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況,不知為何,看著迦若,聽雪樓主忽然覺得將阿靖的生死托付於他、都是可信任的。


    “好好照看著靖姑娘,等我們回來。”蕭憶情點點頭,對弱水吩咐。


    ※※※


    留下饕餮在原地守著結界中的三個女子,迦若和蕭憶情隻是稍稍停了一下,迅速判斷出了鬼降逃逸的方向,兩襲白衣如電光般閃逝在夜幕中。


    弱水扶著靖姑娘靠著鳳凰樹坐著,一手騰出來想去探師妹的額頭——燁火一直的昏迷,也不知道在那個拜月教左護法的手裏吃了什麽樣的苦頭。


    耳邊忽然有氣流拂動,弱水驚覺轉身,不自禁的脫口輕呼一聲。


    一張奇異的臉湊了過來,類似人的臉,看得出五官,雖然有些別扭卻也是清晰的——然而,它卻有著蜷曲的利角,以及山羊一般的身軀。


    幻獸雪白的額頭有一點朱紅,湊近過來,親近的貼上昏迷中緋衣女子的臉頰,仿佛遇到了多年未見的老友,嗅了嗅,輕輕伸出舌頭,舔著阿靖肩頭的傷口。


    “啊,饕餮……”弱水看著這隻遠古洪荒中召喚而來的幻獸,有些目眩神迷,忍不住就想伸手撫摩。她想她也是有福緣的人了——居然能看到一般術法家畢生也無緣一見的神獸。


    饕餮陡然抬頭,打了一個響鼻,凶狠的瞪視這個居然敢對它不敬的外人。


    “唉……”弱水還是覺得不敢,放下了手,無奈的看著幻獸在靖姑娘身側屈膝蹲下,舔著她肩頭的傷為她緩解屍毒。龍虎山來的女弟子低頭歎了口氣,忽然間,感覺到了術法的神奧莫測和術士之間的天淵之別——


    擁有這樣幻獸的術士,他又該擁有何等的靈力?


    那個迦若……那個迦若,他是否已經到了上窺天道、天人合一的境地?


    那是所有修道之人畢生追求的奧義啊……這樣年輕的術士,是如何做到的呢?


    截住那隻血鬼降,是在忘川上遊的一戶村民家裏。


    蕭憶情推開那戶人家尚自合得嚴整的木門,房內卻是支離破碎、充滿了令人作嘔的血腥味,仿佛開了屠場一般,血肉橫飛。


    他推開門的刹那,看到壁上新濺上去的人血,脫口對身後的迦若道:“在這裏。”


    話音未落,耳邊忽然有腥風呼嘯撲來,仿佛有什麽東西迅速的衝向門口。


    腥氣在空中的濃度發生變化的刹那,聽雪樓主已經揮手出刀。


    那一刀無形無跡,刀光一閃即沒,然而淩厲的刀風卻是撕裂了空氣,在木屋和門口之間割裂開一道無可逾越的無形屏障。


    刀風中,血的腥味陡然濃重,紅影一閃,被逼得從門口方向反跳回房中。隻見一個小小的血影如同跳丸般在房中瞬忽來去,發出低低的嘶吼,刹那間又逼近過來、要奪門而出。


    蕭憶情發覺血鬼降進攻的速度比半天前陡然提高了很多,而血腥更加濃了,讓他忍不住的微微咳嗽起來。夕影刀織出一片光影,如水潑地,將所有的腥風擋住。


    轉眼居然過去了百招,聽雪樓主暗自心驚,這般身手、即使在武林中也是寥寥可數——拜月教居然能培養出這樣的鬼降,豈不是覬覦中原武林也能如囊中取物?


    然而在他全力阻擊血鬼降的時候,卻不見拜月教的祭司動靜。


    蕭憶情眼神陡然冷凝,雖然他沒有感覺到背後有殺氣和敵意,然而對於迦若的遲遲不動手卻心下疑慮,出刀的時候也留了幾分餘力。


    血鬼降屢次想奪門而出卻被攔截,怒極,忽地不管不顧欺近身來,小小的身子陡然探出,雙臂奇異的探長,抓向蕭憶情胸腔——這一次的速度來得意外的快,蕭憶情甚至來不及回刀封擋。然而心知不能觸及鬼降,聽雪樓主忽然並指成劍、切向鬼降探過來撕裂人的爪子。


    他的手並沒有觸及那隻血紅的小手,然而血鬼降卻淒厲的叫了一聲,仿佛被什麽刺中,陡然一跳三丈,直向上撞上房頂、梁和頂依次被狠狠撞穿,然而鬼降卻去勢依然凶猛。


    然而,它剛剛消失在屋頂的洞中,卻立時在外麵發出了一聲更淒厲的叫喊。


    “撲”的一聲,蕭憶情看見它從撞出來的洞中重重地掉落回屋裏——然而,令人詫異的是、掉下來的卻隻有半個身子。


    就像半天前被他和阿靖合力截斷一般,在同樣的位置、這隻鬼降再次被人攔腰斬為兩斷。


    掉下來的半個身子在房內無意識的亂走,蕭憶情更不猶豫、刀風撕裂了空氣,順帶著將茫無目衝撞的血鬼降雙腿斬斷。瞬間,濃得發膩的血腥味彌漫了整個房子。


    雙腿寸斷的鬼降終於安靜下來,然而那些塊狀的血肉卻依然蠢蠢欲動、令人觸目心驚。


    “你料理完了麽?”蕭憶情收刀,凝神,咳嗽著對著屋頂上的人淡淡問,唇角有釋然的笑意——原來迦若並不是不動手,而是積蓄著力量、在等待著一擊必中的時機。


    然而微笑的同時,聽雪樓主眼裏也有冷芒:一擊而斬鬼降為兩斷——拜月教祭司的手段又該是如何的深不可測?


    “好了。”屋頂上,迦若淡淡回答。


    蕭憶情出了屋,回頭返視,隻見在西沉的月光下白衣祭司坐於房頂,靜靜地一動不動,夜風中白衣飄然,月光在額環上反射出璀璨的光芒。


    “鬼降呢?”蕭憶情點足飛掠,落到他身側,四顧不見鬼降的上半身,不由問。


    迦若沒有說話,低頭,忽然極輕極輕的笑了一下。


    蕭憶情的臉色微微一變,因為在這個刹那、他感覺到了對方身上也有血的腥味!


    聽雪樓主眼神雪亮,想也不想、點足飛退,在屋角頓住去勢,冷冷的審視著白衣如雪的拜月教大祭司——不知道為何,在這個刹那,蕭憶情感覺到了極大的壓迫力和邪意!


    然而迦若沒有動,他一直低著頭,黑發散落下來,掩住他的側臉,隻有額環上的寶石在黑發間反射著月的光華,詭異莫測。


    “我把它吃了。”忽然,迦若微笑著抬頭,回答。


    手指從唇邊放下,指尖的血尚自淋漓。


    蕭憶情陡然一震,看著對方在月光下的眼睛。那是幽黑的看不見底,泛出靜謐的邪氣。


    因為染了血,迦若的咀唇奇異的鮮紅。白衣祭司眼裏有詭異的笑意,將指尖放入咀中輕輕舔舐,自語般的喃喃微笑:“好強的怨念和靈力……比那些生魂更是好上千倍。清輝那家夥法力不過如此,卻居然能培養出這樣一隻鬼降。”


    聽雪樓主眼神裏有震驚的光芒一閃而過,然而又回複了平靜。


    出身於雪穀老人門下,雖然是武林中人的他也對於術法略知一二,聽說過南疆一些邪教的術士裏、的確有些人修煉的方法就是如此……能夠通過吞噬對方的軀體,來獲得敵方的力量。如今自己身在此境,就不必對這些怪力亂神的現象大驚小怪。


    “鬼降的味道如何?”蕭憶情笑了笑,淡淡問。


    迦若抬頭看他,眼神裏有隱秘的笑意,搖搖頭:“不好。”


    在他抬頭的時候,蕭憶情心裏又是一驚——他看到了有一縷死灰色,漸漸地擴散上了白衣祭司的眉目。同阿靖臉上一模一樣的死灰色。


    聽雪樓主的目光閃電般的落在迦若的右手上——那隻手、那隻曾經用月魄將阿靖體內屍毒分流入自身的手,如今已經是黑的如同夜色。


    “說實話,屍毒發作了……我若不吃掉那鬼降暫時解毒,隻怕撐不住。”迦若的語音有幾分衰弱,他站了起來,落下地來——落地的刹那,蕭憶情看到他的腳步果然有些虛浮。


    迦若臉色有些憔悴:“我要趕快回去,這毒除了明河沒人能解。”


    看著祭司衰弱的樣子,聽雪樓主的眼神深處,忽然有冷冷的光芒泛起。


    他的手在袖中不自覺的握緊了。


    迦若隻是慢慢地走過來,臉色蒼白中透出奇異的灰。


    似乎有些難受,拜月教的祭司劇烈咳嗽著,用雙手按住胸口——在白衣上,他的兩隻手一黑一白,黑的如墨,白的又幾乎透明,有說不出的詭異。


    蕭憶情深深吸了一口氣,看著他走過來,眼底的神色瞬間萬變。


    迦若卻隻是這樣緩緩走來:“我們可以回去了。”


    他走過蕭憶情身側。在他擦肩走過之後,蕭憶情默不作聲的轉身,和他一起走出去。


    “你剛才想殺我。”並肩走著,迦若忽然開口了,微笑著咳嗽,淡淡說了一句,“我們彼此不分伯仲,所以你的殺氣掩不住——你剛才想殺我。”


    蕭憶情沒有否認,似乎方才截殺鬼降讓他耗費了一些真力,他說話聲音也有些疲憊:“難道你不覺得這種時候是殺你的好時機麽?”


    迦若點頭,側頭看了看聽雪樓的主人,嘴角忽然有一絲笑意。


    “你的手從刀上鬆開,是在我說了那一句:‘這毒隻有明河能解’之後——”白衣祭司緩緩道,咳嗽了幾聲,抬眼看著聽雪樓主,“你是不是想和我做一個交易?”


    蕭憶情停下腳步,看著他,眼神裏也有笑意:“和你說話,真是讓人很輕鬆。”


    聽雪樓主頓了頓,繼續道:“我不趁你之危——但是,你得想法子解了阿靖身上的毒,如何?”


    迦若的腳步也頓住,片刻不語。微微笑了起來,忽然眉目間有傲意:“不錯,如今你若出手、我必不敵——但是換了你、你會受人要脅麽?”


    蕭憶情一怔,雖頷首、然而眼神卻冷了下去。


    或許隻能一戰。然後用迦若來向拜月教主交換解藥。


    ——然而,看著如今黑氣蔓延的速度,連大祭司都支持不了多久,如果按這種打算、這般折騰下來,不知道阿靖還能否撐到那個時候!


    一念及此,便是聽雪樓主心裏都有說不出的煩躁,感覺握刀的手心有些潮。


    他從來沒有想過阿靖會死——那樣的女子,怎麽會死呢?


    ※※※


    血魔死後,攜著血薇重現江湖時,那個緋衣幼女不過十三歲。


    那時候他還在雪穀老人門下學藝,然而已經聽說過她的傳聞。知道這個血魔的遺孤出現在江湖上、帶來了多少門派的圍攻和截殺,引起來多大的風浪。


    “舒血薇那家夥,自己倒是圖了個了斷,卻留下這個女兒受江湖的苦。”


    某一天,在聽說了最近江湖傳聞時,這個長久隱居不問世事的老人也忍不住感慨著歎息,搖頭:“這個女娃子……在君山還能從三幫五派聯手圍殲中逃出來,不容易啊。”


    “師傅,要不要弟子替您出山一次、將故人之女接上山莊?”侍立在一旁,看到師傅臉上的憐惜,還是門下弟子的他長身請命——那時候他十五歲,夕影刀已經有了七成造詣,久居山中,他真也是感到有些寂寞。


    想了想,雪穀老人拂開雪白長須,卻是搖頭:“不必。生死由她——江湖兒女便是這般長大,若是活不下來那也是命。舒老魔頭若在世,也不會幫他女兒。”


    然而,說到這裏,雪穀老人頓了頓,卻是微微喟歎:“不過那女娃兒,死不了。”


    便是師傅一句話,他與她的相遇就因此推遲了七年。


    師傅說得果然沒有錯……一直到他學滿下山、接掌聽雪樓之時,他一直聽說江湖上種種關於她的傳聞。血魔的女兒,一直是處在江湖風口浪尖上的名字。


    七年來,應該是一個女子由垂髫幼女成長為窈窕少女的韶華時期,然而這個女子卻不知道經曆了多少的磨難困苦、生死血戰。血與火的洗禮,卻越發讓這個名字在江湖中散發出令人不敢逼視的光芒。


    他知道她的全名叫做舒靖容,是在接任聽雪樓主後。


    從屬下呈上的江湖人物文牒裏看到這個名字,他的眼前,忽然就閃現出多年前冬日、師傅說到這個少女時候眼裏的那一抹讚賞。


    該是怎樣的一個女子……


    方當弱冠的聽雪樓主,在白樓上看著這個名字,微微咳嗽起來。


    血薇。血薇。舒靖容……在寂寥的白樓裏,麵對著洛陽幾大幫會中錯綜複雜的微妙鬥爭,年輕的聽雪樓主看著外麵的天空,眼前展現出的卻是淡淡的緋紅色。薔薇的顏色。


    那時候,敵友未分,他還不曾料到這個名字將會和自己終生並存。


    擊敗她的時候,他看見她眼裏的震驚——或許,江湖血戰前行到如今的她、還是第一次敗在別人手上吧?對她這樣的人而言,敗,又意味著什麽呢?如果她敗了寧可死、也不願屈身加入聽雪樓,他……或許寧可讓她走吧?那個比試前的契約,他還是寧可讓它作廢吧?


    那是懸崖上綻放的紅薔薇,如果折了驕傲的刺,那麽就會枯萎吧。


    “我舒靖容願意加入聽雪樓供樓主驅譴,百死而不回——直至你被打倒的那一天。”然而,他猶自忐忑,緋衣女子卻是毫不遲疑的如約屈膝下跪,低首,說出了這句讓他一生都不忘的誓言。


    他苦笑著,咳嗽,然後問:“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你發覺我不是最強的,你自己能殺死我或者別人比我強,你就會立刻背叛,是嗎?”


    “哈……那叫什麽背叛啊。”他看見那個緋衣女子冷冷地笑了起來,帶著微微的冷峭,“難道你會信任我?如果你不信任我,那談得上什麽背叛!而且,我隻欣賞強者,隻追隨最強的人——如果你能被別人打倒,那麽我當然要離開你!”


    聽到這樣的話,他忽然就笑了起來——對,就是這樣的。應該就是這樣的女子。


    和他七年前遙想的相同,這個帶著血薇劍的女子,就應是這般孤高絕世,猶如懸崖上開放著的野薔薇。


    他想,他終於找到她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護花鈴(滄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滄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滄月並收藏護花鈴(滄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