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傍晚,傷亡已經清點,方方麵麵也基本安置。


    明垣以明王的明義邀請諸位將領和江湖名修前去越津城的府衙商討下一步的計劃。


    明垣恨不能親自來請紫月寒和羽青二人,在紫月離的一再勸阻下才作罷。


    羽青睡了很久,所以二人前來的時候,府衙內基本已經座無虛席。


    明垣滿臉期待的看著走進來的紫月寒,激動的站起身來,伸出手去示意了下紫月離下首的位置,說道,“門主、夫人快請!”


    紫月寒微笑了下,還是十分莊重的給明垣施了一禮,羽青跟在紫月寒的身後,也隨著彎了彎腰,入了座。


    路過紫月離的座位時,羽青笑了笑,低頭福道,“兄長。”


    紫月離露出了那張溫潤和煦的臉,點了點頭,笑道,“弟妹,辛苦了。”


    入座之後,羽青緩緩掃過了眾人的座位,如今的江湖各門,凡是有頭有臉的基本都有長老或者掌門在座,當然也不乏當年去過上原山的個別小門。


    有些掌門心虛的低頭,不敢看羽青這邊。


    羽青心裏倒不甚在意,畢竟很多事不能一概而論。如今能一起對抗朝廷,目標一致,非友,也非敵。


    羽青的視線掃回,獨獨在對麵感到了一份目光灼灼的回應。


    夜楚雲容貌依舊,隻是過去那種風流倜儻的光芒換上了沉靜內斂的氣度,臉瘦削了不少,紫衣輕甲,高冠馬尾,與過去倒是判若兩人。


    他手裏握著一柄新的扇子,扇子上空白一片,仿若他這一年的心一般,空了一塊。另一隻手旁邊,放著那麵獠牙似鬼的金色麵具。


    早在羽青出現在眾人視線的時候,他的目光就已經挪不開了。


    終於,兩人的目光相碰,羽青一愣,微微笑了一下。


    很快,紫月寒的目光也投過來,夜楚雲慌亂的低下了頭,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夜楚雲的座位緊挨著明垣,足見他眼下的身份之重。後麵站著一身男裝的依雲和桑奎,神情複雜的看了三人一眼。


    其實身在江湖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大多知曉三人之間的糾葛,當年涯嶼島的婚禮也被渲染成很多不同的話本。


    隻不過隨著時間推移,紫月寒和羽青多次共同解救過許多門派的危難,婚禮雖未成,可人們已經默認了他們才是天作之合的璧人。


    但顯然,明垣作為一個好武的少年人,隻聽過一些令人膜拜的英雄橋段,怎麽知道這裏麵的糾葛。


    他看到夜楚雲與對麵二人有眼神交流又沒有搭腔,覺得應該為他們引薦一番。


    於是明垣舉著酒杯站起身來,對著兩個方向示意了下,說道,


    “還未跟門主、夫人跟楚將軍引薦,這是我明義軍軍統和黑驄騎兵的大將軍楚沐,這兩位是名滿天下的‘武厲’紫月門門主以及他的夫人……”


    “嗯。”夜楚雲鼻子裏哼唧了一聲,麵無表情的打斷了明垣這番熱心的介紹。


    紫月寒自是無話,倒是羽青怕明垣尷尬,笑著點了點頭。


    明垣愣了一下,不明所以,看著夜楚雲的臉色有些凝重,扭頭看了紫月離一眼。


    紫月離悠悠的喝了杯酒,擺了擺手,示意明垣坐下。明垣這才滿頭霧水的坐了回去。


    過了一會,明垣想起了此次宴請的目的,端起了酒杯站起身來,雙手恭恭敬敬的給眾人鞠了一躬。


    下麵的人雖然多是江湖名望前輩,但是突然受了明王一禮,忍不住都站了起來。


    明垣忙示意大家坐下,又以一個年輕人十分謙卑的姿態說道,


    “明垣有幸,得諸位前輩相助。明垣尚在繈褓之時,當朝以莫須有的罪名,誅盡我明家九族,可憐我父親半生戎馬,為安朝立下汗馬功勞,因為功高震主被如此對待。安家不仁,現靜寧已然篡位稱帝,而她這些年所犯下的罪孽更是累累。”


    “百姓困苦,江湖不安,昨日屍兵,便是她與鬼宗勾結,屠殺無辜百姓的罪證。這樣的王朝,這樣的弄權之人,還有何擁護之由?


    “明垣此次,不僅僅是為我明家昭雪,更是為了黎民百姓,為了天下升平。明垣年輕,蒙諸位不棄,定會拚盡全力!待到天下大安,諸位也盡可再推選有能之人立新朝,定國邦……”


    明垣的話帶著些少年的生澀,但說的很誠懇。


    “明王雖少年,但心有天下,昨日一戰更是率先拚殺,有勇有謀,堪為大任,不可妄自菲薄……”一向憨直的景彥率先開口。


    “對,少年如何,敢拚敢闖,這天下啊終究屬於更年輕的一代……我們啊倒是老了……”丹木青操著一口西北涼話笑著附和道。


    丹木青已經快五十歲了,雖然體格依然壯碩魁梧,但是鬢旁的白絲已看出了風霜。


    “以明王為首,吾等隻期望天下太平,江湖歸心。”


    “對!接下來如何,明王隻管示下……”


    明垣感懷,一仰脖子喝盡了杯中酒,又看了一眼紫月離,紫月離輕輕的點了點頭。


    明垣繼續說道,“昨日一戰,未能想到如此慘烈,明義軍傷亡近四萬,江湖各門傷亡也有一千,我心內甚為不安,他們皆為忠義之士,也必將名垂千古。但他們不能白死,我們要做的事也不會停滯。”


    上京近在咫尺,我收到軍報,大兵丞薄奚塵已於城外十幾裏城野布下守城大陣。那會是一場更加艱巨的戰鬥,明垣希望,諸位能勠力同心,與我一起,殺進上京,推翻安朝統治,還天下安寧……”


    下麵的眾人皆是隨聲附和,且不管多少人會認同這麽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單單看紫月離、紫月寒以及夜楚雲坐於其左右,便知道此是大勢所趨。


    這天下混亂太久了,沒有人再能置身事外。


    接著眾人又商討了許多進攻細節,夜楚雲心不在焉的喝著酒。


    一杯接一杯下去,他感覺到眼睛都有些迷離,站在後麵的依雲看著他的背影,又掃了一眼同樣安靜的喝著茶水的羽青一眼,心裏長歎了口氣。


    這一年多的時間,為了能對抗靜寧,夜楚雲把全身心都投入到了打造軍隊的事上。


    白甲損毀多半,冉孤舟離開,青辭宮沉入了一派蕭條。


    雲沐官被朝廷以各種營商不矩的罪名查封許多,又被暗地裏下了許多黑手,幾經磨難,風雨飄搖。


    但是夜楚雲並沒有就此消寂,紫月離的到來點燃了他內心的希望,他把剩餘的白甲全部秘密安置,信使台悄然運作,成為明義軍軍情傳遞的哨崗。


    他收攏北原培育的黑驄馬,親選了許多黑甲和弟子,訓練了一支極為驍勇的隊伍,僅僅一年,這支隊伍便由幾百人發展成兩萬餘人。


    黑驄騎兵均有修為傍身,黑馬金麵,麵具凶神惡煞,對敵軍震懾非常。而且他們的陣型奇特,擅掠陣突襲,來去自若,在這一年大大小小的戰鬥中起到了不可磨滅的作用。


    雖然薄奚塵及屬下多次率軍鎮壓,但是這黑驄騎兵從不戀戰,叛亂驟起驟落,看似不足為患,但實質上絲毫沒有傷及根本,反而多次以少勝多。


    黑驄騎兵的傳說漸漸流傳於江湖坊間,而那紫衣金麵的將軍亦成了一個傳奇。


    夜楚雲斂起了所有的光芒,親力親為,他常常讓自己很忙碌,看起來都是在朝著自己的信念努力,似乎這樣能讓時間來磨平心中的缺憾。


    他刻意的不去想不去聽有關紫月門和她的一切,可是伏案深夜,午夜夢回時,他又會突然的失神或者夢見涯嶼島上的一切。


    再次看見她的刹那,他才懂,有些感情根本不是靠時間能釋懷,反而是越想忘,越清晰。


    他是成全了她,可是誰又來成全他自己呢?


    兩個月前,他接到了紫月寒的信,知道羽青已經八月待產,想讓他幫忙去南海請郎之渙時,天知道他的內心有多憋屈!


    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看了整整一天的行軍路線圖,直到桑奎來問何時出發時,他才發現圖都拿反了。


    夜楚雲喝著酒,眼神還是有意無意的瞥過羽青。


    除了那場婚禮之時,他從未見她穿過這樣的紅衣。


    清疏與炙熱的碰撞,仿佛寂冷山穀裏盛開的梅妝。發髻之上簡單的別著一支羽簪,是了,隻有這樣清透簡單的簪子才襯她。


    羽青靜靜的喝著桂花茶,吃著甜糕。


    興許因為剛生產完,她由上而下總被一種柔和的光暈包裹。坐久了有些走神,可每每紫月寒說話,她便扭過頭去認真的看著他。


    許是吃甜糕幹噎,她輕輕的咳嗽了一聲。


    一旁正襟危坐的紫月寒忙的扭過頭來,給她端了茶水,輕撫了下她的背,甚至拿他那最潔白的袖子拭了拭她的嘴角,理了理她的鬢角。


    看的越多,才覺得失去的越多。


    夜楚雲暗自苦笑了一下,眼裏落寞的低下了頭,飲盡了最後一杯酒。


    下麵已經有許多人離開了,夜楚雲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身後的依雲想上前扶他一把,被他拒絕了。


    他跟明垣略點了點頭,往台階下走去。


    那筆挺而修長的背影,顯得是那般的孤單和冷清。


    羽青的眼神隨他飄了一下,一旁的紫月寒瞥過,握了握她的手,說道,“坐久了累,你出去透透氣,晚點我去尋你。”


    羽青抬頭看向他,他的眼裏俱是溫柔和寬慰。


    羽青點了點頭,向明垣和紫月離福了福,轉身離開了。


    紫月寒望著她的背影,也有那麽一刹那的失神。


    “他雖浪蕩,卻是君子。他們都有分寸,畢竟,還可以做朋友。”紫月離淡淡的說道。


    紫月寒點了點頭,他一直都知道,夜楚雲是君子,否則涯嶼島上定是一場搶婚奪人的鬧劇。


    紫月離嘴碰了碰杯裏的茶水,又跟紫月寒小聲說道,“子默的事,先別告訴她。”


    紫月寒點了點頭。未來不明,若羽青知曉,該是多大的希冀,又或者絕望啊!


    羽青出了府衙,很快看見了走在冷清街麵上的夜楚雲。


    他黑色的披風隨風搖曳,手按在腰間的鞭子上,慢吞吞走著。


    許是領兵打仗久了,曾經的浪蕩消散了不少,身姿挺拔,俱是威嚴氣魄。


    羽青疾行了兩步跟了上來,夜楚雲有些醉意或者還沉浸在某種心情裏。


    依雲先察覺到了,看了前後的二人一眼,默默的停下了腳步。


    羽青並行在一側,夜楚雲鼻子一動,突然側過臉來,忍不住瞪大了雙眼。


    羽青把手背到了身後,展眉一笑,說道,“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夜楚雲頓時覺得眼裏發澀,他伸出袖子揉了揉眼睛,訕訕的笑道,“我……很好。”


    羽青上下掃過,點點頭,“果然這樣的裝束更配你,赫赫威嚴,英勇無雙。”


    夜楚雲自嘲的一笑,“那……你呢?”


    羽青眨了眨眼睛,撓了撓頭,抬頭思考了一下,認真的回憶道,


    “嗯……我想想……我收了個徒弟,資質不好,但是很努力。我找到了我的十四師妹和十六師弟,以後可以重塑流溯門。我鑽研了不少醫書,偷習了不少少白劍法,也算小有所得。我還……有了個女兒……”


    夜楚雲看著羽青一件一件的講著,她的臉上似乎帶著光帶著笑。


    相比她在自己身邊時,她過得很是充實和平靜。他以前總想把最好的都給她,卻不知她想要的隻是這種簡單和溫情。


    夜楚雲扭了扭頭,“我是問,他對你……好不好?”


    “嗯……我想想……”


    “這個還要想?他若對你不好……我才不管你是不是給他生了孩子……”夜楚雲脫口而出。


    羽青忍俊不禁,“放心吧,堂堂的紫月門主懼內的很。”


    夜楚雲舒了口氣,又沮喪的低了頭,“他那人多別扭!我離開才一年多而已,你連孩子都給他生了……他那人不是說最是循規蹈矩……婚禮還沒成,沒名沒分的,氣死我了!”


    羽青瞅了瞅他眼裏朦朧的水光,不禁又笑了,“你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將軍了,紫衣金麵,令敵人聞風喪膽。怎麽還這般……孩子氣……”


    夜楚雲別過去蹭了蹭眼角,倔強道,“也就是衝你,別人都不配!”


    羽青停了下來,目光停在他臉上,思量再三,鄭重的說道,


    “夜楚雲,曾經的我深陷迷途,我們之間仇怨不明,可是我不後悔與你相識一場。你的真心我很珍重,雖然我還不清,可是我……永生不忘。”


    夜楚雲的背往下彎了彎,眼眶微紅。


    “我常常在想,是不是我們相遇的時間相遇的地點都不對,我明明離你那麽近,可是命運又把我推的那麽遠。我很想你,我的心很疼……可是若涯嶼島上重來一次,我依然會,放你走……”


    羽青鼻子酸酸的,可千言萬言都敘不盡說不清。


    她收起了最後一抹情緒,麵色沉靜的說道,“你說過……還欠我一件事。”


    夜楚雲覺得失言,忙的呼了口氣,抹掉了眼角的淚,轉過身來,正色道,


    “不論何事,不管多難,我一定替你達成!”


    “我希望,此後的每一天,你都能快樂!因為,你值得。”羽青抬著頭,一字一句的說道。


    夜楚雲反複的看著羽青的眼睛,誠摯,期待,握在鞭稍的手攥緊又放開。


    他默默的收下這句話,露出了一個曾經如狐狸般的笑容,


    “好!”


    府衙內眾人都散了,紫月寒也走了出來,遠遠的站在門前看向這邊。


    羽青看了一眼那個白色身影,一邊後退一邊跟他擺了擺手,“煩人精,說到做到!”


    夜楚雲笑著點頭答應,直到目送了一紅一白的身影離開,他的嘴角又慢慢的垂了下去。


    自始至終,他連“卿兒”兩個字都不敢再喚起。他依然記得她點點滴滴的喜好,為她做個好人,他也再沒有姓過“夜”。


    他答應她一定會快樂,可是快樂寫在臉上終究寫不進心裏。


    直到多年以後,他孤身一人望著城牆之下一派和樂升平,他還記得這個承諾,這個他始終沒有兌現的承諾。


    “祈願有來生,我們再相遇。”


    羽青與紫月寒一起慢慢的往那處院子走去,紫月寒並沒有問及二人談過什麽,反而是羽青自顧自的說道,


    “他這一年跟隨兄長一起輔佐明王,倒是功不可沒。想必將來定能為王為相。我們啊,隻能做那種逍遙自在的富貴閑人。真希望這場戰爭,快點結束,我已經開始想念羽希了。”


    “此去前路未卜,青兒,我想讓你先……”紫月寒慢吞吞的說道。


    羽青突然停下了腳步,抬頭望著他,問道,“先如何?”


    紫月寒看著她異常堅定的眼神,後麵的話沒再繼續說下去,轉口說道,


    “先……養養身子,後麵不要太逞強,為夫會盡力護你周全。”


    羽青忍不住嗤笑了一下,“堂堂紫月門門主,這麽懼內,這一遭怕是人盡皆知了。”


    紫月寒一臉哀怨的歎了口氣,“沒辦法,天生的夫人奴和女兒奴,隻願羽希以後能多疼惜爹爹一點……”


    “嘶……我還沒有問你,誰跟我說生孩子不疼的?”羽青停了下來,挑了挑眉毛。


    “我以為郎神醫總會在你生產之前到……這事兒可賴不到我,還是羽希的錯……”


    “有你這樣做爹爹的嗎?”


    “我總得先,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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