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的工場這天不見了最早上工的一夥中國苦力,那些被白種工友稱為黃色工蟻的梳辮子的矮小男人們。按說他們天不亮就會從木窩棚或土窩棚裏鑽出,不聲不響地在山梁上走成一條線,個個赤足,身上背一個鏽了的罐頭鐵聽,對稱打上眼,係一根布繩挎在肩上,裏麵裝著米飯和鹹鴨蛋。


    他們總是在馬車道上匯合,再一聲不響地走到四裏外的鐵路工地。因為白種工友們討厭他們的辮子、盛飯的罐頭聽、高聳的顴骨以及其他一切,他們隻能住得遙遠些,不惹人看見他們。


    按說在天大亮前,已能看見漫山遍野的土黃色脊梁。而這天到了太陽升老高,仍是一條辮了也沒見。


    工頭們終於相信了:中國苦力們第一次罷了工。


    一個監工騎著馬四處溜,卻沒發現任何標語、口號、傳單和任何鬧事的跡象。他恐慌地扭轉腦袋,東張西望,這一聲不吭的鬧事讓他完全沒了對付。


    兩天前一群白種工友圍上一個擔茶的中國夥夫。等人群散開,那老夥夫趴在地上,花白的辮子斷了。他身旁有張紙,上麵的字說:瞧這隻老鼠,它多麽像個人!警惕:我們的老板把老鼠養起來當寵物,因為這些遊過太平洋的人形老鼠比人便宜!


    更早些的時候,白人工友威脅總部:若工時不減,他們便全體辭工。


    總部說:好極了,那將由既便宜又賣命的中國苦力代替他們。雇用一個白人的錢足夠雇兩個中國人。


    臨時搭起的募征辦公室被拖著辮子、麵孔蠟黃的人簇擁了幾天。


    你會做什麽?用力點頭。噢,什麽都會?給你……每小時八十分,明天一早工地見。


    用力點頭。


    同意一切傷亡責任自負?用力點頭。


    那麽請在這兒按手印。


    拖辮子的矮小男人莊重地瞪著拇指上的紅印泥走出募征辦公室。遠處的白種工友們冷冷看著他們擠眉弄眼的喜悅。


    軌道鋪過山縫,十幾個中國苦力埋在下麵。白種工友們跑來,悲痛得全沒了妒嫉和敵意。中國兄弟們,必須加入我們的聯盟,這是奴隸的生存環境!你們的工資僅次於零!


    用力點頭。


    站起來,這是一塊廢除了奴隸製的國土!奴隸製在我們的南方已死亡了——奴隸製是犯國法的,中國兄弟們!用力點頭。


    別讓你們的忍耐和寬容給奴隸主利用!


    用力點頭的同時他們從身邊拿起磨禿了的鍬和鎬,提起小飯罐。


    你們要幹什麽?


    上工去。這些拖辮子的男人們安靜回答道。


    白種工友們終於悟過來,他們是一切罪惡的根。這些捧出自己任人去吸血的東西。他們安靜的忍耐,讓非人的生存環境、讓低廉到踐踏人的尊嚴的工資合理了。世上竟有這樣的生命,靠著一小罐米飯一撮鹽活下去。


    這些拖辮子的人把人和畜的距離陡然縮短,把人的價值陡然降低。這些天生的奴隸使奴隸主們合情合理地複活了。


    白種工友們終於弄清楚了整個事體的邏輯。


    方圓千裏的築路工場上,對於中國苦力的竊竊私語陡然揚起音量。原本就稀薄的太平在失去。


    中國苦力們也開始竊竊私語。他們說到逃離、放棄,但最後總把手擱到相互的肩上,壓一壓,說忍忍吧。他們憂愁地一笑,一天天依舊在太陽出海前走向工地。


    直到那個老夥夫掉了隊,才發現中國苦力成群結隊的必要。刹那間他已被三十多個白種工友圍攏。一隻手揪住了他的花白辮子。


    老苦力扭轉臉,憂愁地笑笑。


    這副每個中國苦力都有的笑容徹底激怒了原本隻想戲弄他一番的白種工友們。


    這麽老了,他改不了奴性了。木棒砸下來。


    老苦力一頭一臉是血。別打死我,我老伴還等我回家喂牛,帶孫孫。他用亂七八糟的英語對他們說。


    你這隻老田鼠,偷我們的國家,偷了往回寄,養你那一家老鼠!


    別打死我,我還有八十老母!


    打斷他腰,看他一天背一百筐石頭;打斷他手,看他一天鋪一裏的軌;打掉他的牙,看他吃一頓飯活三天!老苦力越來越矮小細瘦,一條腿布口袋似的掛在身後。


    行行好,別打死我。死了你們政府不讓我的屍首還鄉,我不能變成一罐子灰回家見我老伴;行行好,打得差不多就省省力氣……老苦力已什麽都看不見了,天地都是自己的血。


    一支煙時間,白種工友筋骨大舒地走開了。


    老苦力瞪著一片血的汪洋,用肺喊:別走啊,打到這樣子你們可不能走,行行好,幫個忙幫我把這口氣咽掉算了。幫個忙,再給我兩下就好……


    白種工友聽不見他了。幾個屁股上挎著匕首的也沒聽見他喊,否則這點忙他們還是很願意幫的。


    他死了?


    沒——有,他趴在那裏仔仔細細找他的牙。


    白種工友走遠,認為他不會死:他能忍一切就能忍著不死。


    緊接著來了場大雪。


    清晨,雪停了,一個騎馬人走到老苦力屍首旁,將他翻成仰麵朝天。這人梳條粗黑的大辮,右手四個指頭上戴著肥大的寶石戒指。他後麵還跟一輛小驛車,上麵坐兩個女人,給白分、黑黛、紅脂塗畫得一模一樣。


    這人是城裏中國人從記憶中排瀉出去的阿丁。一如往常,他每次消失在海裏都換個新名字。這回他叫大勇。換個名,他自認為添了一個人的力量和智慧在身上。


    大勇把死得梆硬的老苦力抱到懷中,看看,嫌他的老臉太醜,動手將他花白頭發抹向腦後,還不好看,他掏出一塊雪白巾子,啪地抖開,將那臉上的血拭了又拭,拭不掉,幹脆蓋上它。一般來說,他殺死的人都不會這麽醜。他會仔細抹淨血跡,抹齊頭發,再抹去那一臉對死的驚恐或想不開,抹成個心平氣和的樣,他才心安。然後他會替他(她)扯正衣領,提起褲子。他認為死是最後一次登台亮相,並是個永恒的亮相,一定不能醜。醜是不可饒恕的。死者不可饒恕,更不可饒恕的是生者。尤其他這個害了命的生者。因此被他留下的屍首都是體麵幹淨。再慌著逃跑,他也得把這一套做完。


    這麽個老苦力,跟他無冤無仇,退回去三十年,他們可能趕過同一場集。大勇更不忍他死得這麽醜,帶這麽個愁苦和謙恭的臉,還給打得稀巴爛。


    他將他抱進驛車,對車上兩女人喊:大婊子二婊子,你倆下來。


    他拾起寫著洋字的紙。


    走了陣,大勇回頭,見兩女人邁著裹腳女子的八字步跟在車後踉蹌,凍紫的皮肉已透過粉脂。他會在小鎮把她倆賣出去,這一帶的小鎮上她們是千金。


    大勇此時登上山頭。往下看,中國苦力們黑黑的腦袋遍布山窪。他們要翻過這個山頭,去工場上工。


    雪稀疏地打在大勇臉上。他多肉的嘴唇緊抿,目光極遠,從烏雲低壓的眼皮下伸出。在任何一個凶猛、歹毒的念頭出現之前,他就是這樣一副麵孔,多思,又是絕對虛無,還有種廣漠的對於一切的無望。


    熟知他的人看見他此時的麵孔,會疑惑這不是同一個人,或許更名改姓確使他具有不同的人格,大相差異的本質。


    在消失和再現過程中,更名改姓使他嚐到類似輪回轉世的快樂:對於你前一世名份下的血債命債風流債你都可以賴掉。久了,他也偶爾忘記他真的身世,以及他究竟是誰。


    一個臨水的村子,有個鄉郵員劃著雙槳順水而下,一月兩回。


    女人們都在水邊站一條線,千恩萬謝地從鄉郵員手裏接過出洋的丈夫、兒子,或兄弟寄回的錢。


    鄉郵員有時會說:有啊,阿基有信啊!


    一個女人便追著鄉郵員的小舟,如同追自己魂魄:有啊?有啊?


    鄉郵員不忍再逗她下去,噴出一聲笑,遞上個裝錢的信封。


    女人這時會將荔枝核朝鄉郵員臉上啐,卻因為適才身上給嚇軟,荔枝核啐出半尺遠便墜地。


    這個村子幾乎沒有男人。男人就是每月來的那隻漂洋過海的信封。


    村子裏也沒有草房,那些信封裝的錢變成厚實的黑瓦,鋪上屋頂,給屋頂下一群女人遮雨擋風。


    十年八載,攢夠了路費的男人會回來,再走女人會大起肚子。他會在登金山海岸時將自己名字下留個空缺,留給肚子裏的兒子。若出了肚子是女仔,這空缺可以變賣,他們不圖賣高價,隻圖賣出一張船票錢,容他們多回一次家,多讓女人大一回肚子。


    一天,村裏又走一批男人。到了晚上,有家人滿村喊他們八歲的阿泰。有人說,他看見阿泰跟那些出洋的男人去了。


    阿泰十五歲那年,偷兩匹馬從金礦逃走。逃到金山城裏,他便是個英俊、高大的少年,叫阿魁。


    阿魁白天在煙卷廠做工,晚上串門於妓院和賭館。欠別人的錢他拿命去賠,別人欠他,他索回錢還把那人死揍,用他自己的話說:我把他的天日都揍出去了。


    十七歲這年,他已不必做任何一分錢一分力的規矩活路,除了賣自己****相片到妓館,他開始替人馴馬。從偷來的兩匹馬,他琢磨起馬這畜牲。他發現馬不能靠體力降服,人在體力上永遠劣於馬。馴馬得靠精神上的折磨。他可以在兩三天內收服一匹馬,用形象、色彩、聲音對它恐嚇,而後是饑餓、幹渴、鞭打。因此他馴出的馬敏感得與精神錯亂隻差一步。這便是最善跑,精神上又最奴性的馬。


    漸漸地,他開始喂養賽馬場的馬。那年他二十歲,已欠了五條人命,九條馬命。


    喂養賽馬是他用五百塊賄賂來的差使。他動這份邪腦筋已有多年,一麵一場不錯過地觀察每匹馬的輸贏。


    他交往了兩個白鬼,一個是銀行出納,另一個是股票公司掮客。他花錢豪爽,很快和這倆人交出了友情。他早探聽到倆人都在賭賽馬中輸掉了老婆。一天他對他們說:我一定讓你們贏,不過贏了的錢得分我一半。


    倆人反正沒什麽可再輸,便說,行,分你六成吧。


    你們得聽我的,我叫你們押哪匹馬就哪匹。我給你們錢押。


    行。你說哪匹就哪匹。


    你們贏了,馬上得把我的一份給我。行。不就是給一半嗎?


    六成。你們剛才自己說的。行。操你個中國佬。


    贏了絕對閉住你們狗娘養的嘴。不準告訴任何人,我在你們後頭。


    輸了呢?媽的。


    輸不了。輸了你們把我斃掉,反正你們白鬼殺死個中國佬也白殺。


    你看上去不那麽好殺,夠我倆殺一會的。


    別擔心,到不了那一步。你們贏了可別打算溜,我殺你們可比殺隻洗熊容易。


    兩個白鬼盯著這個中國佬,第一次意識到男性梳長辮竟顯得如此凶險而英武。


    他給倆人一人三百塊賭本,押在五號馬上。


    倆人馬上後悔了。五號馬頭一圈就落後了所有的馬。比跑得最健的八號,幾乎就落後了半圈。


    他們後悔沒在那賭本裏扣些酒錢下來。五號又被一匹馬超過時,他們遺憾沒拿了三百塊賭本就跑,壓根不進這賽馬場。三百塊,夠他們到偏遠小鎮上再娶個老婆。


    然而五號在第四圈時超過了兩匹馬。在第五圈超過了三匹。


    第八圈,它終於超過了九號,那匹雄風淩厲的常勝將軍。


    倆人從座位上站起。嘴越張越大,氣越喘越短,唾沫在上下牙之間扯出一根線,線也漸漸幹涸冷卻。


    五號馬領先了所有對手。五號馬領先了整整兩圈。五號馬贏了。轉眼間三百塊成若幹倍地繁殖了。倆人你扶我我架你,免得昏倒。


    倆人來到約定的海灘,他已守候在那裏。他赤著身體,滿身肌肉亂跑,辮梢咬在嘴裏。五把飛鏢一根根磨就,他正往刀尖上塗抹什麽。倆人遞個眼色:那大概是傳說的毒藥了。


    他近旁燃了篝火,上麵吊個鐵罐,烹煮得香氣撲人。他走過來,從他倆手裏接過錢,說,趁我數錢,你們吃午飯吧。他指那罐子。


    能不能知道午飯是什麽?


    是皮襖。吃了冷天就省了皮襖錢。味道很好,模樣很壞。出納說。這肉嚼上去很……有趣。掮客說。


    盡管吃,別客氣。他笑著,豐厚的嘴唇呲出大而潔白的牙。


    你們中國佬除了蒼蠅不吃,什麽都吃。誰說的?蒼蠅也吃。


    你們什麽烏七八糟的都吃,一條豬可以從頭吃到尾,一隻狗可以從前門吃到後門。恐怕隻有一個地方不吃。他倆擠眉弄眼。隻有那個地方……


    那是你們白鬼的誣蔑。是謠言。


    敢說不是真的?倆人吃得忘形,一臉油,帽子推在後腦勺上。你們連血也吃,大腸小腸統統吃!倆人帶出控訴聲調。


    他慢慢將飛鏢一把一把插回腰帶。哈,那些個下等玩藝。聽著,我們什麽都可以不吃,扔掉,有一樣東西萬萬不可不吃。


    倆人牙疼似的頓時停了咀嚼,去看碗內。這都吃不懂?屑啊。


    倆人還是不動,一嘴紫紅色的肉。


    一般來說,四條腿的畜牲比兩條腿的畜牲好吃些。他又呲出大方牙齒笑了。


    倆人衝鋒到側邊的礁石叢裏,大吼大叫地嘔吐。


    他看他們怪可憐,吐得渾身抽搐,脖子脹得比頭粗,要把整個人襪子一樣翻成裏朝外。倆人朝他走回時,滿脖子的汗毛孔凸得如同才拔掉毛的鵝皮。


    他等著。


    倆人從貼身口袋拿出原屬於他的那一成贓。


    第二、第三次贏後,出納交出錢就聲明退夥,說他的貪婪已得到了史無前例的滿足。


    第四次,掮客感覺他已招來了公眾注目和一個戴大沿禮帽的男人影子。他想收手又舍不得。


    他說,肯定私家偵探放了一條眼線跟蹤我。


    何止一條,起碼三條。中國佬說,慢慢嚼著煙草。他們要逮住我,一挨打我肯定招供!


    別難為情,人嘛。誰指望人忠實得像狗?換了我,我不挨打就招。省了你自己也省人家的力氣。


    謝謝你的體諒。


    正因為人沒有那樣愚蠢的忠實,人有相互咬的天性,我們才不會墮落成狗,你說是不是?


    掮客不久被警察發現死在一個街拐角上。


    私家偵察和警察破了這個謎。那個以馴馬揚名又以喂養賽馬為名的中國佬從頭到尾策劃了這樁合謀。他在所有馬的食料裏摻拌了安神草藥,除了一匹馬,那匹馬注定贏。安神草藥具有鬆懈肌肉的效用,因此所有的馬肌體中出現了不為察覺的渙散和怠倦,以至不能在競技中跑出原有速度。惟有那匹被免於服藥的馬肌體正常,神誌清醒,自然而然是要領先的。


    偵探們一連幾個月在追尋那個叫阿魁的中國養馬人。而阿魁在時隔三年後,案子全冷卻之後才又回到唐人區。誰叫他阿魁他都不搭理。他又有了個債無主冤無頭的清白名字:阿丁。三年中警察局長被賄賂一任,革一任,已換了三任,早不記得,或不計較那個賽馬舞弊大案。於是唐人區就有了個逍遙的阿丁,穿最名貴的綢緞,戴英國人的帽子,手裏提一個裝首飾的皮匣子。匣子裏是他的日常首飾,供他不斷替換。興致高的時候,他一天會換三次不同的懷表。他的首飾匣子也是他的錢包,一旦在賭館背了運,他偶爾也用它們押出錢來。


    若是進妓院,他被伺候得稱了心,那意思是,他達到了渾身酥軟,下巴耷拉在床沿上連煙草也嚼不動的程度,他將從匣子裏摸一隻手鐲或頸圈給出去。


    這時他會唉聲歎氣地喚:阿桃!……哦,不是?阿秀!……也不是?阿萍!……


    女人賠禮一般告訴他:他弄錯了人。


    他會翻著白眼,歎得更深:有什麽兩樣?給我乖一些滾出去。


    然後他會獨自趴在那裏,垂死一般平靜,看著屋內無出路的焚香的藍煙。


    誰也不知他的真正住處。正如無人知道他有一處軟弱,那就是他對他從未見過的妻子的思念。


    那是他父母給他娶進門的妻子,說是絕頂的賢淑。他想象過她的模樣:她的臉、她的手,她推磨時脊梁與腰形成的美麗弧度,她背柴草下山坡時輕微顛顫的胸脯(而不是赤裸而不新鮮的乳房),她縫衣刺繡時斜起下巴去咬斷線頭的側影。他極偶然地想她交歡時的樣子,那想象幾乎使他感動得發狂。她是含蓄的同時是熱烈的、眼睛誠實地看著他,嘴唇上清淡的茸毛泌出細密的汗……


    他不知為什麽會想念她。似乎是一個不得不顛沛在旅途上的行者——一個住盡客棧,吃百家酒飯的江湖倦客對於歸宿那非同常人的珍視和渴望,盡管這歸宿遙遠、朦朧,尚不如驛道盡頭的海市蜃樓。


    阿丁認為隻有一個人能使他做乏味的規矩人,就是這位妻子。她出現的那天,他將會就地一滾,滾去一身獸皮,如同被巫術變出千形百狀的東西最終還原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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