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熟悉的聲音。


    “辟邪!”聽出了身後的聲音,蕭音一聲大叫,“辟邪!”


    “啊…你、你在這裏!”狂風暴雨中她回過頭去,反身用力抱住了來人。是的,是辟邪,是辟邪!那樣熟悉的氣息和聲音,確確實實在她的身邊。她歡喜得發抖,卻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隻是怔怔仰著臉、將他看了又看。那一個瞬間、她知道了語言文字的蒼白和無力。


    “你很厲害啊,”落地後回到了人形,辟邪平日話不多、此刻更加不知說什麽好,隻是道,“第一次使用禁咒,力量和準頭都那麽好。”


    “是吧,我厲害吧?”她扯了一下嘴角,努力想笑起來,“我把神都打下來了!”


    辟邪沒有說話,隻是注視著她的臉,忽然問:“你哭什麽?”


    “哭?”蕭音一怔,下意識地摸向臉上,“沒有啊。”


    風雨中她的臉蒼白如紙,上麵縱橫著溫熱的血雨,然而一邊詫異地說著、眼角卻有淚水不知不覺地洶湧而出、滑過臉頰,和雨融為一體。不知道是什麽樣的情緒,她捂著臉,忽然在暴風中放聲大哭——就如八年前、第一次因為無法控製雲荒這個世界而精神崩潰之時。


    她為什麽哭?她在怕什麽?她為什麽感到如此歡躍和絕望?


    那一刹那排山倒海而來的強烈情緒、完全支配了女子的頭腦,她無法控製地痛哭起來。


    “沉音?沉音?”辟邪的手還環在她腰上,血順著傷口一滴滴流到手指上,看著驀然間失聲痛哭的人,眼裏有憂慮,“你不該動用那個禁咒的…我怕你的精神承擔不起了。怎麽了?為什麽哭?”


    那個瞬間她也怔了一下,不停抹著眼角滑落的淚水,想止住哭泣,卻發現那一聲聲悲慟仿佛傳自於深心,根本無法阻斷。為什麽哭?那一瞬間、她為什麽無法抑製的哭?


    “連自己都不明白麽?”風雨中,暗夜的密林裏忽然傳來了一個低微的聲音。


    九字禁咒的力量還在持續,金色的閃電在饕餮身上如鎖鏈蔓延,將重傷的神祇困在原地。然而看著林外草地上詫然對望的兩人,滿身是血的銀發男子反而笑起來了:“笨蛋啊。理性的思維總是要慢於直覺?你之所以哭,是因為那一刹那,你已驚覺自己必將麵對錯亂、倒置的時空,無可阻止地要以一個凡人的角度去對抗這整個宇宙未知的空茫,也違背了原先作出的選擇——”


    “什麽?”同時脫口的是辟邪和蕭音,無論是神祇還是凡人,都一臉莫名奇妙。


    饕餮從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按在被閃電貫穿的巨大傷口上,迅速地腐土就變成了身體上的血肉,融化無痕。他輕輕冷笑著,試圖站起來:“織夢者…連你也不明白麽?”


    金色的閃電還在蔓延,劇痛讓他再度跪倒在地上,饕餮抬起了冷笑的眼睛,看著蕭音和她身邊的神祇,薄唇下露出整齊的牙齒,吐出輕而利的聲音:“你是否愛上過虛幻的雲荒?你悲憫著他們的生死、深味著他們的悲歡離合,知道他們的夢起和夢破——你是否對你筆下的那個世界,投入了真實的感情?”


    蕭音怔住,看著麵前這樣冷銳發問的邪神,脫口回答:“是…是的。你怎麽知道?”


    這個邪魔怎麽會知道?那樣微妙的情感、就連一直陪伴在她身邊的辟邪都始終不曾知道吧?作為一個作者、一個創始者,對於筆下虛幻世界的真實感情,這樣一個邪魔怎麽會知道?!


    “嗬嗬…”饕餮笑起來了,眸子裏是冷銳的光,“雲荒上的人呢?他們是不是也愛著你這個織夢者?那些幾千年前已經一夕間死去的人,一直不曾發覺他們已經死了。他們的魂魄不曾散去,一直沉睡在海底、生活在由你一手構築的虛幻國度裏,延續著曆史——你是他們的神。他們一樣愛著你吧?”


    “怎麽…怎麽可能?”蕭音震驚地脫口,“他們…他們不過是我筆下的…”


    “我隻是舉一個例子。織夢者。”體力未複之前,饕餮不再做無謂的努力幹脆坐在地上,然而他冷笑著看著蕭音,話語卻猶如鋒利的刀子,“我隻是想讓一個凡人明白她為什麽感到恐懼——怎麽能不恐懼呢?如果凡人真的愛上了神祇?”


    那樣的話如閃電般擊中了蕭音的心,她臉色刹那蒼白,看著銀發饕餮說不出一句話。


    “你之所以感到下意識的悲哀,”然而饕餮的眼睛依然閃著冷笑的光,繼續,“是因為你是‘織夢者’,所以比其他凡人、更明白時空的無情和限製。可你愛上了神——一般懵懂的凡人不曾窺探過天地奧義,反而不會感到那樣強烈的悲哀和空茫吧?”


    那樣冷銳的話讓蕭音愣了一下,忽然間淚水絕堤而出,不可控製。


    那一刹那她愛辟邪。她不願看到他死,她也忘了人神之間力量的界限,她用盡全部隻求能分擔對他的一絲一毫傷害。那一個刹那起,她就知道自己陷入了什麽樣的境地。


    “沉音,沉音。”顯然兄弟的話同樣也讓他感到震驚,辟邪將她拉開,聲音卻有些顫抖,“別理他,我們回去。”


    紫衣女子踉蹌著捂臉後退,靠在他懷裏,卻怎麽也說不出一句話。


    宛如一個驟然仰頭看到浩瀚無垠星空的孩童,她震驚於宇宙的空茫和自身的微不足道。那一刹那的錯位和越位、在敏銳多思的女子看來,不啻是巨大而複雜洪流。那種衝擊是滅頂的,她忽然間無法思考,劇烈的疼痛讓她的頭腦一片空白。


    “我們回去。”感覺到她不停的流淚,辟邪隻能重複同一句話,轉身。


    “怎麽,不謝謝我麽?六弟?”饕餮笑起來了,聲音帶著說不出的譏刺,“我幫你點破了這一層紙,讓這個隻知道編織虛幻的夢的女人明白了自己真實的感受——那不是你一直希望的麽?你想讓這個凡人永遠留在你身邊,不是麽?”


    辟邪驀然回頭,看著林中暗影裏的銀發饕餮,眼裏有煞氣:“你是惡意的,別以為我看不出!”


    “嗬嗬…真是狗咬呂洞賓,難道我不是為你和這個凡人好?”九字禁咒的力量慢慢削弱,饕餮用手支撐著地麵站起,看著他懷裏的紫衣女子,冷笑,“居然能使用雲荒聖女的九字大禁咒——不愧是織夢者。可是,你看看,她的精神力如今還剩下多少?”


    辟邪霍然一驚,低頭看著臉色茫然的蕭音——眸子裏黯淡無光,所有靈氣全部消失。靠在他懷裏,紫衣女子忽然間仿佛倦了,用手指壓住額角,皺眉。


    怎麽回事?契約尚未完成,蕭音的精神力應該還可以支持三個月!


    “本來她也已經快燈枯油盡了吧?替你支撐了十年的雲荒,那份苦可是連我想想都要搖頭的,”饕餮繼續冷笑,轉動著受傷的手腕,“如果不強行使用那個九字禁咒,她的精神力還可以支撐三個月,可如今…嘿嘿。其實我們兄弟半斤八兩,誰又能真的殺了誰?都怪這個凡人瞎湊熱鬧,居然敢插手之間的戰鬥。”


    “住口!”辟邪忽然厲叱,不再理睬饕餮。


    “你急著回去?回去幹嗎?恢複這個凡人的生命和精神,然後再讓她延續你那個雲荒的白日夢?”站在暗夜密林裏,銀發的邪魔冷笑著,眼神銳利,“辟邪,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麽?你明明知道創世是我們都無法承擔的事。對千萬蒼生的枯榮流轉、生死離合負責,其間壓力不是一個凡人的靈魂可以承受的!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要這個織夢者用全部的生命和精神力編織曆史。哪怕她精神崩潰、哪怕她精力枯竭——你在用這個可憐的螻蟻的一切、換取那個已經死亡的國度苟延殘喘。”


    “住口…住口!”那一瞬間仿佛被一刀刺中心口,辟邪的眼睛都變成了紫色。


    “真是自私啊…虧得你還說‘愛’這個凡人。”然而同為的饕餮並不懼怕兄弟的殺氣,冷笑,“你分明拿著她的血肉靈魂來換取那個死亡大陸的延續——你逆了天意、漠視人命,試圖打破天地平衡,比我這個邪魔都不如!”


    “你知道什麽…你知道什麽!”再也無法忍受兄弟的冷笑,一直沉靜的辟邪忽然厲聲大叫起來,“我不能讓雲荒死去…我是他們的神!我答應了人們要守護這片土地,直到永遠!即使天翻地覆、隻要那裏的人們想要活下去,我就要盡一切力量保護他們!”


    “可那裏的人早在五千年前就已經死了。”從未見過這個兄弟有如此的失態,饕餮在辟邪的厲喝聲裏皺了皺眉頭,卻依然冷銳的回答,“五千年前東海巨嘯,天變地裂,你的雲荒早就一夕之間沉入了海底,連同上麵所有在沉睡中的人類。”


    辟邪忽然怔住,有些苦痛似地按住了額頭,喃喃:“可他們…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他的眼裏,第一次出現了無法掩飾的痛苦和無力,抬起頭,看著雲開雨散的夜空,長長歎息:“他們都以為自己還活著…我的子民們想活下去,天天祈禱著我的庇護。我是他們的神…我怎麽能不竭盡全力滿足他們的要求。”


    “所以你結成了‘幻界’,讓那些已經在海底腐爛的骷髏一直做著醒不來的夢、覺得雲荒的曆史還在繼續?”饕餮冷笑起來,“以前你可以憑著伽藍神殿裏聖女和神官的力量維持幻界,可那些神官聖女畢竟也是凡人、千年後他們的力量也消耗殆盡——所以你不得不從在世的凡人裏,尋找有‘織夢者’天賦的人,借助她的手來編織雲荒虛幻的曆史?”


    辟邪臉色蒼白而苦痛,顯然這幾千年來為了維持這個虛幻的國度、他也已經耗費了太多的心力:“我答應過要守護雲荒…哪怕天崩地裂。”


    “為了水底那堆廢墟和骷髏、你寧可犧牲在世之人的生命,是吧?”饕餮扯著嘴角,不屑地笑,“多麽偉大的守護神啊…為了不讓那些海底骷髏驚覺自己已經‘死了’,要花了多少精力來編織完美無缺的曆史?你這樣死腦筋的神,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你知道什麽?”辟邪淩厲地看了兄弟一眼,“你不是早就淪入魔道了?”


    “嗬…我怎麽不知道?”銀發男子笑起來了,手指虛空一劃,止住了半空零星的雨點,“五千年前,我同樣眼睜睜看著大西洲沉入海底!雲荒隻是一夕間沉沒,而大西洲卻是裂變了十多年、才逐步完全消失!我無能為力…我是神,卻無能為力!那時候我的苦痛會比你少?”


    辟邪抱著昏睡的蕭音,忽然一震,抬頭看著成為邪魔的兄長。


    饕餮…九兄弟中最驕傲的饕餮,屈身成為黑暗保護神、也是經曆過無數波折的吧?


    “但是,生死如晝夜更替,都是天道——連你我都必須順應。”饕餮臉上那種玩世不恭和冷嘲熱諷的表情消失了,手按在心口,臉色肅穆,“死去的人,會有他們新的去處;而消失的文明,也會有新的文明湧現代替——時間在流逝,曆史也在繼續,你我都無法阻擋。辟邪,你實在是太愚蠢。”


    “愚蠢的是你…居然去做了邪魔!”辟邪抬起眼睛看著兄長,應該是內心也在激烈地掙紮翻覆,黑眸居然變成了淡淡的金色,忽然厲聲,“我抓著雲荒不肯放手,至少從不阻礙這個世界的進程!你呢?不能守護大西洲、就不惜隱身於黑暗?大哥他們守護著如今的七大洲,居然沒有殺了你?”


    “嗬,嗬。六弟,你原本個性就放不下,如今居然越發胡塗了——”銀發的饕餮笑了起來,“從來都是並存和相互轉化,如晝夜流轉不息,推動世間前行,何謂‘阻礙進程’?你這樣試圖延續殘夢、才是一種阻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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