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德十五年端午節前夕,汴梁城發生了三件引人矚目的事。


    一是聖上的趙美人,已故左右諫議大夫趙福成之女趙素,於四月二十九日為皇上誕下皇九子,銘軒帝四十歲老來得子,自然是十分高興,特別給這位九皇子賜名鄭承寰,趙美人升為趙充容;


    二是四皇子鄭承乾定了保和殿大學士梁鴻道嫡長孫女梁儲玥,已於五月初一換過庚貼,合過八字乃上上大吉,司天監推了幾個吉日,婚期定於明年四月;


    三是今年的新科武狀元鄧撻——威虎將軍次子,原金吾衛諸衛上將軍,因瑣事與武定侯世子朗時明言語不和大打出手。朗時明雖亦是行伍世家之後,依舊被打得落敗而逃,二人騎馬於長街追趕,所過之處一片狼藉。及至安平橋上,鄧撻追上朗時明後二人再次纏鬥,並於撕扯間雙雙掉進永定河水中。眾人圍觀側目指指點點,影響極其惡劣。此後鄧撻革職不用,責令回府反省;朗時明這個禦前侍衛也吃了不少拳腳,在府裏很是躺平了一段日子。


    究其原因,坊間傳說紛紜。有人說武定侯世子出言侮辱鄧家靠趁人之危上位,踩著莫將軍的功勳當將軍;有人則說鄧撻看不慣武定侯世子躺在祖上的功勳簿上混日子,前靠父母祖蔭,後靠老丈人,在這汴梁橫行霸道。總之最後兩敗俱傷,各自回府反省不提。


    二人一個從三品,一個四品,因一場混戰一下子都擼沒了,直把兩位大人氣得胡子亂飛,各自在家中請家法。


    見過薛雲初又被淩雙雙瞪過之後,袁無錯帶著一絲絲忍俊不禁和莫名其妙的得色,與莫應星一齊到了虞晚苼書房內。


    莫應星道:“……那朗世子向來不喜人說他啃老吃軟飯,他在望鏡樓內飲酒吵鬧,引來眾人不滿。鄧兄隻提了一句注意武定侯府的臉麵,他便惱羞成怒不管不顧便抽了鄧兄一鞭子,險些抽得他破了相。確實錯在武定侯府,但鄧兄下手將他打個半死,還將他按在永定河喝了一肚子水,故而,這武狀元好容易考來的,到底是可惜了。”


    “鄧兄武藝超群,若聖上惜才,此後依舊有機會。”虞晚苼道:“往年亦有先例,黜落之將戰時可用,況如今戰事未了,朝廷正是用人之際,仲予兄切莫過於擔心了。”


    袁無錯自然知曉事情始末,便道:“此前朗時明與鄭晏舒在望鏡樓鬥毆,除了爭女伎,也有這個原因。看來這位世子與丈人家並沒有多少來往。”看來要從朗時明下手查丞相替太子私下籌鑄的兵器,難度要比想象中大得多。


    “子成兄,你讓我查的,從去歲起,武庫中兵器如長矛、刀劍、箭矢,盾牌等,所有支項較往年倒有四成的增量,賬冊中紀錄:鐵器冶煉純度、工藝都有提升,西南邊陲戰事消耗較大,故而所耗銀錢漲幅極大。”虞晚苼看著他二人。


    “簡直一派胡言!那時父親的家書有言,竹甲極薄,簡直與跟竹夫人無異!我們的刀與荊國人的刀對上,十有八九即刻卷刃,至於上將鎧甲,也極薄,若不是這些鏽兵朽甲,我兄長與半數莫家軍何至於……”他說不下去,眼眶微紅,一拳打在牆上。


    袁無錯輕輕拍了拍莫應星的肩。


    “如今查明支出激增,但兵甲朽腐貽誤戰機,若非荊國後方起火及時退兵……這部分增加的經費,到底流往何方還需查明才是。隻是如今所有奏折盡數都到丞相與太子手中,根本無法上達天聽。泙山郡前任太守汪鐸多次上書泙山鐵礦之事,結果不到半年泙山郡便換了太守,我等之力實在是蚍蜉撼樹,幾不可為啊。”虞晚苼歎息道。


    莫應星接著說道:“上次我的人追著一批從東南來的螢石,追到半路便遇高手截殺,差點就全軍覆沒。這路高手我也查過了,這些高手五指尖嵌了鐵刃,若被傷到,傷口難以愈合,不及時就醫則會潰爛至骨髓而死。”


    “那毒是赤藿蘆,寒甲衛的高手善用此毒。上次在你府上那個高手,便是跟著你的人倒查回來的。若不是重樓兄的父親替我醫治,我這條命怕也要交代在這毒上。”他轉頭對著虞晚苼:“這寒甲衛就是張肆伍的刀。此前開封府尹遇刺,我們都懷疑是寒甲衛做的。”


    虞晚苼歎了一口氣:當真是蚍蜉撼樹,螳臂當車啊。


    “對了,此次端午三友宴太傅大人也會來,太傅來了,太子也有很大可能會到場,重樓兄?”


    “我明白了,那一日阿萊不去就是。”


    “不止那一日,往後怕是都要小心行事,我擔心,太子如今看似輕輕放過鄭晏舒,但依他有仇必報的性子,鄭晏舒怕是逃不了一死,你二弟也被他牽連,說不定鄭晏舒早就把他透露給太子了。”


    “我省得的,讓萊哥兒也知曉一二比較好。”


    端午三友宴當日。


    一早,才剛起床,包括虞晚萊在內,所有的孩子剛一起床,手腕腳腕並脖子上就都被栓上了五彩繩編成的環,薏哥兒定哥兒還小,不樂意要嘟囔,頓時就被奶嬤嬤給噓了回去,直到所有彩繩栓好了,方才可以開口說話。


    到段氏出門,萊哥兒和薏哥兒定哥兒被留在家中,薏哥兒原本氣鼓鼓,但看到二哥都不能去,自己也便雀躍起來:爹娘不在家,這下二哥哥帶他到園子裏下河摸魚都沒人說他了。


    所謂三友,乃是艾草、菖蒲和雄黃酒。端午自古來被成為“毒月”,天氣漸熱,濁濕之氣升騰揮發,鼠蟻蚊蟲隨之滋生,因此在端午節這天,汴梁人好以菖蒲為寶劍,艾草作鞭,雄黃為障,以擊退蛇鼠蟲病等邪祟髒汙之物;因雞鳴之前陽氣始聚,因此家家戶戶要於雞鳴之前采摘艾草,或束作人形,或折作虎形懸掛於門上,以驅瘟避毒,祈求安康。


    今日還有各家龍舟要比試比試呢!


    這一日,嚴尚書府門前往來賓客人人佩戴艾草香囊,腕上一條五彩繩,衣袂翩然,語笑晏晏。汴梁城內數得上名號的人家皆在邀請之列,今年尤為不同的是,嚴尚書的兒子中了探花郎,自是喜上加喜,因此也邀請了同一榜狀元肖夏泉與榜眼虞晚苼與家眷一並參加。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去年這場端午三友宴在何丞相府裏舉行,那時虞家著實是沒有什麽機會參加的。如今虞晚苼登科及第,虞家也水漲船高,尤其他還尚未婚配,和嚴尚書家的嚴五郎同為大家心目中的佳婿人選。


    這場熱鬧正好被回來過八歲生辰的薛雲初趕上了。


    段氏攜了薛雲初,由虞晚苼陪著到了尚書府,淩雙雙扮做婢女陪在雲初身側。她們來得不早不晚,屬於中間靠前那一批的。門口的婢女兩兩迎來,將她們引至二門處,嚴尚書的幾位兒媳並侄媳婦帶著親切的微笑與各位夫人娘子寒暄,邊說邊不著痕跡地將她們引到花廳東南靠窗位置坐下。一路分花拂柳,笑語晏晏,仿佛與她們是多年摯友一般,叫人如沐春風,喜不自勝。


    段氏是在先皇後身邊待過的,這種場麵對她而言並不是什麽難得一見的場麵。嚴尚書的夫人是東河王氏之女,祖上曾經對開國皇帝從龍有功,功成之後又極有眼色地退居東河,不在朝中擔任要職。但這些年依舊是跺一跺腳,大蕭東部也要抖一抖的程度。


    幾位兒媳並侄媳婦都是人中翹楚,對京中內宅私事不說了若指掌,也能細數大半。因此早早就把何丞相家的女眷安置在既舒適又顯眼的臨湖南側大廳——盡管大家政見不合,表麵功夫是要做好的。


    稍遲一些,白眉白須的太傅大人也到了,東廳眾人皆起身相迎,眾人寒暄過後一炷香左右的時間,太子也到了。太子妃方氏因尚在雙月子中,故而沒有隨行。


    與丞相一派政見不合的程樞密家眷、樞密都承旨袁軾祿家眷、翰林院陳遼實家眷等則安排在花園北麵帶著臨湖露台的花廳內——有多遠隔多遠,免得到時候生事端。


    在北側的露台旁,薛雲初往外看去:隻見東麵是一個臨時搭起來的祭台,供奉了瓜果菜肴並一個大香爐,這是等著蒼龍七宿達頭頂之時便要祭拜天龍以酬謝龍祖恩德、祈福納祥、驅邪攘災。


    西麵則搭著一個大戲台,此刻台上正唱著那《白蛇傳》,已經有不少官眷坐於涼亭內,津津有味地看著戲曲。


    南麵是一座連廊架於水上的廳堂,其中人影晃動,好不熱鬧。


    湖中有幾葉架著輕紗的扁舟,在還未打骨朵兒的荷花池中慢慢穿梭,舟上載著聚仙樓、望鏡樓等幾個花樓裏青來的清倌人,或吹簫或彈古箏,如芙蓉一般的美人兒在五月的嫩綠的新荷間如同瑤池仙子,樂聲歌聲如同天籟繞梁不散,可謂是清雅到了極致。


    湖畔花園小徑與步道上,每十步就立著一位姿態從容挺拔的侍女,每每有客人經過,侍女恭敬行禮。無論是淨麵盥手還是烹茶,都有丫鬟婆子悄無聲息的奉上盥盆茶具熱毛巾等。


    一時間,環湖竟如同瑤池仙女齊聚一般,淨是各家如花一樣的女眷——男賓則在湖東側祭台背後,與女賓一側遙遙相對,又不至於距離太近而唐突。


    空氣中飄著熏蒼術的味道,此刻身邊一個蚊蟲也無,湖麵微風習習,仙樂飄飄,淩雙雙頗為滿意地說到:“果然是官宦人家,這景致確實不錯,果子也好吃。”


    不一會,就有身著淺紫色褙子並白色百迭裙的侍女魚貫而入,手中捧著銅盆,銅盆中盛著用柏葉、大風根、艾草、菖蒲、桃葉等煮成的草藥水——這是給各位夫人小姐淨手驅毒之用;而像薛雲初這樣的小孩兒,還需用胭脂在眉心處點一點朱紅,寓意陽氣生發,護衛身體,百毒不侵之意。


    淨手之後,侍女又奉上各類粽子、端午果子並“五黃”食:黃魚、黃瓜、黃鱔、鴨蛋黃並黃酒。席麵上,尚書府二夫人王氏端著酒杯道:“各位夫人賞臉到府上,實則是我們家的福氣,今日妾代表我婆婆並大嫂向各位先行賠罪,若有照顧不周,還請各位海涵。”各位夫人客氣回應,紛紛飲盡杯中酒。


    宴席過後,便是湖中劃龍舟、撒五色米祭屈原、抓鴨子、鬥百草、遊百病等。


    在看劃龍舟時,在隆隆鼓點聲中,薛雲初忽聞有人喚她: “阿初妹妹!”


    順著鼓點聲方向望去,隻見袁四姑娘並袁九姑娘在丫鬟的陪伴下正向自己這邊走來。


    “四姐姐,九姐姐。”縱然不是社恐人士,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能遇到熟人, 無疑是叫人開心的。“兩位姐姐安好。”


    兩位袁姑娘今日穿著素雅又不失精致,與同樣素雅的薛雲初站在一處,讓幾位夫人不禁多看了幾眼。


    太常少卿林賜康的妻子管氏歎到:“自我家玨兒出嫁後,便沒人與我出門參加這些個花會啊什麽的,你瞅瞅這些小女娃娃,看著倒是比自家那幾個毛頭小子順眼多了。”管氏的兒子林礄此次排名二甲一十九名,如今還未定親,待翰林院補缺。唯一的女兒前年嫁了到汾陽龔氏大房的嫡次子,一年隻得回來一次,如今在孕中更不得回來了。


    左右司郎中夫人顧氏安慰地拉著她的手道:“如今你們礄哥兒已經中了進士,這就要張羅著定親了吧?礄哥兒我看了,可真是一表人才,不知定了人家沒有?”


    說到這個,幾位夫人便都來了興致,七嘴八舌地聊了起來,再沒顧上雲初和袁家兩位小姑娘。


    三人正把手當涼棚架在眼睛上方看著湖上激烈爭奪的三支龍舟,整個湖如同一枚彎彎的月亮一般橫臥在這園中, 此時龍舟已經自北向南疾馳而去消失在了轉彎處,鼓聲漸漸變小又漸漸變大,數十息之間身著紅衣的龍舟先行出現在視野中。


    “是尚書府的龍舟!你看,領先後麵半個舟身呢!”袁九娘子歎道。


    “聽說尚書府的龍舟隊河上解凍了便開始作訓,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袁四娘子拉著雲初:“妹妹,泯州可也有賽龍舟嗎?”


    薛雲初笑道:“有的,隻不過時間太久,早就不記得是個什麽光景了。”


    幾人正說著,忽聞一道銀鈴般的少女聲音問到:“你是泯州來的?你可知泯州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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