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頭,看著這個新出現的競爭對手,對方也正好望過來,眼中是不屑與輕視。 他突然笑了,“好啊,那就比比看。你先請。” 陰影男望了他一眼,向籠子走去。他對籠子裏的人道:“你可以出來,隻是自己鎖住你自己。” 那身影微微顫動了一下。 陰影男揮了下手,一副光影出現在半空中。 那是一個少年,麵容清秀,臉帶笑意。這個幻化出來的少年,對著籠子裏的人影輕聲道:“子廉,子廉,你出來吧,我原諒你了,原諒你了。” 籠中人慢慢抬起頭來,那是一張蒼老的麵容。籠中人看著少年,眼角留下渾濁的淚水。 “……原諒我了?” 少年笑得溫柔,如同以往,他身上還穿著幹淨的袍子,臉上還帶著純粹的信任。一切都仿佛,還是最開始的模樣,那麽美好,讓人向往,讓人…… 籠中人緩緩伸出手,似乎是想要觸摸少年的臉龐。然後那枯瘦的手指剛剛觸碰到幻影,就像是被灼燒了一樣。籠中人發出淒厲地嘶吼聲,突然更縮進角落,緊緊地捂著自己的雙臂。 “不,不,不!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他顫抖著哭嚎著,縮得更緊了。 陰影男突然皺了皺眉,似乎無法理解眼前這一幕。旁邊突然傳來一聲輕笑,他惱怒地瞪過去,正是那個原先與攤主說話的青年,也是看他好戲的競爭對手。 一旁的攤主,也在嗬嗬笑著,臉上都快笑出褶子了。陰影男突然怒了,對著那青年道:“為什麽笑?” “笑你傻啊!”聽見陰影男的問話,他擦去笑出來的眼淚。“你不僅傻,還狂傲自大。以為這種膚淺的自欺欺人能夠讓他甘願走出來?” 陰影男皺了皺眉,“很多人,都是這樣的。” “那是因為他們恨得還不夠深。”他頓了一下,“愛的還不夠深。”說完,他走向攤主。 “有趣嗎?” “有趣,有趣。很多家夥來試過要放他出去,也不是沒用過這種方法。”攤主道:“可每一次,在聽見原諒這個詞後,那人就更不願意出來了,還嚎啕大哭。” 他裝作不在意地問:“那你看了這麽久,是不是也該厭煩了?” “厭煩?為什麽要厭煩?” “來來回回折磨這個籠中人,看他哭泣哀嚎,豈不是很沒有新意?”他道:“折磨別人,其實自己也未必能得到多少快樂,不如放他走好了。” “放他走?” “他走了,你才能離開。而且你心裏,其實也不恨了。再多的恨,這麽久的折磨也該磨去了。”他看著攤主,“你沒有什麽話要對他說,要對他問嗎?” “……有。”攤主沉默了好久,突然走到籠子前,對那還在哭泣的籠中人道:“他死得很慘。” “滿身都是傷口,被人當驢子使來推磨,每天吃不飽飯,睡不夠覺。” “那雙曾經給你磨墨的手,去給別人砍柴掏糞。” “那雙曾經陪你一起遠足的腳,生瘡爛濃。” “最後死在柴房裏,被人裹了席就埋了。” 攤主每說一句,籠中人就顫抖得更加厲害,最後,甚至連蹲都蹲不住了,隻能無力地趴在地上默默流淚。 攤主低頭,看著他,問: “臨死的時候,他還想著你。”攤主笑了笑,說:“他恨你,至死都不原諒你。” 顫抖突然停止了,籠中人迷惘地抬起頭來。“他恨我?”見攤主點頭,籠中人突然笑了。那一笑,白發變青絲,蒼桑轉藍顏。像是突然安心了,籠中人扶了扶心口。 “恨,恨就好,恨我就好。”像是這麽多年的等待和苦役,隻為了盼這句話。不求寬恕,不求原諒,隻求被結結實實地恨上一場,才能瞑目。 攤主看他這副模樣,又問:“如果再回到那晚,你還推不推那一下?” 籠中人頓了頓,須臾,緩緩笑開。 “推的。” “不過這一次,我不會放開他的手。” 與子攜手,與子同亡。 攤主也笑了,“那便好,那你便走吧,我也走了。我去找我家小孫孫,你要不要一起來?” 籠中人點頭,走出籠子的那一刻,又變成往昔那黑發的小少年,嘴角帶著笑意,似乎聽見耳邊有人喊。 【子廉,子廉,我等你。】 兩人一同化作光暈消失,許久,攤位上隻留下兩個字。 【愛恨】 青年走上前,笑了,拿手沾了沾那字跡,對身後還藏在陰影中的魔道:“這一局是我贏了。” “我不懂,為什麽他不想要被原諒?” “答案很簡單,因為愛,也因為恨。” 原諒是寬恕,原諒是自救,原諒是解脫。 子廉不想被救贖,不想被寬恕。他隻想讓自己受盡折磨,去還了那罪孽。因為這世上最恨當日那一推的,其實正是他自己。 是以,寧願永世受沉淪,不從諸聖求解脫。 當然也正因為愛,才會悔,才會恨。所以,恨也不解,愛也不解。愛恨,才解。 周圍的喧嘩吵鬧,又重新湧上他們耳邊。 青年和陰影男共同注視著外麵,半晌,陰影男道: “還沒有結束,還沒有完。” “是嗎?你不服,那就接著比。” 兩道人影又向那吵鬧冗雜的市場走去,一瞬間,便湮沒在人群中。 如涓涓細流,匯入大海。 這翻湧沸騰的深淵之海——人間道。 第77章 終審·傲慢終(下) 青年與他的競爭對手,在喧嘩的市場逛了一圈。 一路上,或有較量,各有勝負。然而總的計算下來,竟然是一直默默走在最後的青年贏得更多。 在這個似乎匯聚了無數妖魔鬼怪的鬧市裏,隻有他有著一副完全屬於人類的外貌,總是安安靜靜地站在角落,注視著市場上發生的一切。 而他的競爭對手,那個頭生雙角的惡魔,眉頭已然鎖緊。 他們倆身上都縈繞著一團黑氣,這不知何處而來的煙霧越來越深,都快將他們的身形給遮掩住。惡魔煩躁地揮手驅散這團黑霧,但是毫無作用。 黑色霧氣被揮散後又緊緊地攀附上來,貪婪地貼在他身上不斷地變幻著形狀,像是在嘲笑他這無謂的舉動。 一旁,那些攤主們看見這一幕,也齊齊地桀桀怪笑起來。 然而等他回頭瞪過去時,那些人影又全部縮回頭去做自己的生意,像是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們。但是在暗地裏,那些目光又如影隨形地攀附在他們身上,貪婪地窺探著。 惡魔厭惡地看了周圍一眼,有些悻悻地放棄了揮手驅散黑氣的打算。 看見他這副煩躁的模樣,青年輕笑出聲。 “它們要看便讓它們看,要跟便讓它們跟好了。” 這一圈逛下來,他們倆都大概了解了這個看似正常的雜貨市場的詭異。不僅是那些稀奇的貨物,也不是那些如影隨形的目光,而是這整個市場都像是一座匯聚著無數惡意的大雜燴。 這是一個專門為他們準備的舞台——等待著誰將最後勝出。現在一路下來,勝負的天平似乎已經漸漸有了傾斜。 因嫉妒而泯滅良心的女人,不求原諒的卑微靈魂,被夢魘束縛著的女孩,寂寞而貪婪的老人,渴求親情的年輕人,所有這些帶著強烈情感的靈魂,全部都選擇了那個青年,被他緊緊地握在手中。 他們有時候寧願選擇痛苦,也不願意選擇惡魔編織出來的美好的謊言。 惡魔正一步步落入下風,皺眉,抬頭看向對方——那個總是讓他輕易就生起怒火的年輕人。 人類的外貌,人類的思維,人類的情感,這個通身上下充斥著人類氣味的青年,總是莫名地就讓他厭惡。似乎一看到他,自己心底就生出一股無端的情感,暴躁衝動,不受控製。 所有不受控製的事物,惡魔都不喜歡。所以這個總是能夠引起自己情緒波動的家夥,是不是應該早點清理掉? “你想幹什麽?” 耳邊傳來一聲逼問,惡魔回神看去,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體竟然已經先於意識行動。鋒銳的指尖緊緊鎖住青年的喉嚨,仿佛下一秒就可以撕裂他。 “氣急敗壞,想要先除掉我嗎?”青年笑了,被勒著脖子的明明是他,但是此刻兩人的處境卻仿佛顛倒過來一樣。 威脅者麵色蒼白,被製服者倒是一臉坦然。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別扭,威廉。” 聽到名字的那一瞬,惡魔突然顫了一下。他勒著青年脖子的手指慢慢收緊,手指下便是一劃即破的肌膚,那潛藏在肌膚下的血液在汩汩流動。 如此脆弱,這般輕微的呼吸,似乎隻要他輕輕一用力就可以掐斷。惡魔的呼吸重了起來,眼中的金色異芒更甚。 像是注意到其激烈的情緒,他周圍的黑氣變得更加濃鬱,像是繚亂的鬼影一般搖曳揮舞著。周圍喧鬧的氣息也一下子遠離,寂靜而又沉詭,獨留下他們倆。 然而那可以輕易掐斷這脆弱脖頸的手,卻遲遲沒有用力。他是在…… “為什麽要猶豫?” 青年一口點破,“如果在這裏殺死我,這場勝利就屬於你了。你不是一向以利益的最大化為處事原則麽,為什麽不動手?還是說,你在——害怕什麽?” 麵色一凜,惡魔緊緊地掐住他的脖子,聲音沙啞道:“魔物沒有畏懼這一詞。” “不,你有。”青年緊緊地盯著那雙異眸,“你們都有。與生俱來你們便害怕人類,害怕著人類的情感。” 惡魔挑眉,想要發出不屑的冷哼。 “別急著否定。如果不害怕的話,那就證明給我看。”青年蠱惑般地笑起來,那笑容在惡魔的眼中格外的刺眼。然而他卻無法出生反駁,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害怕人類,又如何反證? “不能證明?那我就來證明你們的畏懼好了。” “首先,我問你,為什麽麵對那些靈魂的時候,總是想要用虛假的快樂來誘騙他們?” “因為他們喜歡。”惡魔道:“人類總是沉浸在自我中,自欺欺人的快樂可以讓他們滿足。” “是啊,你說的沒錯。”出乎意料的青年竟然肯定了,然而他接著又道:“不過你也錯的離譜。人類或許會為了緩解痛苦,而陷入一時的自我欺瞞中,然而他們不會選擇永遠去逃避真實。” 那雙黑眸緊盯著惡魔,道:“虛偽的快樂過後,帶來的隻有更大的痛苦與空虛。而悲慘的現實卻能無時無刻地驚喜著他們,無時無刻鞭笞著他們。因為痛,才是人生。喜歡虛偽快樂的應該不是人類,而是魔物們吧。” “不敢接近快樂,是害怕自己接觸過後,再也無法脫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