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回川捂住了對方語無倫次的嘴,耐心安慰道:“你聽我說,上樓洗個澡,喝杯熱水,然後睡一覺,這裏交給哥哥處理,誰帶不走你,一切都會沒事的,相信我。” “你保證?”許辰小心翼翼地望著他。 段回川鄭重地點點頭:“我保證。” 安撫了許辰上樓休息,段回川拿紗布緊急處理了徐永的傷口,雖然此人卑劣至極死不足惜,但他決不能死在這裏、死在小辰手上,更不能去醫院,讓小辰捅傷父親的事情傳揚出去。 猶豫不過須臾,段回川將人扛起來,穿過滂沱大雨,敲響了對麵言亦君家的大門。 不知為何,分明隻是萍水相逢的泛泛之交,段回川卻仿佛篤定他會幫助自己,就像那天一樣的大雨傾盆,他在雨中為他撐起一把傘。 唯一可慮的是,言亦君會不會不在家。然而這點顧慮下一秒就被拉開的大門打消了,言亦君來得很快,好像隨時都在等待他到來似的。 言亦君的目光自段回川淋濕的發梢,落到那個昏迷的傷者身上,不覺微微一驚。 段回川見他蹙眉,以為自己過於唐突,正要想個借口解釋幾句,後者卻立刻側身將他讓進屋,催促道:“快進來,雨這麽大,小心著涼。” 段回川對上他的有眼神,那雙溫潤明亮的瞳孔盛滿了自己的倒影,有種被大雨洗過的沉靜。他微一頷首,帶著昏迷的徐永進屋,將人安置在沙發上。 原先,他隻是相信言亦君會幫忙,卻不料對方竟然連問都不問上一句,這樣的信任和妥帖,仿佛一捧溫水掬在心頭,再冷硬的心都被泡得軟了些。 “言醫生,麻煩你幫我看看這人的傷勢,我……不方便去醫院。”段回川拿過他遞來的毛巾擦拭著頭發,遲疑著道,“如果沒有打擾你的話” “無妨,這一點小忙我還是能幫得上的。”言亦君微微一笑,清朗和煦的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 言:提供毀屍滅跡服務,鄰居可免費!第21章 過往 言亦君家中裝修風格走的是複古典雅一派,窗明幾淨,家具陳設多為木質,北麵牆靠著一整麵黃花梨木博古架,三三兩兩置了幾樣白釉瓷和小盆栽。 電視牆反倒更像個擺設,側麵的插座空空如也,仿佛從來沒有通過電似的。落地窗邊設了一座落地屏風水族箱,幾尾珍珠錦鯉悠哉遊過。 說話間,言亦君將人放平,三兩下剪開衣服,完全暴露出背後的傷口。 他家裏,普通的醫療器具都是備齊了的,甚至專門將地下車庫修成了一個小型私人手術室。不過眼下這點小傷,倒還用不上。 言亦君消過毒,細細檢查了傷處,也不問這人是誰,又是如何受傷的,隻是平靜地道:“傷口不深,長度不超過三厘米,也沒有傷到要害,隻是皮肉傷,至多是失了點血,已經做過緊急處理,血已是止了,我會在局麻後給傷口清創縫合。如果是刀具之類的刺傷,打了破傷風後注意及時換藥護理即可。” “皮肉傷而已?”段回川有些意外,但轉念一想,許辰畢竟年幼,力氣不大,一時緊張衝動之下,又隔著衣服,隻是淺淺紮了一下也很正常,當時思維混亂,又顧著安撫弟弟,隻覺得心情沉重,竟沒注意這許多細節。 這麽想著,他又微微蹙起眉尖:“既然隻是小傷,那為何昏迷不醒?” 言亦君手裏動作一頓,抬眼向脖頸處的指痕投去一瞥,斟酌著說辭,委婉地道:“也許是因為,呼吸不暢,或者受到較大驚嚇,都有可能。” “……”段回川突然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登時無言以對。 雨聲漸小,雷雲似也盡情撒夠了氣四散流走。 言亦君處理完傷口,將人安置在客房,最後淨了手,這才走回來看向他。 “不用擔心。”言亦君言語溫和充滿耐心,像每一個善良的大夫那樣安撫著患者的家屬,“他很快就能醒來,傷勢並不嚴重,修養些時日就沒事了。” “我並不是擔心這種家夥……”段回川苦笑著搖了搖頭。 “哦?”言亦君恰到好處地揚起眉頭,吐出一個疑惑的音節,見段回川欲言又止,便微笑著補充一句,“不用回答也沒有關係。” 段回川沉默片刻,淡淡開口:“其實這人,跟我有點血緣關係。” 言亦君一愣,又扭過頭去仔細看了看許永的樣貌,露出微訝的表情:“倒是看不出來,他應當不是你父親吧?” “自然不是。”這兩個字眼聽在耳中,刺得他皺了皺眉,他緩聲解釋道,“他是我母親的哥哥。” 言亦君沒有去問為何不直接稱舅舅,而是提及令一樁事:“你的弟弟姓許吧,跟你不同姓,想必是表兄弟,莫非是此人的兒子?” 段回川驚訝於他對於細枝末節的敏銳,點了點頭:“不錯……小的時候他曾經收養過我幾年,那時小辰剛出生不久,他成日裏不學無術,遊手好閑,在外麵吃喝嫖賭,耗光了家裏的底子,小辰的母親便離家出走了。” 言亦君從這短短隻言片語中,品出了一絲耐人尋味:“現在許辰跟著你生活,這麽說來,是你把他養大的?” “誰讓他生在一個靠不住的家庭呢。”段回川嘴角銜著一絲嘲弄的笑,卻不知在笑誰,“長兄如父,倘若我不管他,這孩子可能會活活餓死。” “難怪你們感情這麽好。”言亦君垂下眼睫淡淡一笑,“既然早已不是一家人,那此人今日前來,想必不是來走親戚的?” 段回川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些,下意識伸進兜裏卻沒摸到煙盒,倒是言亦君遞了一盒過來,是平日裏他慣用的牌子。 他尷尬地道了聲謝,點燃一根噙在嘴裏,尼古丁的味道迷離地遊走在唇舌之間,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苦味。 他奇怪地看了言亦君一眼:“你不抽嗎?” 隔著白色的煙霧,言亦君的笑容恬靜得不甚清晰:“我沒有抽煙的習慣。” 段回川垂眼看著那方新拆封的煙盒,一時不知該說什麽。他當然沒有再問些諸如不抽何買之類愚蠢的問題,而是輕描淡寫地談及今日的事。 “他會來我這裏,從來隻會為了一件事。”段回川不屑地勾了勾嘴角,兩片薄唇上下開合,輕飄飄吐出兩個輕蔑的字眼,“討飯。” 言亦君看著他臉上不加掩飾的厭惡與蔑視,搖頭失笑。 “他剛收養我的時候,因著得了一筆撫養費,倒還沒有太過分,我和不到一歲的小辰還能有口飯吃。可惜啊,沒過幾年又打回原形,欠的債比以前更多了,白天在外麵喝酒賭錢,賭輸了,晚上回來就對我們撒氣,我體質強健也就罷了,小辰是他親骨肉,還那麽小,他竟也下得去手。” 段回川呼出一口煙霧,眼前一片灰朦,他閉了閉眼,妄圖將之抹去,片刻,他複又淡淡續道:“終於有一日不堪忍受,於是我就帶著小辰逃離了那裏,從此之後,這世上便隻剩我們兩人相依為命了。” 在說到相依為命四個字的時候,他竟似笑了一笑。 煙頭漸漸被猩紅的火星噬成灰燼,彈指間碎成粉末,落入煙灰缸裏。 他用淡漠得近乎漫不經心的口吻訴說著那些艱難的過往,也許在他眼裏,這點磨難從來就不值得如何在意。 至少比起他身上流淌的近乎魔鬼的血脈而言,其他不過苦難中一點零星的點綴罷了。 甚至於尚有幾分慶幸,在被趕出那個視他如妖魔的家,被家人拋棄和遺忘之後,在偌大的世界裏無處可歸之時,慶幸他還有一個親人與他相伴,而非孑然一身,在天大地大裏禹禹獨行。 言亦君長久而專注地凝視著他,那目光深邃而悠長,仿佛沉澱了許多含蓄的、不可言說的東西,想要穿過氤氳的煙霧和疏離的偽裝,一直看盡他的心底。 窗外的暴雨不知何時已經慢慢停歇,隻剩淅淅瀝瀝的雨滴敲打著窗欞,天空再次放晴,夕陽的斜暉從雲層中剖開,落下一線金紅色的天光。 那光芒驅散了徘徊的烏雲,洋洋灑灑地鋪陳下來,透過玻璃窗照落在言亦君背後,用那淡淡的顏色描摹出一副清華傲岸的身骨。 段回川在這樣一片晚霞裏回望他,望著他情不自禁抬起的手,極緩極慢的,向著自己的臉伸過來,在即將觸碰到皮膚之前,又被什麽驚醒似的倏忽收了回去。 不知是否因霞光過於濃豔,竟反襯得言亦君的臉色有幾分蒼白,這一個瞬間,段回川幾乎可以確切地從他眼底讀出一種痛惜的情緒,那既不是同情憐憫,也不是故作偽飾。 可他分明與自己才相識不久,他究竟在痛惜什麽呢? 他想要再看得更清楚些,可是對方已經飛快地收斂了一切破綻,重新拾起慣有的端然與爾雅,露出一抹進退得宜的笑意。 段回川覺得心頭那絲轉瞬即逝的感覺似乎又不那麽確切了。 “……無論如何,都過去了。”在漫長的靜默後,言亦君輕輕說了這麽一句。 是啊,有些疤痕已經愈合了,可太深的那些,已經跟血骨融為一體,再也不可能愈合了,連不經意的觸碰,都是傷筋動骨的痛。 段回川應和著笑了笑,用輕鬆的口吻繼續述說著:“後來,我四處想法子掙錢,過了好些年,光景漸漸好些,我用全部的積蓄接盤了這間瀕臨倒閉的事務所。才總算有了一處容身之所。” 仿佛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言亦君替他接口道:“然後這人又陰魂不散地找來了?” “不錯。”段回川涼涼地哂笑一聲,“當初少了我們兩個拖油瓶,他自然是歡喜的,可日子長了,他被高利貸逼得走投無路,又想起我來了,本打著注意,通過我找我那……那個父親要錢,可當然是要不到的,他見我開了這家事務所,於是竹杠就敲到我身上來了。” 言亦君目光沉靜:“你給他了?” “二十萬。”段回川伸出兩根手指,自嘲般無奈地苦笑了一下,“用來交換小辰的監護權。” 言亦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蹙眉道:“借的?” 段回川不知該不該讚歎對方的洞若觀火:“是啊,我當時根本拿不出這麽大一筆錢,好在還有幾個朋友,讓我打了秋風。” “那位張盤張大師?” “嗯,他算一個。” 言亦君微微挑了挑眉梢:“你跟在他身邊充作助手,是因為欠他錢的關係?如果你還有欠債,我這裏可以” “哦,那倒不是,我已經還清了。”段回川婉拒了他的好意,“我向來不喜歡欠人人情。” 言亦君從善如流地略過這個話題:“那麽,這人如今又來威脅你要錢了?” 想起許永口口聲聲惡毒又愚蠢的要挾之語,段回川的目光沉下來,半晌,緩緩道:“昔年,若不是看在他是小辰生父的份上,我早就應該” 早就應該把這隻惡臭的老鼠掐死在陰溝裏!第22章 悸動 言亦君細致地觀察著他的表情,意有所指地道:“他背後的傷莫非是……” “是我刺的。”段回川斬釘截鐵地回答,“這隻吸血鬼的騷擾讓我煩不勝煩。” “你一邊抓著他的脖子,一邊繞到後麵刺中後腰?這姿勢倒是別致。”言亦君意味深長地揚了揚眉。 段回川一時無言,還未等他想到合適的借口敷衍過去,言亦君先一步道:“幸好隻是小傷,萬一真有個閃失,你預備怎麽辦?” 段回川半真半假地玩笑:“那我可要收拾細軟亡命天涯了。” “那孩子對你而言就這麽重要?”這句話脫口而出後,言亦君便覺不妥,想要收回已是來不及,隻好把後半截“甚至值得你為他背下如此大罪”給咽了回去。 段回川隻是一笑,口吻是不假思索的理所當然:“那是自然。” 聽了這個答複,言亦君抿了抿嘴唇,心裏說不上什麽滋味,越發後悔多問了這麽一句。 他應當附和著笑一笑,讚一句兄友弟恭,可終是垂下眼簾,細究起棗紅色木質茶幾上的紋理,仿佛這截被切割的四四方方的木頭,突然抽枝發芽,生了朵花兒出來。 “怎麽?”段回川察覺對方情緒似有所變化,奇怪地順著他的目光瞥了一眼。 “哦,我是在想……”言亦君暗自恥笑自己沒來由的不虞,定了定神,道,“客房裏那個,你準備怎麽處理?” “怎麽處理?醒了,就讓他滾蛋,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段回川嗤笑一聲,膽兒都嚇破了,還敢來糾纏自己不成?要真不知死活,他也不介意找個沒人的角落,給他一個永生難忘的教訓。 說曹操曹操到,樓梯口傳來一陣顫巍巍的腳步聲,兩人一並回頭,差點嚇得心驚膽戰的許永從二樓滾下來,幸而他抱緊了欄杆,才不至於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我……我這就走……再也不會來了,求……求求你看在你媽的份上,放我一馬吧!” 一接觸到段回川冰冷的眼光,許永兩條小腿肚軟得直發顫,哭喪著臉趴在地上,臉上鬆弛的皮肉擠在一起,活像是蒼老了十歲。 段回川懶得搭理他,抬手一指大門,言簡意賅地道:“滾,別再讓我看見你!” 許永如蒙大赦,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向門口:“我滾我滾,馬上滾!” 那扇藏青色的大門打開又合上,那些隨著門扉開合爭先恐後擠進來的斜陽暖光,再次被阻擋在外,屋裏隻剩他們二人相對而坐,四周安靜得過分。 言亦君猶疑地看著他:“你就這麽輕易放過他?如果你不方便,我倒是認識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