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王正在書案前揮毫。應皇子走到離書案尚有幾步遠便停住腳,躬身施禮道:“孩兒給義父請安。”


    “嗯。”義王隻應了一聲,並未抬頭。


    皇子便也垂手肅立,再不吭聲。


    義王是這朝歌之中的第一巨賈,用現在的話說,那就是全國首富,跟馬雲和王健林一個級別的人物。可看起來卻十分簡樸,一身家常衣袍,隻腰間絲絛上係著一塊雞蛋大小的翡翠玉佩,通體碧綠無一絲雜色,隨著擺動瑩瑩閃爍,青翠欲滴。屋裏的陳設也極為簡單,遠不似東王府那般的富麗堂皇。


    義王寫完了,這才抬起頭來。一張冷麵不怒自威,讓人不敢直視。可頭是抬起來了,眼睛卻依舊停留在紙上,並不看應皇子。拿著筆的手也懸空著,自顧欣賞著自己的墨寶。又過了半晌,這才把筆放下,將寫好的字放在一旁。應皇子這才看見他所寫的是個大局已定的“定”字。


    義王又拿過一張紙來,隨手寫著,嘴裏問道:“皇妃今日怎麽樣啊?”


    應皇子覺得義王今日的神情跟平日大不相同。看著很是輕鬆。心裏想著,不敢遲疑,上前應道:“皇妃好了許多了。聽內院的丫頭說,都能坐起來了。隻是還很貪睡,許是吃了藥後犯困的緣故。還鬧著要吃西瓜,為此又大發了一通脾氣。”


    他盡可能詳細的把腦袋的話複述了一遍,說完還又想了一想,確定再沒有什麽了,才又一躬身,“讓義父掛念,孩兒替皇妃謝過義父。”


    “西瓜?”義王略停了停筆,也覺得奇怪,“此時怎麽想起來吃西瓜?”


    “聽皇妃的陪嫁丫頭紫玉說,皇妃打小就愛吃西瓜。許是尚有記憶殘留的緣故吧?”


    “嗯。也未可知。”義王點頭道。“這麽說來……”


    義王本想說這麽說來這確定是皇妃無疑嘍?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又問:“別的可還有什麽?”


    “別的孩兒倒是沒看出來。”應皇子小心的答道,“皇妃還跟前些日子一樣,懵懵懂懂的。想來還是如大夫所說,神誌尚未恢複。”


    “神智尚未恢複?”義王像是在自語,“怎的會有這等怪事?這好端端的一個人,忽的就沒了,沒過兩日又醒了過來,還神誌失常?”


    “是啊,孩兒也是覺得奇怪。”應皇子附和道。


    義王瞥了一眼應皇子,似是在打量他說這話的真假。


    應皇子依舊半垂著視線,神色自如而又不失謙恭。他是打小被這樣的目光鍛煉出來的,知道稍有躲閃或者掩飾就會招來無盡的盤詰和猜測,故此練就了這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本領。禁得起任何目光考驗。


    義王放下筆,走出書案踱了起來。半晌才又問:“請的是哪一位大夫啊?”


    “鋪子裏的幾個大夫都去過了。還有常走動的幾位太醫。”皇子道。


    義王點頭,“太醫們也如此說?”


    “幾位太醫幾番相商,也說皇妃是昏倒之時氣血上逆,衝壞了頭腦,故記憶盡失。”


    “皇妃真是什麽都不記得了?”義王猶自不大相信。


    “孩兒也不確定。隻是太醫們都如此說。”


    “這幾日府裏可還有什麽事?”


    “府裏,”應皇子略一思忖,說道:“老夫人說這兩日有些咳嗽,我已讓鋪子裏的大夫去看過了,說隻是秋燥,有些上火。不用吃藥,隻熬些秋梨膏來喝即可。再就還是皇妃,自皇妃醒來後,外麵就頗多傳言,加上皇妃醒來後又記憶失常,傳言就更多了。孩兒正還要跟義父商量,該如何處理此事?”


    “你每日都見皇妃,依你看來,這些個傳言有幾分真幾分假?”義王看著皇子問。


    “……”雖然來時就對義王要問的話有所準備,但應皇子還是猶豫了一下,才說道,“依孩兒看來,皇妃之病倒不像是在裝假。隻是外麵所傳卻多有誇大和不實之言。不可盡信。”


    “哦?是什麽誇大不實之言哪?”義王問。


    “多是一些無稽之談。”應皇子道,“草民愚昧,但凡聞聽什麽奇聞異事都會扯在神鬼之上。說皇妃死而複生也是跟此有關。”


    “神鬼倒不怕。”義王道。“你可聽說近日有傳言稱,應皇妃乃妖人轉世,專為禍國殃民而來?”


    “這個孩兒倒不曾聽聞。想來也隻是以訛傳訛罷了。”


    “謠言傳的人多了,也能成真。”義王道,“不可大意啊!”


    “孩兒也覺得此事不能置之不理。可眼下謠言已然在朝歌內外傳開。怎麽才能堵住這悠悠眾口呢?”皇子道。


    “嗯,確是不好辦。”義王踱著步說道,“你回去以後,要嚴令家下人等,不許將府裏的事外傳。想來此事還是從府裏傳出去的,故要先堵住下人們的嘴,以免此事愈傳愈烈,不可收拾。”


    “是!”應皇子應道。心裏不由佩服義王目光敏銳,一眼就能看出問題所在。


    看見義王又提起筆來,他暗鬆了一口氣。快問快答結束,離結束問話就不遠了。


    “除此以外,你可覺得還有什麽異常?”義王邊寫邊問。


    “皇妃?”應皇子問。


    義王點點頭。


    應皇子眼前不由得又浮現出初見皇妃時她那審視的眼神,透著狡黠,卻又不動聲色。跟以前的皇妃大不相同。皇妃以前是脾氣暴戾,可那雙眼睛裏能看到的除了凶光就是愚鈍。


    ——可是,那樣的眼神他隻見過那一次。皇妃再次昏迷醒來後,一雙眼眸又似孩子一般懵懂清澈。怎麽會是這樣呢?難道是再次昏倒時摔壞了?可是也不應該呀。就算現在懵懂是跌壞了,可剛醒來時那狡黠的目光又該如何解釋呢?愚鈍,狡黠,懵懂,……,同一個人身上怎麽會有這樣完全不同的神情呢?


    見義王還在等著他回話,他忙搖頭,不知道此事該講不該講。


    “唉!家門不幸啊!”義王長歎一聲道。


    “孩兒不孝,讓義父跟著操心了。”應皇子道。


    “你我父子,為你操心也是應該。隻是,若是此事傳到聖上耳中,讓聖上也為你憂心,那便真是你的罪過了。”義王道。“聖上國事繁重,太子又病重,我等此時當恪盡職守,萬不可再讓聖上分心旁顧啊!”


    “孩兒……不孝!一直蒙父皇和義父厚愛,卻不能回報萬一。現已成家還讓父皇和義父跟著為我憂心。孩兒慚愧萬分!”每每說到這些,應皇子都無言作答。隻能一味自責。


    “罷了罷了!你知道便好。”義王微微擺手,又歎道,“隻是皇妃這醒來的不是時候啊!”


    見皇子不解,義王也不解釋。轉而說道:“皇妃那邊你還需你加留意,若真是有病,自當盡心竭力為其醫治。隻怕這其中另有玄機,你我被蒙在鼓裏事小,若是被聖上得知,就是欺君罔上。不可大意啊!”


    皇子這下更糊塗了。隻覺得義王這話雲裏霧裏的,似是意有所指,可他卻琢磨不透,不明白皇妃醒來跟欺君罔上有什麽關係。可還是習慣性的應道:“是,義父。”


    正想要告退,卻見義王抬起頭看住他又問:“聽說你今日跟人說起太子了之病?”


    義王看著應皇子,麵色沒有任何變化。應皇子卻覺得心裏一沉。


    打從他很小的時候起,義王就要求他每日將自己一天來的所言所行事無巨細都向他一一匯報,若是他一不小心遺漏了一點,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有用的還是沒用的,義王就會是這種表情。不動聲色的看著你,直到你像被人贓俱獲的賊一樣在這目光下瑟瑟發抖。便是現在,他仍不時感覺義王那陰森森的目光就在他背後,讓他一想起來就渾身發冷。


    “說了些什麽?”義王又問。


    “太子患病在這朝歌早已傳的盡人皆知。孩兒早在年初的時候就聽了。”應皇子有些生硬的答道。“今日也是聽世子們說起,孩兒附和了幾句。”


    “哦?世子們都說了些什麽呀?”義王似是根本沒注意到應皇子的情緒變化,隻是很感興趣的問道。


    “人們都說太子自去年冬天患病之後,這都半年多了,都沒露過麵。都在傳太子所患是絕症,很可能不治了。一時流言紛紛,甚至都有人在揣測誰會是下一任太子了。不過流言總歸是流言,就跟流言所傳皇妃神鬼附體一樣,不足為信。”應皇子道。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啊。”義王似是被應皇子這話觸動,大發感慨道,“想太子是何等聰慧之人,正可以輔佐聖上大興我朝歌。卻偏偏在聖上這古稀之年一病不起。造化弄人,真真讓人嗟歎啊!”


    義王說的動情,應皇子卻聽的麻木了,垂首不語,隻當義王又是在大唱頌歌。義王越是說的感情投入,他越是覺得難以忍受。


    “你對此怎麽看?”義王卻又問道。


    “孩兒……”應皇子略作遲疑,還是直言道,“孩兒但願外間所傳都是謠言。太子能早日康複,我大英朝國泰民安。”


    應皇子所說句句都是發自肺腑,沒有半句虛言。要知道太子作為儲君,又是民之所向,他要是身康體健,那聖上便是現在立時駕崩,朝政也不會有絲毫動亂。誰想炸刺兒連朝臣們這關也通不過。出來當官跟做下人是一樣的,誰不想遇著個溫厚賢能的好主子?既好伺候又不用你多操心,你隻管安安穩穩的當你的官,治國安邦自有他一手搞定。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不管是眾皇子還是一般別有用心之徒,都不會有一點可乘之機,隻能乖乖俯首稱臣。


    那樣的話他也就解脫了。


    “嗯!難得你有這份忠孝之心。”義王瞥了一眼應皇子,點頭道。略作沉吟,又道:“這普天之下有誰不希望天下太平呢?你以為人們願意去做反賊嗎?你手下那麻花撒子就願意去做強人?不過都是逼上梁山而已。”


    義王長舒一口氣,緩緩走了幾步,才道:“隻是凡事都要做好兩手準備。太子若能康複自是最好。若是太子真的如外間所傳病重不治,這東宮無主,眾皇子勢必會群起而爭。奪嫡之爭一旦開始,宮裏宮外定會都被殃及。怕是這朝局到時候會大亂哪!”


    義王說到此處,又看了一眼應皇子,見他仍是無動於衷,便臉一沉,斥道:“何以如此心不在焉!我等世受聖恩,理當為聖上分憂。尤其這一時之間,又是太子病重,又是皇妃蘇醒,兩者幾乎同時發生。倘若被有心之人借機造謠生事,豈不是令聖上煩心?!此時你更要多去宮裏走動,便是做不了別的,能陪著聖上說會子話也是好的。豈可如此麻木不仁!”說罷,沒等應皇子開口,就不耐煩的一擺手,頭也不回的說道,“去吧去吧!這幾日不許出府,在府裏好好反省!”


    皇子難堪的立在當地。明知太子之病遠不是最近才有的,可也沒有分辨,隻應了一聲,正要轉身,卻聽見義王又道:“罷了。你還是準備一下,明日便跟著鋪子裏的夥計去往莊子上去吧!”


    應皇子又應了一聲,這才退了出來。


    門上的幾個門子閑得無聊,正哄著小麻花講皇妃的事。小麻花何等機靈,豈肯跟他們實說,門子們問來問去問不出什麽,有些火了。一個上了年紀的門子劈頭就給了小麻花一掌,嘴裏罵罵咧咧道:“你個小王八羔子!敢跟大爺這兒打鑔!”


    “你個老王八犢子!你敢打小爺!爺跟你拚了!”小麻花是綠林出生,豈是好欺負的,一跳丈二高的就要往上撲。


    “小麻花!不許胡來!”皇子正好出來,忙喝道。


    “他打人!”小麻花跳著腳道。


    “還不住嘴!”皇子瞪了小麻花一眼,牽起馬來就走。


    幾個門子看見皇子出來,卻還是坐著一動不動,隻在冷冷看著這主仆二人各自牽了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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