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路過那必經的彈丸小城,慢慢的便有大門開始脫離隊伍。


    出了東邱,聽說過流溯門的人已經沒有幾個,他們便省去了虛寒客套,倒是淩雲閣時有照拂。


    雖說蕭淩止是首徒,但是那行人顯然對另一十七八歲的姑娘更加熱情,鞍前馬後。


    那姑娘皮膚略黑,不似柔婉,但樣貌極佳,鵝蛋臉,弦月眉,說話聲音爽利幹脆,一看便是得寵的嬌娥。


    五個人圍著火堆,秋霜豔羨的看著一群子弟給那姑娘遞烤魚烤雞。


    沈青順著她的目光瞥了一眼,掏出懷裏一枚甘甜的果子遞給她。秋霜收回目光,隨即把頭靠在了沈青肩上。


    流溯門非孤即弱,可好在彼此守望。


    在秋霜眼裏,沈青聰慧柔婉,純淨無邪,便是真真如長姐般。


    而待麵前的火光漸弱,周遭沉入寂靜,那雙目光柔和的眼睛瞬間冷了下來,似有霧靄遮蔽,令人看不清。


    沈青很乏累,可是仿佛有種天生的警惕讓她不敢輕易睡去。


    他們的位置很邊緣,背靠山石,是個窩風暖和的所在,同時又是個退不可退的地方。


    又掃過一旁成片的江湖子弟,沈青輕輕拍了拍額頭,多少是有些杞人憂天了。


    待她收回掃視準備眯一覺的時候,在人群的最西方處她似乎感應到一絲灼灼之光,是白日師父口中的莫邪宮。


    他們前後皆是岔路,倒是她理想的棲息之地。


    那些冷練的姑娘依然站得筆直,好似不會累不會困。


    微風拂動輦前紫紗,裏麵的華服麵具男子悠閑的半躺在座榻上。鎏金麵具很大,大到根本看不清任何,可不知為何,沈青覺得那後麵的眼睛在審視自己。


    林間幽清,穿過一陣陣涼涼的夜風。星空皓月,打在一片茂密的樹枝上,垂下一片片光影。


    終究是熬不住困頓,沈青支著腦袋迷糊了過去。


    一陣細微的酥酥聲驚醒了內力尚可的人。感受到腕子上略緊的提醒,沈青也睜開了眼睛。


    林間慢慢湧起了白霧,空氣裏飄來一股難言的腥臭。


    沈青搖醒秋霜和林華。不少人同時起身,執起了兵器。


    周遭的聲音越來越大,先是窸窸窣窣,慢慢變成沙沙篤篤,四麵八方,猶如千蟻過境,撓人心間,搔刮耳膜。


    咻——


    攻擊來的突然,邊緣位置的人首當其衝。隻見霧中隱約可見的射出一枚白色的暗器,勁道狠厲,直衝著程江的麵門而來。


    程江拿劍刃一格,那“暗器”偏離開去,卻並未落地,縮回半分竟調轉方向,直直的衝著林華飛去。


    這時韓子默和沈青看清了,那根本不是什麽暗器,而是一縷擰絞著的白絲!


    這些白絲細如毛發,卻尖銳無比,像金鋼利器,如有生命一樣伸縮自如。


    繼而,許多股白絲飛刺進來,韓子默拿笛子當刃,堪堪的左右抵擋,一邊護著身後的徒弟。


    動靜越來越近,霧氣飛散一些,露出了這些“不速之客”的麵貌。


    先是密密麻麻半人多高的節肢長毛細腿闖入眼簾,上麵頂著碩大的肚子和猙獰的橢圓腦袋,看的全貌才能依稀辨認出,是巨型蜘蛛。


    那些蜘蛛腦袋足有木盆大小,八隻眼睛,喙工毒螫,生著些歪七扭八的深紅色花紋,猶如鬼麵。左右撕裂涎張的嘴裏正嗖嗖的往外射蛛絲,每聚力迸發一次,拖曳的碩大肚子便蠕動一下,再從嘴裏噴湧而出,十分惡心。


    沙沙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的鬼麵蛛圍攏過來,一眼望不見邊際。


    沈青捏過一把銀針扔出去,很快都散落在地上。


    那蜘蛛的外皮居然像王八殼一樣奇厚無比,普通力道根本難以貫穿。何況,銀針便是入體對它們而言皆是無關痛癢。


    附近濃霧裏,四麵八方傳來兵刃格擋的聲音,還有不少人的驚呼和慘叫,看來大家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怪物弄的亂了陣腳。


    鬼麵蛛嘴裏的絲好似永遠射不完,如弩如箭,密密麻麻一刻不停的向每個活人襲過來。


    沈青不停的扔著銀針,還需不停的滾地躲避,左右支絀氣喘籲籲。


    韓子默輕身飛起,站到了馬車頂上,身處高處,自然吸引了不少鬼蛛的注意,更為強勁的幾縷蛛絲裹著利風直衝韓子默而來。


    韓子默步伐輕盈,用極影步一一躲過,趁蛛絲縮回的間隙,他的手指拂過笛子,放到嘴邊,一段舒流平緩的音律緩緩而出,靜水流深,聽起來像是某種安魂曲。


    受了這音律洗滌,鬼麵蛛的攻勢果然慢了下來,密密麻麻的黑毛腿淩亂不前,濃霧裏的刀劍聲也略略小了些。


    正當大家想緩口氣的時候,林間突然刮過一陣狠戾的琴聲,像數千棉帛撕裂,又像錚弦盡數斷掉,數柄刀刃相刮,令人牙酸,令人耳膜發顫。


    這聲音直衝韓子默口中玉笛音律。兩音一撞,笛聲戛然而止,韓子默心口一滯,頓時覺得氣海翻湧,膝彎一軟,險些跪倒下去。


    他袖子裏鑽出了一條影子,化成一隻一人多高的黑頸鶴,頭頂血紅,雙瞳瑩黃,張開了雙翅,護在了韓子默前麵。


    片刻後,群蛛恢複勢頭,再次異動。


    碩大的身體更加急劇的收縮,竟然從尾部尖端噴出許多墨綠色粘稠的液體,液體隨著風揮發,味道臭不可聞。


    “捂鼻!”韓子默從車頂上跳下來,一手捂著胸口,一邊厲聲喊道。他從懷裏的乾坤袋裏迅速摸出來幾顆黑色的藥丸,挨個扔給徒弟。


    “避毒丸。吃了再蒙住口鼻,這些怪物有人操控,不見得有用。”


    沈青和秋霜急急的從裏袍上撕下一片,蒙在臉上,警惕的盯著那些駭人的蜘蛛,提防它們再次突襲。


    “大家莫要驚慌,同往東北巨槐下聚攏,共同破敵!”


    霧中傳來蕭淩止的聲音,人心稍安。眾人且戰且走,往高槐下聚集。


    蜘蛛越逼越近,射出的蛛絲千絲萬縷快織成一張沒有縫隙的網。


    眾人靠近,霧氣散去很多,各自的境況慢慢現於人前,有的負傷,有的疲累,沒有幾個修界大能坐鎮,又是被深夜偷襲,狼狽不堪。


    看清各自境況,原本心有希冀的眾人皆是內心一沉。


    人數眾多修為高深的大門早已南去,此處荒僻,顯然是受了預謀埋伏。這些鬼蛛雖不致命,但有毒氣侵擾,對方實力不明,若一直糾纏下去,難保沒有人搭上性命。


    沈青寒症並未完全康複,體能漸弱,麵色慘白,與秋霜躲在樹後。


    這巨槐高聳,身處地勢低窪,三麵環山,是一處死角。眼見越來越多的人湧過來,竟是把唯一逃離的岔路堵死了。


    想到岔路,沈青靈機一動,隨即看向莫邪宮的車駕處。


    若隱若現,果然,那群人依然站的筆直。一群女弟子執劍向外,隊形絲毫不亂。


    那群鬼蛛好似懂得“欺軟怕硬”的道理,竟是繞過他們,隻不要命的往人群聚集處湧來。


    轎輦內的男子鎮定自若,逗弄著身上趴著的一小小守宮,眼波流轉時,餘光掃過人群最後,竟是感受到一絲銳利的剜視。


    這種遙遙旁觀的態度令沈青心裏十分鄙棄,可觀那人又不自行逃走,她甚至產生了某種猜測。


    林子之外,奇怪又詭異的琴弦再次迸發尖嘯,絞擰著的蛛絲再次襲來,銳如鐵索,密似白練。冷兵相接,頃刻化作“戰場”。


    人群內自然有退縮不前者,拚命往後擠,讓這不大的地方更加逼仄。原本所謂的“共同破敵”,看起來竟像一場笑話。


    嘈雜淩亂時,人群後方忽然傳出一個女子的喊聲。


    “大家快往西方岔路去,已有大俠為大家辟出逃路!”


    一聽“逃路”,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的看向莫邪宮車駕,果然,那處地勢開闊,一群姑娘兩側開路,凶神惡煞鬼蛛都不敢惹的樣子。


    眾人仿佛看見了救星,一邊格擋蛛絲,一邊又往西蜂擁而去。


    奢華轎輦中,眼看著湧過來的人群以及跟過來的巨大鬼蛛,麵具後的人臉色鐵青,拂掉身上守宮,終於正襟危坐,從袖子裏掏出一把紫玉骨的扇子,咬牙切齒道,“死丫頭!”


    看著一窩蜂往西偏移的“戰場”,沈青稍作喘息。此時她才感覺到肩頭劇痛,竟是不知何時被蛛絲掃過,衣服殘破,血液黏膩。


    韓子默立時發現,忙的過來攜了她,跟著人群往西轉移。


    莫邪車駕處,亮起一陣刀光劍影,伴隨其中的是一道回旋而過的紫光。


    眾人甚至沒看清那是何兵器是何人所為,緊追不舍的鬼蛛便倒下了幾隻。


    行在隊伍末尾的流溯門幾人絲毫沒有感知到背後靠近的危險。


    一隻鬼蛛收回蛛絲,身形好似大了不止一圈,它像是細細“回味”了下絲上鮮血的味道,緊緊的跟上了這血的主人。


    一記攻擊準確而狠辣,強過此前數倍。白絲的力道堪若長槍,直直的刺向沈青的後背。


    五人耳邊響起聲音,沈青與韓子默同時驚恐的回頭。


    電光火石,看到近在咫尺的蛛絲,出於本能,沈青一把推開師父。可她腳下不穩,竟摔倒在地。


    那記白“槍”落了空,隨即變成韌絲,直直的纏住了沈青的腳腕,鬼蛛碩大的肚子一吸,蛛絲便拖著沈青急速的往黑霧裏去。


    “六兒!”


    “師妹!”


    莫邪宮車駕處,麵具後的目光如鉤,他握著扇子的手不禁一緊,即刻要飛身而出。


    嗖——


    突然,眾人頭頂上一股令人膽寒的氣流衝擊而來,暗夜裏仿佛從空中劃出一顆流星,藍光盈盈,冰晶如霜,“噗嗤”一聲把卷在沈青腳腕上的蛛絲楔進了地麵。


    瞬間,蛛絲崩裂,一支冰晶羽箭輕輕顫抖,箭尖之處霎時凝出一片霜雪。黃土草木一片雪白,結冰的“喀哧”聲都讓人聽得真真切切。


    驚魂未定的沈青愣愣的看著眼前,隻覺後背汗毛乍立,說不清是因為害怕還是這箭的冰冷,她腕子上的一片綠光慢慢的隱了回去。


    林子裏的琴聲驟停,一群密密麻麻的黑色蝙蝠撲棱棱掠起,夾裹著一條黑影逃離。


    猶自揮砍蛛絲的人群麵前巨蛛突然消散,紛紛縮成了指甲大小,茫然的在林間左突右撞,鑽土上樹。


    隨即,一聲尖銳長鳴劃破長空,眾人抬頭。


    霧氣急退,露出了皎皎月光。空中一隻赤紅鳳凰,周身仿若焰火燃燒,一雙巨大的翅膀上下扇動,目中血紅,拖著幾條長長的鳳尾,似浴火涅盤,炫目至極。


    那鳥背上站著一個人,修長倨傲,渾身雪白,高髻散發,寬大的袖子和長擺在空中隨風翻動。他手上握著一把透明的冰晶玄弓,弓背上光羽流瀉,似冰似水。


    逆光而上,那人容貌看不真切,但隻是這仰目一瞥,已是,千丈淩雲,宛若神祗。


    浩渺蒼穹下,眾人一時忘了剛才的窘迫,如癡了一般,望著天上,驚羨而癡迷。


    沈青腿軟的坐在地上,雙臂戰戰,長長呼了口氣。韓子默忙的過來把她扶起,五個人也隨著眾人往天上看去。


    “他……他是?”林華凝視良久,回過神,急急的抓了師父的手,激動的說不出話。


    “天境‘赤火’,人間唯一。飛羽冰弓,神兵之首。他是‘武厲’紫月寒。”韓子默收回了目光,依然前後檢查沈青身上的傷。


    有個年歲稍長的長老,仗著資曆和見識,上前一步,抱拳道:“這鳳凰……閣下是……”


    “紫月門,紫月寒。”一句話從空中傳來,聲音冷冽,又沉靜清明。


    “是紫月寒?‘懷穀榜’榜首,十七歲便已入極樂的‘武厲’?”


    “此人的修為已近化境真修,真是……”


    “那便是‘赤火’神鳥?得是飛幽天境了吧。”


    “得此一見,此生無憾啊。”


    人群裏,頓時冒出各種低低的聲音,剛才的困境和狼狽不翼而飛。


    紫色車蓋內,華服男子悻悻的坐了回去,嗤道,“趨炎附勢,無趣。”


    說罷,他朝沈青處看了看,嘴角一勾,向外麵招了招手,轎攆一動,一群人徑自往南而去。


    空中的人好像不曾聽見下麵波瀾起伏的談論,右手一握,一陣白光流動,剛才的冰羽弓已經消失不見。


    “此地地荒偏遠,常有鬼宗出沒,操禦邪物。此去十幾裏,便進入江南地界。兄長令我前來接應,諸位受驚。”


    他拍了拍身下火鳳的腦袋,那神鳥撲騰起翅膀,躍躍欲飛。


    “大家紫月門見,告辭。”


    說罷,赤火一聲鳴叫,轉眼飛上了高空,拖出一條長長的紅色火光,旋即不見。留下一眾還沉浸在各自心思裏,癡癡仰望的眾人。


    眼下危困已解,眾人麵上和善,又恢複了此前的“其樂融融”,互幫互扶,匆匆離去。


    說來奇怪,原本很不分明的路,現下卻十分開闊。


    眾人穿過一片茂密的樹林,行出十幾裏,好像是闖過了一個迷陣,眼前豁然開朗。


    再入眼,已是街衢縱橫,小橋流水,槳聲燈影,一派的江南景象。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


    江南水鄉,白牆青瓦。碧水潺潺,畫船聽雨眠。


    餘杭一帶,常年濕潤,空氣裏始終攜帶著水汽。晴不得三刻,又開始了一場陰雨纏綿。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紫青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青未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青未夜並收藏紫青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