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什麽,她打字時心情十分鄭重,手指卻微微顫抖。


    應隱:「小島哥哥,我要認真告訴你一件事。」


    柯嶼正在加德滿都的機場候機。加德滿都機場跟它的城市一樣陳舊、喧鬧,即使是頭等艙候機廳也一樣。他跟商陸並排坐著,頭枕著他肩膀,言簡意賅地回複應隱:「說。」


    應隱:「我談戀愛了,男朋友是商邵。」


    飛快地添一句:「別告訴商陸!告訴了跟你絕交!」


    柯嶼沉默地把這兩句話看了五秒鍾,吐出沉穩的兩個字:“我操。”


    他唰地一下從商陸身邊坐直了。


    商陸正在補覺,聽到柯嶼難得的罵髒,他掀開眼皮:“怎麽?”


    “……沒什麽。”柯嶼麵不改色,手機捏得死緊。


    “你好像受了驚嚇。”商陸語氣平板地戳穿了他。


    柯嶼心想,我確實受了驚嚇。


    “嘖。”商陸也不睡了,雙臂環胸滿臉不耐煩:“睡不著,滿腦子都是我大哥是不是跟謝淼淼。”


    柯嶼:“……”


    很好,他現在不僅受了驚嚇,同時還很痛苦。


    “不然……”他不動聲色,“你直接問你大哥呢?”


    “他要是會直接說,上次也就說了,他這人就這樣。”商陸凝眉思索一陣:“程橙嗎?可是她四十幾了!大哥喜歡這樣的?也不是不可以……”


    柯嶼一聲不敢吭。


    “我知道了!”商陸握手成拳,在另一掌上擊了一下,“是瑞塔!”


    柯嶼:“……”


    本來一口氣都提到胸口了,現在又給不上不下地憋了回去。


    商陸篤定非常,冷笑一聲:“首先,瑞塔是我紀錄片的女主角,其次,瑞塔是世界帆船女王,大哥也是喜歡船跟海的,所以有共同語言,唯一的問題是,瑞塔以前喜歡過我……難怪商檠業那天會用那種語氣質問我。我可以理解了。makesense。”


    柯嶼:“……猜得很好,下次別猜了。”


    商陸重又閉上眼,坐倒回椅背上,高冷道:“無所謂,不猜了,反正總會見麵的。”


    趁他睡著,柯嶼未雨綢繆:「你們最近有見親朋好友的計劃嗎?」


    其實按商邵的計劃,新年期間是要帶應隱和幾個兄弟姐妹一起吃飯的,但應隱之前每年元旦都有通告和晚會,今年難得空了,早就答應了應帆要陪她過節,因此過了兩天,在十二月底時,就從香港徑自回了平市。


    商邵親自送她,港·3到了應帆那棟老別墅外,在雞蛋花的斑駁樹影間停下了。


    他解了鎖,但不舍得放人:“真的不請我進去喝杯茶?”


    “不要,”應隱口罩半勾,聲音悶悶軟軟地撒嬌,“我媽媽很煩的,會問你好久。”


    “不是普通朋友嗎?有什麽好問的?”商邵明知故問。


    “我走了。”她說著就要推門下車,被商邵攔腰按回懷裏:“後天就進組,麵也見不上了,就這麽算了?”


    “隻進組一兩周而已。”應隱渾身發熱。


    商邵垂著眼,靜望她一陣,深深地吻上去。


    “告訴我,你會想我。”他歎息著,鼻尖嗅著她脖頸甜香。


    不知道是命令,還是懇求,亦或者企盼。


    這句話總該是她先問的,她先想的,怎麽反成他先開口?


    應隱雙手緊緊環住他肩頸,不說話,隻一個勁把自己的身體往他手底下、往他懷裏送。


    香港深水灣。


    小報的幾篇報道寫得有鼻子有眼,配的圖雖然很模糊,但確實可以看得清是商邵。女人的臉蒙著口罩難以辨認,在記者在文字裏確鑿無疑地說,是內地影星應隱。


    在報道裏,商邵不僅送了她一場維多利亞港的煙花,還在深夜陪她在私人影院看電影、壓馬路、買花買金魚。


    “開的什麽價。”


    升叔便將對方開口要的價報了上來。


    一千萬,商檠業指尖夾煙:“你去吧,警告他們,如果這些東西在市麵上出現任何痕跡,我都隻找他們算賬。”


    升叔一走,書房又隻剩了他一人。


    煙霧迷漫得厲害,商檠業撣了撣煙灰,看著桌麵上的報告。


    一個有自殺史的女人。


    他掐滅煙起身,來到露台外,兩手撐上欄杆,深深沉沉地舒了口氣。


    一個豪門的主要家庭成員,是不可以出現自殺事件的,從氣運上來說有損,從對外形象上來說,更是萬劫不複的災難。尤其當這個成員是一個家族的主母,更是一個社會巨星名流之時。


    如果她再次病發,在嫁進商家後自殺,社會輿論會是什麽樣?


    誰管她是有病史,誰管她早就有雙相情感障礙,誰管她是出不了戲也好、厭倦活著也好?


    人們隻會說,她受不了門第的壓迫,她過得不幸福,他丈夫家暴、出軌、性無能、變態,她孤掌難鳴隻是傀儡,她看了太多肮髒的不能與人言說的醜事。


    乃至於,她真的是自殺嗎?難道不是離奇死亡?被人謀殺?家暴致死?而被他們的權勢富貴壓了下去?


    這些猜測,會像烏雲一樣如影隨形,永不消散。


    人們絲毫也不會在意,那個深愛她的男人,此時此刻又會在這些流言蜚語下遭受什麽深刻的二次痛苦。


    商檠業握緊了欄杆,夜色下,一貫冷肅的麵容浮現深深的遲疑和自嘲。


    在成為一個家族的當權人之前,他首先是一個父親。他知道商邵的個性,他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放任他走進那個痛失己愛的漩渦裏。


    他走不出的,餘下這輩子都走不出。


    可是,維港的煙花。


    他愛她。


    他這個不孝子,永遠愛不對豪門該要的女人。


    第66章


    應隱難得在元旦時得空,應帆高興,親自下廚張羅,又早早給她開了新的兩壇酒。俊儀也從寧市過來了,陪著她們一塊兒過節。


    為了趕上獻禮時間,劇組後天就開機,應隱明天一早就要飛去影視城。應帆放心不下,抓著俊儀的手,絮絮叨叨地交代她照顧應隱飲食起居。


    “趕大夜歸趕大夜,該補的還是要補。阿姨給你寫的那幾張煲湯的方子,你要照顧著她的日子來,今年我買的紅參特別好,你多帶點過去,到時候呢……”


    應帆說到這裏,停了下來,睨應隱:“你一個人傻笑什麽?”


    應隱嘴裏咬著箸尖,另一手托腮,臉上莫名漾著莫名的笑意,也沒聽應帆在跟俊儀叨咕什麽。


    “你談戀愛了?”應帆立刻一個十級警覺。


    “沒,沒啊。”應隱坐直,心虛道:“入戲呢。”


    “一個革命家的戲,你入成甜寵了?”


    “……”應隱咳嗽兩聲:“什麽呀,我還有戲呢,一個愛情片。”


    “軋戲啊?”應帆挺懂。


    在以前的香港娛樂圈,演員軋戲是常態,管你藝術不藝術羽毛不羽毛的,一年拍個七八部是常態,勞模一些,一年一二十部也不是不行,反正片場之間挨得也近。現在不行,現在講究一心撲在一樁戲一個角色上,同時進兩個組,不管路人還是粉絲都會群嘲反噬。


    應隱怎麽有這個膽量,隻好老實交代:“先拍這個,再無縫進組第二個。”


    莊緹文的首批資金已經到位,她擬了十幾個名字給風水大師,對方勾了個“寧吉”,於是寧吉影像公司便在香港注冊成立,作為《雪融化是青》的出品方。有了資金,兩人分頭行動,一方負責在將項目在香港立項備案,另一方則馬不停蹄組起盤子,並快馬加鞭拿到入境內地的拍攝許可。


    理想目標是春節前開機。因為片子設定在冬季,牧區的雪頂多下至三月份,再晚一些,就要等下一個冬天了。


    栗山的拍攝班底是多少年都合作慣了的,幾大主創都因“栗山禦用”而在業內享超然地位,雖然農曆新年前開機一事有些強人所難,但既然是他的要求,便也排除萬難地呼應了。


    “緊著過年就開機,那你春節要在劇組過了?”應帆掐著指頭算。


    今年春節晚,二月二十五號,距離現在差不多還有兩個月。


    “其實也正常,栗老師對這部片應該早就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所以一有了資金,也怕夜長夢多,索性先拍起來。”應隱拿柄小鉗子夾開龍蝦鉗,“反正你過年也是去度假,有我沒我都一樣。”


    “你真沒談戀愛?”應帆冷不丁來了個回馬槍。


    “真沒。”應隱眨一眨眼,很坦然很無辜。


    她不想告訴應帆,因為應帆擅長胡思亂想,比她還會做嫁進豪門的美夢。八字連一撇都畫不成的事,讓她患得患失幹什麽?


    第二天一早五點,應隱就帶著俊儀出發去了機場。


    莊緹文跟她在落地後碰麵,劇組的商務車來接,徑自給送往下榻酒店。晚上各主創都到齊了,一起用了席宴。應隱將莊緹文引薦給各方,介紹說是自己的經紀人和老板,給足了小姑娘麵子,也讓他今後開展工作時免受那些不必要的為難。


    吃過了飯,莊緹文當晚便又飛回了香港。沒辦法,為了跟上栗山的進度,她不得不加快盯住各項報批流程。


    影視城所在的城市偏北,氣溫遠非寧市能比,一嗬氣就是一團白霧,開機儀式上,應隱穿了厚厚的黑色羽絨服,和所有主演一起舉著利是合了影。


    這是一部群像戲,描述的是“四一二”後一段曆史時期的□□人,片名《潛行》已將一切定了調。


    “四一二”後,上海籠罩在□□之下,探子神出鬼沒盯梢尾隨,巡警執棍動輒搜查盤問,弄堂深處,緊閉的門窗上到處寫著“非眷莫擾”,緊張的氣氛壓在每一個革命者的頭頂。


    應隱飾演的角色英玉華,是上海總工會重要宣傳刊物的編輯聯絡員,在躲過又一次的搜捕後,她被迫北上轉移,於農村潛伏四個月後,最終犧牲在了國民黨新一輪的清黨搜捕中。


    應隱並非領銜主演,又有栗山提前過問了她的戲份,將排期都集中到了一起,滿打滿算拍攝時長也不超過兩周。前一周,應隱主要在影視城完成上海戲份。她穿一身半新不舊的直筒藍色棉布長衫,提一枚花色蝴蝶扣布包,頭發剪短燙卷,戴一副銀色橢圓框眼鏡,給人以不中不洋、既書卷又市井的感覺。


    這是造型組根據栗山要求而特意更改的形象設計。漂亮的女人從事革命太過顯眼,潛伏成本高,如此市儈的模樣,成為英玉華一次次躲過盤問搜查的契機。


    但無論如何,上海對一個革命者來說,都太過危機四伏。這個城市裏還在堅守的同誌越來越少,不是被捕,就是被迫害,終於,再又一次將宣傳讀物送往秘密印刷點後,回到弄堂的英玉華,見到八仙桌上碗口到扣,一張紙條字跡潦草:「已暴露,連夜出城,切勿停留」


    拍攝第九天,應隱轉至位於更北方的紅色革命根據地舊址,進行b組的農村戲份拍攝。


    原本順利的拍攝從這一天開始出了問題。按影片的美學設計,在農村的戲份是寧靜的、和煦的,冬季的母親河泥沙沉澱,清澈地在平原上平緩流淌而過,白鷺起落,風穿行於沿岸的蘆葦蕩間,溫熱悠長。


    但天公顯然不作美,先是應隱的那班飛機因為沙塵暴和雷暴而遲遲無法降落,最終被迫降在兩百公裏之隔的鄰市。為了不耽誤進度,劇組聯係了車輛,將她連夜載往片場。但後半夜暴雨驟至,傳來前方小段公路塌方的消息,隻好繞道另一條砂石路。


    這路經過礦區,平時都是大型工程車和火車進出,早將路壓得坑坑窪窪了。開了一半,這台臨時調度來的商務車果然拋錨,冒雨搶修兩個小時後再度上路,抵達劇組時,已是淩晨五點。


    b組的製片主任是熟臉兒,叫杜若堂,圈內人喊他老杜,油滑得捉不住,慣會捧高踩低看臉色行事的,見應隱遭了這麽大罪,隔著兩裏地就開始叫喚:“應老師應老師我的應老師,哎喲,按說走公路也就仨小時的事,誰也沒料著塌方啊——打噴嚏了?毛巾呢?怎麽沒人給應老師送熱毛巾?我帶您去房間,您扶著點我……”


    應隱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白色球鞋剛一下地就是一腳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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