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雲初對這個老神仙一般的醫者本就十分關注,看著他巧手將那麽長一根銀針輕撚了幾下就紮進那受傷的僧人頭上身上和四肢,每根銀針隻餘一二寸在外,心中歎服——那場景很是讓淩雙雙齜牙裂嘴了一會兒。


    這會兒看他朝著自己的師父和師叔們走過來,兩人心中的熊熊八卦之火頓時燃燒了起來。


    神醫認識自己的師父!


    淩雙雙還沒開始激動,隻見師父淩無我走過去雙手抱拳行禮道:“華神醫好,多年不見,您老身體可還健朗?”


    祥雲寺客房。


    華神醫與淩無我分坐於上首左右兩張椅子上,薛雲初與淩雙雙分別站在淩無羈和淩無絆兩位師叔身後。


    原來師父她們與華神醫早在十幾年前就認識了。


    華神醫邊與淩無我說著話,邊向薛雲初這邊看過來。眼神帶著些欣慰和意外,倒叫薛雲初有些不知所措了。


    “阿初,你過來。”師父喚道。


    薛雲初恭敬地走過去,在師父身邊立定,她得沉住氣,不能給師父丟人。


    淩無我拉著薛雲初的手向華神醫說道:“這便是我那故人之女,隨我習武已經六年有餘,如今已經快滿十四了。”又轉頭向薛雲初道:“這位華神醫爺爺在你小時候曾經給你治過病,快來謝過他老人家。”


    薛雲初聞言,立即走了幾步恭敬地向著坐上的神醫行禮道:“雲初多謝神醫爺爺救命之恩!”


    華神醫笑嗬嗬地抬手道:“好孩子,快別客氣,老頭子受不起啊!”


    待薛雲初回到師父身邊站定,他才說到:“人人都道老朽是神醫,哪裏知道這神醫名頭竟是個虛的,哈哈哈……”他爽朗地笑道:“原本那時這女娃娃胎裏不足,生下來氣息極弱,肺經極其孱弱,當時可是觀她脈象,應是最多隻有四歲之壽——到底是我醫術不精誤斷了。如今見你身體康健,麵色紅潤,想來是大劫已過,往後應該都是好日子了!”


    淩無我道:“老先生不必如此自謙,這世間病患千千萬萬,經您的手治好的當是不計其數,聽她舅母說過,她四歲的時候確實是病得不成了,但這孩子頑強得很,熬過了好幾個夜晚,硬是挺了過來。”她擦了擦眼角的淚珠道:“後來荊人突襲泯州城破,這孩子也吃了不少苦,九死一生逃到汴梁,這才由她舅母送到我這裏來。”


    老神醫點點頭道:“人的一生難免起起伏伏,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也不必過於憂心了。”


    淩無我忽然想起來什麽,問道:“神醫一向喜好雲遊四海,為何今日淩晨趕到此廟,可有什麽緣故?”


    華神醫肅穆道:“這話說起來就長了,我受當今聖上宣召,要進宮醫治兩位貴人,時間緊迫,連夜趕路今晨才到的祥雲寺。你們呢?十幾年不曾下山來,今日怎得?”


    淩無我道:“ 今年天降異象,阿初也要滿十四了,近來風雲突變,倒叫我心內不安,故而想要陪著這孩子回來,以了未了之事。”


    華神醫看著她,心下了然,長歎一聲道:“一切皆有定數,盡人事,聽天命吧。”


    因華神醫連夜趕路,此時已有疲倦之態,薛雲初師父師叔幾人便催促他去休息補眠,一行人見老神醫回了房,這才十分感慨地回了自己的客房。


    老神醫臥在那客房的榻上,閉目良久都沒有入睡,今日如此之湊巧,能在這祥雲寺遇到淩山派師徒幾人,最要緊的是其中竟有故人之子,那故人之子眉目間恍然就是那故人的模樣,頗有故人之姿。


    敬德六年五月,先皇後因心衰之症臥病在床,鄂楚胡家對他有恩,請他到這汴梁來為胡皇後治病。那時胡皇後的心疾已經非常重,早已是強弩之末,不過憑著一口氣在苦苦支撐而已。


    治療了幾個月,病情毫無起色,不過是勉強延續性命——自古心病難醫療。


    九月初一,廢太子妃徐氏娘家無論大小皆問斬於北市,第二日,身懷六甲的廢太子妃徐氏突然發動,即將臨盆。


    廢太子圈禁的這大半年,除了吃食用度沒有斷過,其他都要靠皇上開恩賞賜,便是穩婆也是上報到禦前才讓人安排的。


    不幸的是穩婆早已被人收買,暗下毒手讓胎兒遲遲不能娩出,生生要了雙生子中那個男嬰的命。


    唯一存活的女嬰也奄奄一息,根本沒有哭聲。


    徐氏躺在產床上,饒是十分虛弱,也發現不對起來。


    “快!快,抓住她們……”徐氏孱弱地拉著婆子,指向那兩個穩婆。


    孩子沒有哭聲,穩婆麵色猶疑,不敢直視徐氏。兩人隻是交換眼神,竟沒有采取任何措施。後來兩個穩婆的不對勁最終被人發現,還未等人將她們按住,那兩人便雙雙跪下,磕頭道:“娘娘,對不住您,奴婢們也是身不由己!”話音未落,二人就咬破口裏的膠丸服毒自盡,滿口吐血倒在了產房裏。


    產婦血崩,再加上兩具尚有餘溫的屍首,一時間產房內血腥味蔓延,令人作嘔,屍首伏地,其狀之慘,觸目驚心。


    他受了先皇後的請托,前往廢太子府搭救產後血崩的徐氏,等能進去的時候,已經晚了。產房內四具屍首,三大一小。


    失魂落魄的廢太子抱著已經開始發紫的女嬰,求他救一救。他救了,也救活了。那個小小的,將將滿四斤的小嬰兒發出細細的、柔弱的哭聲,幾不可聞——胎裏不足,生產不順,肺經孱弱,最多活不過四歲。


    廢太子鄭承贇臨時托孤,把剛剛從鬼門關救回來的女嬰交給他和隨行而來的太醫虞紹銓。轉身對著幾個丫鬟婆子道:“太子妃去了,你等也隨我一起,去尋她可好?”


    眾人擦著淚,抬頭定定地看著麵容平和的太子,眼中閃著悲切的光。她們齊齊答道:“奴婢願追隨殿下,永世不悔!”


    幾人默然無語地跟在廢太子鄭承贇後麵,無比平靜地看著那道小門一點點關閉。


    虞紹銓躬身扶著神醫出來,上了馬車以後,走出去很遠,這才從藥箱底部的格子裏將女嬰小心翼翼地抱出來。


    第二日,虞紹銓的發妻段麗珠便前往泯州看望剛剛生產完不久的胞妹虞氏,悄悄地將那個沉睡中的女嬰送往遠方。


    人人都知道廢太子妃徐氏懷孕難產,產下一個死嬰後一命嗚呼,除了產房裏的丫鬟婆子和太子、華聖神醫和虞家兩口子,誰都不知道她這一胎竟是龍鳳胎。


    廢太子第二日便隨著太子妃徐氏而去,待人發現時,滿府忠仆竟沒有一個苟活,統統自盡隨之而去。


    胡皇後得知這一噩耗,當即病倒,再也沒有從床榻上起來過。她在華聖神醫的竭力救治之下,隻苦苦支撐了不到一年便撒手人寰。


    也是,誰受得了這種苦呢?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隻是這恩澤,未免太慘痛了些。


    曾經他斷言那個小嬰孩活不過四歲,如今幸得天佑,她竟出落得如此健康美好,眉目間有胡皇後的品貌,右耳後的紅痣更是與她一模一樣。


    後來,胡皇後不成了,他也就離開了汴梁,繼續滿世界去搜尋珍稀藥材去了。


    那皇宮看起來金碧輝煌,奢華巍峨,但身居其中就像是被關在盒子裏,讓人憋悶。


    如今他又要回來,搭救兩個無辜之人。


    這深宮之中,哪怕再金尊玉貴的人,也有那不得已,不由己的時候。


    想到此處,這位老神醫忍不住默默地在心裏歎息一聲。


    另一間禪房內,薛雲初同樣在心裏默默歎息了一聲。那個孩子確實隻活到了四歲,她不過是個借身還魂得冒牌貨罷了。


    既來之,則安之。老天將她放在這樣一副軀體裏,自然有他的道理。若她身負什麽使命,自己就去為她完成這個使命。


    午後,那傷者服過第二粒藥丸化的溫水之後,到底是清醒過來,這一劫難算是暫時度過了。


    薛雲初和師父一道在那房中看望那傷者,若他無事,自己便要繼續同師父們一起趕路回汴梁了。


    隻見那僧人睜著眼努力地看了一圈之後,才安下心來,閉目喘息了一會兒才再次用微弱的聲音說了一聲謝謝。


    他低低地問道:“那日我遇賊人欲取我性命,我赤手空拳以為必死無疑……可是幾位女俠救了我?”


    淩無我問道:“小師傅,敢問是否得罪了什麽人?我聽那人說是為當今……太子辦事,你可要報官?”


    那僧人雙眼閉了閉道:“報官不過是自投羅網罷了。”


    他強行支撐著坐了起來,道:“如今我不過是個方外之人,不求報仇雪恨,但求了此殘生,他們竟也不放過……死有何懼?但我心中藏著一個驚天秘密,背負著家仇未報, 我不能死……”


    他拱手向著淩無我幾人道:“恩人,我不願將你們卷入這生死禍端之中,我隻求能去找那嚴尚書,無論如何,在我死之前,一定要將我所知之事上達天聽,咳咳咳……否則,我死不瞑目!”


    次日華神醫便由宮中之人接走,前往汴梁醫治貴人。而待那僧人勉強可以移動之後,薛雲初與師父幾人駕了兩輛馬車幾匹馬,一起前往汴梁而去。


    袁無錯在府中收到消息,一下子從椅子裏飛起來,幾乎躥上房梁:他果然是個福星,就算是好事,它也是成雙成對的來啊!


    他一刻也等不得,直接換了身衣服、束了發、選了禮品便驅車前往知了巷而去。


    虞府。


    虞紹銓、段氏、虞氏在與薛雲初的幾位師傅寒暄過後,便拉了他的手左看右看,硬是如何都看不夠。不多時,下人便來稟報:袁家七公子來訪。


    淩雙雙默默地在心裏翻著白眼:什麽叫冤家路窄?這就叫冤家路窄!人前腳到了,登徒子後腳就跟來了,這好比青天白日見鬼了,真是叫人十分不爽。


    袁無錯上得廳來,目不斜視,先是十分有禮有節地向幾位長輩問好,再向薛雲初的幾位師父師叔含蓄又不至於過謙地介紹了一下自己,再挨個跟著叫了師父師叔們好,這才向著薛雲初和淩雙雙兩位妹妹問好。


    行禮時一雙鳳眼目光流轉,正對上薛雲初的一瞬,他微微一笑,旋即又十分光明磊落地對著淩雙雙也行了一禮,目光坦蕩又君子——他今天可是來辦正事的。


    “聽聞幾位師父師叔一起過來時,帶了位受傷的僧人,這僧人我們尋了許久,不知可否將他交予我代為照顧?畢竟放在虞府的話,我們擔心他的安全,也擔心會波及到虞府的安全。”袁無錯試探著道。


    虞紹銓思忖片刻道:“那人傷得極重,所幸在千佛山遇到了雲遊歸來的華神醫這才撿回一條命,殺手自報家門說是那位的人,我們確實是比較擔心——他說他有要事一定要與嚴尚書說,但目前大郎不在家,我們與嚴家也搭不上話,不知袁七公子可有門路?”


    袁無錯道:“現在去找嚴尚書還為時過早,外麵追殺他的人想必已經布置得更多了,為今之計,將他悄悄轉移到我府上,增派人手加以保護,再尋機會讓他與嚴尚書見一麵才穩妥。”


    幾人一時間默然不語,廳中陷入一片沉寂。


    薛雲初道:“此處確實不便,不知袁大哥要將他置於何處?”


    袁無錯道:“我有個隱秘之處,可以保證無論是那位還是丞相大人,都找不到他。阿初妹妹若不信,我可以人格擔保,一定保他性命。”


    幾人商議落定那僧人的去處之後,袁無錯便在虞紹銓、薛雲初和淩雙雙的帶領下來到那廂房。


    那僧人已經可以跛行幾步,如今正坐在榻上閉目打坐——隻因腿部有傷,那坐姿不甚標準。


    聽得有人來,他撐著站好,雙手合十道了一句:“阿彌陀佛。”


    袁無錯上前道:“法師有傷在身,還請就座。”


    待眾人落座後,袁無錯道:“敢問法師可是來自那隱光寺?”


    那僧人見是袁無錯,便是那日出現在寺中四人之一,歎了一句道:“是,這位施主,我們終究還是見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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