聲中。


    “樂止!”


    呂芳的聲音,驚醒了裕王爺無限的遐想,諸王、閣老們、朝臣們都站到了該在的桌案旁,呂芳大聲頌道:“向吾皇行五拜三叩大禮!”


    “萬歲!”


    滿殿臣王、臣子再次伏地叩頭,叩拜時,有節奏的山呼“萬歲,萬萬歲!”


    每逢大節、大宴、大朝會,繁瑣的禮製,就是對年邁臣工的一場考驗。


    但嘉靖朝好些,聖上久不視朝,大節齋醮修玄,大宴少有,大朝會更是二十多年來沒有過。


    上次朝臣們行五拜三叩大禮,還是那位次日坐斃的莊敬太子於奉天門外加冠受封。


    閣老們、朝臣們行禮時,竟透露著些許不流暢感,而諸王就更不濟了,在藩地時,向來是別人對他們行禮,何時有他們向人行禮的時候。


    一些不學無術的親王,跟著身邊人的動作學著行禮,裕王看著就蹙眉。


    朝廷禮樂崩壞太久了,在他登基後,可容忍不了,當在王公大臣、文武百僚中重申禮製。


    朱厚熜雙手平身,示意免禮,道:“都入座吧!”


    諸王、閣老、朝臣扶著椅子站起,落入了座中,微抬著頭,斜望著聖上頜下的龍袍。


    不敢仰麵視君。


    “諸臣王、臣工。”


    朱厚熜望著大殿內外的臣子們,聲音鏗鏘有力抑揚頓挫,清晰無誤傳入所有人的耳朵裏,道:“今已入臘,距離元旦不久,朕詔諸王進京,又讓百官來,不僅是飲宴,也是有幾件要緊國事與諸臣說。


    現在已是嘉靖四十年,從明年起,要普天下推行嘉靖新政,刷新吏治,均平賦稅,沿太祖高皇帝文治武功謨烈,宏光我大明列祖列宗聖德,造極盛之世。”


    聖音在回蕩。


    引動著大殿內的鍾鳴。


    諸王心裏真是五味雜陳。


    要不是正德帝無嗣而終,遠在湖廣安陸的聖上,怕是會在興王府終老。


    偏偏造化弄人,上天安排這樣一個人登極稱孤道寡!


    想到被誅了九族,逐出宗族的伊王府,遼王、楚王等親王心裏好似被針刺一般,痛楚了一下,用閃爍著火焰的目光仰視了朱厚熜一眼。


    諸王對自己在藩地幹的種種惡事心知肚明,人為刀殂,我為魚肉,雖然是此宴“主角”,但在聖上沒有說到諸王府的問題時,沒有對諸王府發難時,諸王不約而同地選擇三緘其口。


    一體納糧、一體當差的新政,有太祖高皇帝祖訓,規定他們的後代除了繼承皇位以外的事外,什麽人都不能幹活,納糧、當差,八成扯不到皇族身上。


    而諸業官營的新政,這的確會影響諸王府的直接收入,牧馬、茶、鹽等暴利行業,親王們當然不會放過。


    但諸王府東南走私的事還沒有個論調,諸王不敢在這時仗馬之鳴。


    和自己的性命相比,些許浮財不是不可惜舍棄,反正朝廷俸祿未絕。


    諸王不動,閣老也不動,但早就商定好一切的有心人卻要動了。


    大殿外,刑部班中,突然有人高聲喊道:“聖上,臣有要奏的事!”


    諸位王公大臣、文武百僚,聽得是心肝一顫,不禁伸直了脖子向聲源方向張望。


    霎時間,大殿內氣氛緊張起來。


    朱厚熜向大殿內的刑部尚書潘恩望去,問道:“是誰要奏事?”


    龍目注視,潘恩殺人的心都有了,順著椅子跪了下去,叩首道:“回聖上,是刑部左侍郎趙誌皋。”


    “趙誌皋?”


    朱厚熜望向殿外,聲音聽不出喜怒,道:“入殿來奏!”


    眾目睽睽之下,趙誌皋進入大殿,從一眾王公大臣身前穿過,直至禦座前,在瞠目結舌的人眾之中,趙誌皋沒有跪拜,而躬身作禮,道:“聖上,官紳不當差、不納糧,朝廷不與民爭利,這是太祖高皇帝祖製。


    聖上欲在全國推行的新政,本就不是可行之策,官吏聞聽要罷衙,士子聞聽要赴京上書,弄得天怒人怨。


    而內閣的閣老們,隻會一味逢迎聖意,毫無讀書人的氣節不說,還使得天下讀書人的臉麵蕩然無存,國朝的元氣大傷。


    聖上,官吏、士紳的不當差、不納糧,是千百年來的成例,請聖上恪守祖製!


    《史記·循吏列傳》曰:“食祿者不得與下民爭利,受大者不得取小”。


    與民爭利,實乃禍國之源,民生疾苦,百姓身處水深火熱之中,倘若再與之爭利,則我大明朝危矣!


    故臣請諫聖上,罷了張居正、高拱、陸炳等權奸,取消一體當差、一體納糧,諸業官營的弊政,則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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