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之島,涯洲之畔。


    涯嶼島上裏裏外外有數不清的人進進出出,忙活著三日後的大婚禮製。


    羽青的婚服早三天就已經送來了。婚服裏外共三層,足足有十幾斤重,光後麵逶迤拖地的後擺便有兩米多長。


    鮮紅色的綢緞做表,以金絲繡出了層層疊疊的雲霞。金絲雙層的廣陵大袖,袖口一直垂到裙擺處。襟領袖口裙擺都以金絲繡邊,綴滿了拇指大小的南珠。胸前的霞帔之上,繡著古製的紋樣,邊沿以流蘇做穗,瓔珞陪襯。腰側的束帶之上又貼滿了雕花的金銀珠片,極盡奢靡。


    中衣裏衣也不是簡單的素裝,一層紅綃籠紗,紗上又是特殊的繡法,勾勒出了一個個的鏤空的花形孔洞,罩在最裏麵的淡粉裏衣上,層疊立體,相得益彰。


    頭冠更是華貴,以純金鑄就,中間以一朵巨大的牡丹花形鏤空散開,片片相籠,又片片蜿蜒,上麵亦綴滿了五光十色的鮫珠。另有四條長長的長纓垂下,長纓之下,又有南珠串聯的步搖,共花費了四百多顆珠子,一百多塊寶石,絢目至極。


    然而,自這婚服送來,羽青卻遲遲沒有試穿。


    尺寸是夜楚雲著人親自量的,自然是沒錯。隻是看著這華貴的樣子,羽青總覺得那不像是屬於自己的那樣。


    她曾幻想的婚禮,就如同大師兄和三師姐那樣,簡簡單單,普普通通,有至親好友,有高堂在座。


    可是除了這羨煞旁人的華貴,好似什麽都沒有。


    “婚服,很漂亮。”


    郎之渙不知何時提了一個酒壺晃晃悠悠的走了進來,他看著羽青在仰望著那耀目的婚服發呆,忍不住說道。


    “郎伯……”羽青轉過頭來,招呼他在桌子旁坐了下來。


    郎之渙看著羽青若有所思的臉,笑了笑,“真沒想到,你會嫁給夜小子。以前我還有些惋惜,如今成真了,我倒是有點不相信了。”


    羽青淡淡的笑了笑,“他對我好,長得好,有錢,也救過我的命。除卻……也算無可挑剔了。”


    郎之渙悠悠的喝了口酒,歎道,“雖然呢,我個人更喜歡夜小子,但這是你自己的婚姻,你自己的前路。郎伯,還是希望,你能發自內心的開心,幸福。”


    羽青不自然的捏了捏手指上的紅戒指,“我……會的。”


    郎之渙還想說些什麽,房間門口突然走進來幾個人,領頭的是明月,後麵還有幾個麵生的侍女。


    “姑娘,主子讓我來看您試婚服,有點點差錯,主子可是會吃人的。”明月笑吟吟的說道。


    羽青略略詫異,以往都是蘇芮處理她近身的事,夜楚雲鮮少讓明月靠近她。


    郎之渙抬起了惺忪醉意的雙眼,站了起來,“你們試,我再出去找點好吃的。”


    羽青木然的脫掉了衣服,任由幾個侍女往自己身上一層層套著婚服,一一在身後束緊,她的麵前有一麵大大的琉璃鏡鏡,她看著鏡子裏紅妝盛裹下的自己,竟覺得有些陌生。


    明月站在她身前幫她整理著束帶,透過鏡子仔細瞧著羽青的臉,堆滿了笑容,“姑娘,真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羽青淡淡的笑了笑,沒有回應。


    侍女已經把後麵的裙擺收拾整齊,明月便向她們幾個揮了揮手,“你們先下去吧,我一個人來就行了。”


    那幾個人麵麵相覷了下,還是順從的退出去了。明月走到門口,掃了門外一眼把門關上了。


    羽青看著自己繁複笨重的衣服,又看著明月那瘦弱無骨的肩頭,


    “你有話說?”


    明月沒有抬頭,彎著腰幫羽青緊著腰間的束帶,她的指尖撫過了婚服上的每一條金線每一顆珠子,突然開口道,


    “姑娘嫁給主子,是因為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嗎?”


    羽青把廣袖垂了下去,垂下睫毛看了一眼明月,


    “不全是。”


    “那姑娘是真心愛慕主子?”


    羽青愣了一下,沒有說話。


    明月此時突然抬起頭來,勾了勾嘴角,“奴以前隻是一介官妓賤婢,因為與姑娘有幾分相似,得了主子一段時間的……照拂。後來,主子又看奴可憐,替奴贖了身……”


    羽青無謂的點了點頭,“我知道。他一向是懂得憐香惜玉的。”


    “即使這樣,姑娘也能接受?”


    羽青輕笑了一聲,斜掃了明月一眼,“你也喜歡他?”


    明月惶恐的低了低頭,“主子那樣的容貌和身份,沒人會不喜歡。不過奴身份卑賤,當不得喜歡二字。”


    羽青輕哼了一聲,“無妨。他若有心,自然會為你們尋個好去處。”


    明月轉到羽青身後,幫她整理著後擺,慢吞吞的說道,“此番姑娘回來,主子也算是得償所願。前陣子,主子帶姑娘雲遊,這江湖裏發生了不少事……”


    “怎麽?他們還想著殺我?”


    “那倒沒有。紫月門貼文澄清白薇長老死因,揭露了前陣子打著姑娘名義滅門嫁禍的真凶出自鬼宗。真憑實據,紫蕭兩家名門震懾,他們現在不敢造次。”


    羽青遲疑了一下,“紫月門……貼文?”


    明月狀似驚詫的抬起頭來,“是啊。那些貼文兩月前張布荒澤各處,姑娘竟沒看見?”


    羽青緩緩的轉了轉眼睛,“可能是……旅途疲累,沒注意。”


    明月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暗光。


    “嗯,昨天才是熱鬧。奴上岸去采買,發現淩雲閣發了布告,竟是退婚。那上麵說,蕭家那大小姐一朝悟斷水劍意,自封淩雲閣,不再婚配。原來的紫蕭聯姻,現下竟不了了之了……”


    明月兀自說著,羽青的眼神裏已經冷光凜冽,掃過了她的肩背。


    “不過跟咱們關係也不大,等姑娘跟主子成了親,退出江湖,也無人知曉姑娘下落……”


    忽然,羽青拂起那繁複的廣袖,一道淩厲的掌風飛出,她一用力,掐住了明月的脖子,輕輕一提,明月已經撲騰著懸在了半空。


    “是誰教你來說的?”


    明月雙手拚命的扯著脖子上的手,臉漲得通紅,依然不死心的說道,


    “姑娘……近鄉情怯……可曾真的……打聽過……紫月門主……的境況……”


    羽青看她已經快要窒息,手一鬆,明月便一下子癱在地上,撫著脖子劇烈的咳嗽,待稍稍平息,她才抬起頭,眼睛裏帶了一些憤恨,


    “是,我是嫉妒姑娘……我為主子不值……也為紫月門主……不值。”


    “主子是因你情殤,焉不知……是因為老宮主而對你愧疚?”


    “你冷血冷清,滿心複仇。可六年之前……紫月門主抵禦鬼宗……受了重傷,為了保命閉關……”


    “‘斬月’攻打紫月門的那天,他才出關……”


    羽青的耳朵飄過許多字,她好似還沒來得及消化掉這些的含義,又被下一句狠狠的撞擊著心髒。


    “那時的你,身敗名裂。淩雲閣襄助,失了那麽多弟子性命,他姑姑驟死,門內門外威壓,你讓他如何自處?”


    “為了護你,他不惜受他姑父一劍……”


    羽青的額頭上浮現出層層虛汗,埋在袖子裏的手微微顫抖。


    “即便你為天下唾棄,他都從未負過你。而你,從來沒有信過他!”


    嗡——


    羽青忽然覺得耳邊一片錚鳴,她費力的垂下頭,看向銅鏡裏的自己。


    陌生,冷漠,可笑,這身紅紅的熾烈,道道金綴,根本不是月寒喜歡的模樣。


    她在逃避什麽?


    是有人蒙住了她的眼睛,還是她自欺欺人的捂住了自己的心?


    “你走吧,姑娘……”


    “你不能跟主子在一起,午夜夢回時,你不會想起他的父親殺了你的母親和師父嗎?”


    “你心裏愛的那個人,一直都在等你啊!”


    “滾出去!”


    羽青突然轉身,狠狠的一掃,明月便被掃到了門邊,撞的滿口鮮血。


    明月顫顫巍巍的從懷裏掏出了幾張紙,扔在了地上,踉踉蹌蹌的打開門走了出去。


    羽青平複了很久,才膽怯的看向地上被風吹動的紙,她猜得到原因,可是依然不願相信。


    那是一封信,兩封貼文。


    一封問及她是否平安的信。


    一張為她洗盡汙名的貼文。


    一張淩雲閣退婚的告示。


    羽青看了良久,才把那些東西攥緊了,淚流滿麵。


    第二日,羽青整整一天都未出門。


    夜楚雲焦急的踱來踱去,薈姨安慰他,“婚前總有些惶恐,都正常。”


    夜楚雲狠狠的揉了揉右眼皮,“我這右眼怎麽總是跳?”


    “你這幾日好好睡覺了嗎?”


    夜楚雲垂頭笑了笑,“興奮的沒睡著。”


    一個侍女匆匆忙忙的跑來,“姑娘說讓主子去一趟,還說……帶壺酒。”


    “看吧,我就說爺多慮了。我去備壺胭脂醉,姑娘酒量淺,但是酒亦能助眠。讓她好好歇息一日,後日一早,爺便等著接花轎。”


    夜楚雲興衝衝的拿著酒去了雍樓六層,推開房門,卻發現地上堆滿了婚服,那些濃稠的紅色看起來格外紮眼。


    羽青隻穿了一身白色衣服坐在桌旁,頭發未梳,臉上有些憔悴,眼圈微紅。


    “卿兒。”夜楚雲不知怎麽,有些心慌,怯怯的喊她。


    羽青轉過頭,衝他淡淡的笑了笑。


    夜楚雲放下酒,看著地上的婚服,忙的彎下腰親自收拾起來。


    “可是婚服不合適?好像是有點沉,怪我,總想讓你風風光光的……沒事……咱們明日再去挑。”


    羽青站了起來,緩緩走到了他跟前,“別弄了,尺寸很合適。”


    說著,羽青指了指桌子旁的凳子示意他坐下,拿起酒壺倒了兩杯酒,遞過來一杯。


    “我是……有些緊張,想找你說說話。”


    羽青眼神閃躲,抿了口酒。那酒甜甜的,毫無辛辣感。


    夜楚雲接過酒杯,連連點頭,“好!”


    “後日,我們便成婚了,你……可有什麽事……瞞著我?”羽青眼睛覷著他。


    夜楚雲的眼睛眨了眨,幹笑了兩聲,


    “沒有啊。我……哪兒敢……娘子不得把我大卸八塊……”


    羽青一笑,喝了杯酒,柔聲說,“怎麽還有點緊張?那我給你點點,這宅子明明花了兩百萬白銀,騙我說五十萬。”


    “我不是怕你嫌我敗家嘛。”夜楚雲略呼了口氣。


    “你那些小侍女,喜歡你的可不止一兩個……”


    “我懂!以後我自會給她們尋個好人家。”夜楚雲有點著急。


    “虎巳是不是沒有死?”


    “它與我同修魔功,靈氣雖消,但斷尾自保,還可以從頭來過。從前,是想從你那討點憐心……”夜楚雲低了頭。


    羽青又倒了杯酒,咽了下去。


    “夜楚雲,你是真的喜歡我,還是……對我有所愧疚?”羽青的臉突然冷了些。


    夜楚雲瞪大了眼睛,“卿兒,難道至今你……還信不過我?”


    羽青的眼睛迷離了一下,舔了舔嘴唇沒有接話。


    夜楚雲重新掃視著她,她的中指上沒了那枚鮮紅的戒指。他其實一直都知道她聰慧,心細如發,許多事瞞不過,他也隻是想捂到婚後而已。


    夜楚雲低了低頭,小心的說道,


    “我從小沒了娘,又在那樣一個肮髒的地方長大。我墜入魔窟,殺人自保。是……不夠好。”


    “我用錢和算計才掩藏自己的怯懦。可是心下空空,始終找不回娘在時的安全感。”


    “也許我曾感念,你與我相似的身世,同病相憐。因我爹的所作所為,對你深有愧疚。”


    “可是我想保護你,想給你我擁有的一切,想為你停下來,想為你做個好人……”


    “甚至看到我爹死在麵前,我都大逆不道的想過,我走向你的道路終於肅清了……”


    “即使有隱瞞……”夜楚雲逃避的挪開了眼睛,垂下眼睛,“是因為我害怕。我怕我努力得來的一切,又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羽青看著他無措的模樣,低下頭深深的咽下一口苦澀,伸手覆了他的手,


    “我就嚴肅一點兒,怎麽還引出了這大篇的話。這酒是什麽酒,挺好喝的……”


    “胭脂醉。是果子酒,卿兒酒量淺……”夜楚雲反手握住她強顏歡笑。


    羽青晃了晃頭,模糊不清的說道,“我不是酒量淺……是對酒不耐……”


    羽青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醉眼迷離的看著若近若遠的床,剛到床邊,便軟綿綿的倒了下去。


    夜楚雲驚訝,笑著搖了搖頭。


    他走過去,發現羽青真的是醉了。他雙手繞過她的脖子和雙膝,把她抱到了床上。


    羽青麵上有些坨色,耳朵泛紅,嘴唇微微張著,頭發散落在側,修長的脖頸處,兩處鎖骨高高的聳起。中衣不算厚,朦朦朧朧勾勒出了她姣好的身形。


    憨迷而乖順。


    夜楚雲愣愣的看了一會,隻覺得心癢難耐,躁意難平。


    “現在竟對我如此的不設防了。”


    他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拽住了她腰間的係帶,心跳如鼓的自我安慰,“後日大婚,我……這不算……”


    夜楚雲垂下頭去,反複的描摹著她的眉眼,最後落於鼻子下那如櫻桃般的團紅。上麵晶晶亮亮,泛著些口脂的光澤。他腦血一湧,低下頭含住了她的下唇。


    似乎是感覺到一些火熱的體溫,羽青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哼唧。夜楚雲欲火更盛,鋪天蓋地的吻往她的臉頰和脖子處而去,手上一用力,拉開了那條係帶。


    “月寒……”


    一聲低低的呼喚從羽青的嘴裏溜出,她的夢裏好似出現了某個身影,沉寂許久的心重新泛活,她伸出手,緊緊的攀附住了壓在自己身上火熱的身軀。


    伏於他身上的夜楚雲渾身一顫,被釘在了當場。


    六年的期盼,數月的努力,原來抹不平那些痕跡。


    夜楚雲解下了摟著自己腰的手,抬起身,仔細的看了她許久。


    最終,他把她錯亂的衣服一一整理好,取過冕被幫她蓋上,呆坐了半夜,徐徐走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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