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家宴,賀蘭修也不拘束,不知不覺便多喝了幾杯。容恪時不時就扭頭看他,這會兒奇道:“修表哥,你臉紅啦。”眾人聽見,也連忙轉頭去看,果然見賀蘭修兩頰浮上一點紅暈,似有醉態。賀蘭霜關心道:“以往不見你嗜酒,這是怎的了,可有什麽心事?”賀蘭修搖搖頭,笑道:“北境苦寒,在冰天雪地之中行軍打仗,唯有烈酒可以暖身,因此變得有些貪杯,讓大家見笑了。”他意識十分清醒,隻是酒意容易浮於麵上,不過這一點就不足為外人道了:“今日家宴,恪兒又長大了一歲,我心中高興,這才多喝了些,不妨事的。”賀蘭霜點點頭:“想喝就喝,若真是醉了,那便留在宮中歇息一夜,也不是什麽大事,盡興就好。”“謝姑母。”聽見這聲“姑母”,賀蘭霜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見賀蘭修手中的酒杯又空了,一旁的宮人連忙舉著玉壺上前來替他斟酒。誰料一個手抖,竟是失手將壺中的酒盡數灑到了賀蘭修身上。眼見他衣袍浸濕,那宮人臉色慘白,當即跪地叩首求饒道:“奴婢該死,請太尉大人恕罪!”賀蘭修卻隻擺手道:“無礙,我去換一身衣裳就是了。”太後身旁的女官立即斥道:“笨手笨腳的,還不快帶著太尉大人去更衣?”那宮人戰戰兢兢,見賀蘭修不曾動怒,這才鬆了口氣,起身道:“請大人隨奴婢來。”到了偏殿,宮人垂首恭敬道:“大人請進。”進入殿內,果然已經備好了幾身嶄新的衣裳,還有幾名宮人在一旁等待侍奉更衣。賀蘭修在軍中待久了,不習慣女子近身服侍,隻讓她們出去,自己挑了身長袍換上。然而,還沒等他把衣衫整理完畢,殿內的門突然“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賀蘭修三兩下攏好衣裳,警覺斥道:“誰!”一道尖細的聲音從門口傳來:“聽聞太尉大人不欲宮女近身,公公特遣奴才前來侍奉。”隔著屏風,賀蘭修隻見外麵立著兩道人影,看服飾確是內侍無疑。然而一個垂首躬身,另一個卻挺立在原地,絲毫沒有下人的姿態。他心中有了猜測,將剛剛束好的衣帶散開,準道:“進來。”兩人一同進來,果然,其中一人烏發雪膚,風姿明秀,容貌倒是上乘。然而身形纖瘦,神情膽怯,嘴唇微微泛白,看起來十分孱弱。不是當今天子容慎,又能是誰?容慎盯著賀蘭修因紅暈更顯冶麗的臉龐,目光竟顯得有些癡了。賀蘭修察覺到他的視線,卻借著酒意閉上眼躲開了,不耐地對那真太監道:“不是來侍奉我更衣的?愣著做什麽?”既已經一刀兩斷了,為何還要湊上前來?容慎不語,那小太監也沒有接話,隻安靜地上前幫他穿衣。然而態度雖然順從,動作卻很是生疏,竟像是從未伺候過人一般。賀蘭修心中煩躁,正要訓斥,卻突然嗅到了他身上頗為明顯的藥味,還有一絲似有似無的……龍涎香。他驀地睜開眼,果然見容慎正垂著眼眸,神情溫馴地替他束衣帶。賀蘭修心中頓時猛地一動,但終究也沒有出言阻止。許久之後,容慎終於替他整理好了。堂堂天子,替人更衣,甚至還要麵帶歉意,伏低做小道:“我不太會這些,太尉大人不要生我的氣。”賀蘭修神情複雜:“陛下何必如此。”容慎充耳不聞,自顧自道:“如果一定要生我的氣,那我就隻能拿自己來賠罪了。”就著給賀蘭修更衣的姿勢,容慎埋進他的懷裏,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腰:“畢竟我什麽都沒有。外人都道我是無上天子,富有天下,但你知道的,其實我一無所有。”“我虛居高位,日夜惶恐,明知匕首隻能充當一個慰藉,派不上任何用場,但我還是放在了枕下。因為你不在宮中,再沒人能護著我,我隻能學著自保。”“你說你要愛護表弟,會好好對容恪。”“可太後是我的嫡母,論起來,我也是你的表弟啊——”“修哥哥。”第59章 “太後, 太尉大人方才遣人來報,說是不勝酒力,想留在宮中借宿一晚, 又恐不合禮數, 是以特來向太後請個恩典。”賀蘭霜問道:“遣的什麽人來傳話?可是平日裏寸步不離跟在他身邊的那個侍衛?”宮人答道:“回太後,不是祁侍衛, 是一個臉生的小太監。”賀蘭霜眉頭微蹙:“一無憑證, 二無親信,你們如何就認準是太尉遣人來報的?”“這……”“你親自帶人過去看一看, 就說是哀家不放心太尉醉酒,因此特地派人前去服侍。若有異常之處,立刻來報。”宮人領命而去, 太後身邊的女官才道:“太尉方才離席時確實有了醉態, 此事應當無誤。”賀蘭霜揉了揉眉心:“皇帝及冠在即, 前朝蠢蠢欲動, 修兒又剛得了高位, 正是最招人恨的時候。這段時日, 必有大事發生,不可不防。”女官道:“太尉大人武藝高強, 等閑人近不得身的, 智謀更是不輸那些個朝臣,定然不會著了他們的道, 太後還請寬心, 莫要思慮過重了。”“這倒也是。”賀蘭霜臉上的神情鬆快了些,“修兒文武兼備, 行事也端穩,最難得的就是這份心境, 居高位而不驕矜,握重權而不恣肆。若非如此,我又哪裏敢將這般重要的位置交予他手上?”她哪裏知道,此刻她口中“行事端穩”的賀蘭修,卻正極為放肆地冒犯著當今天子。偏偏這天子一向怯懦軟弱,遭此禍事,不僅不敢嗬斥這膽大包天、蔑視君威的賊子,竟然還十分主動地環住了對方勁瘦的腰背,邊眼神迷離地念著“喜歡”,邊氣喘微微地求著那逆臣再輕一些。就在他最為沉溺之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響動,賀蘭修驀然停下動作,警覺地望了過去。他素來耳力過人,輕鬆便能聽見祁飛羽正冷冰冰道:“主子已經歇下,有什麽事明日再說。”另一道女聲不慌不忙地說:“大人既是醉酒,更應盡心服侍,我等都是在宮中侍奉慣了的,隻要放輕手腳,必不會驚擾了太尉大人歇息。”祁飛羽微微抬高了聲音,道:“主子不慣女子近身服侍,若有所需,自會喚我。”那宮人道:“可太後憂心大人醉酒,必要我等瞧上一瞧才肯放心。祁侍衛今日若執意不肯放我進去,那可是駁了太後的麵子。太尉大人乃太後親侄,素與太後一心,若是聽聞今夜之事,說不定也會怪罪祁侍衛。”祁飛羽依舊不近人情地守著門:“明日主子醒來,我自會稟報此事。若有怪罪,我認打認罰。隻是此刻,沒有主子的允準,哪怕是太後和皇上親自駕臨,我也不會放行。”那宮人簡直拿這木頭樁子毫無辦法:“你……”正僵持著,卻聽門內突然響起了賀蘭修的聲音:“飛羽,既是太後的關懷,便放她們進來吧。”祁飛羽得了令,果斷閃身讓出了路:“請。”幾名宮人果然輕手輕腳,連聲音也放得極輕極柔:“打擾太尉大人歇息,奴婢等實在該死。隻是太後不放心大人醉酒,一定要奴婢等前來侍奉著大人才能安心。”賀蘭修語氣慵懶,果然比平時多了些醉意:“貪杯令姑母掛懷,這是我的過失。不過侍奉就不必了,飛羽說得不錯,我不習慣女子近身服侍。去回稟太後,就說我隻是有些昏沉欲睡,但並無大礙,還請姑母放心。”那宮人聽他雖有醉態,但神思清明,的確沒有異常之處,便準備回去複命。豈料就在此時,帳內忽然響起一聲不大不小的驚呼。為首的宮人立刻警惕地上前幾步:“太尉大人?”“無事。”賀蘭修的聲音比方才粗重了些許,“出去。”“……奴婢告退。”那宮人猶豫著行了禮,低下頭往門口後退了兩步,卻在眾人都沒有反應過來之際,猛地衝上前去,一把拉開了床上的帳幔。隻往裏麵瞧了一眼,她就大驚失色地跪地請罪道:“奴婢該死,因擔心太尉被賊人挾持,這才衝動之下冒犯了太尉,請太尉饒恕!”方才她拉開床幔,入目便是一張瘦削雪白的脊背,上頭烏發散落,腰間還印著星星點點的紅痕,一看就是剛同男人顛鸞倒鳳過的模樣。此刻她雖然正跪地求饒,一雙眼卻隱蔽地向上窺探,隻見那影影綽綽的羅帳之後,那人正因受了驚,瑟瑟發抖地伏在太尉懷中,約摸著就是這副楚楚動人的模樣惹了太尉憐惜,才讓向來傳聞不近美色的太尉大人破了例。“出去。”賀蘭修語氣冷硬,“需要我說第三遍嗎?”“太尉大人息怒,奴婢這就告退。”房門被森*晚*整*理掩上,賀蘭修這才鬆開了遮擋容慎麵龐的手,不陰不陽道:“陛下可真是膽量過人。今日若被人發現了你的身份,你我恐怕都要留名於史冊了。”容慎神情無辜:“分明是你突然……我才沒有控製住聲音的。”“那難道不是你挑逗在先?”“……好吧,是我。”容慎小聲嘟囔道,“我就是見不得你那副冷靜自持,淡定自若的樣子,總想看你為我慌亂一回,冒險一回。”說著,他就將臉頰貼在了賀蘭修的掌心,愛寵一般蹭來蹭去:“太尉大人別生氣,我任你處置就是了。”“既然如此。”賀蘭修輕輕捏住他的臉頰,十分冷酷道,“那陛下這便回寢宮去吧。”容慎動作一僵:“你趕我走?”“不是說任我處置?莫非是誆我的?”容慎:“……”他說的“處置”又不是這種處置!賀蘭修欣賞夠了他臉上變幻莫測的表情,才說:“那宮人去回稟了太後,太後必然會派人前來探查,究竟是什麽人爬上了我的床,又會不會是哪一方勢力有所圖謀,為此特地設下的陷阱。陛下若現在不走,之後可就沒那麽容易脫身了。”容慎不甘道:“那我這豈不是,豈不是偷雞不著反蝕把米?”賀蘭修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直把他看得臉色漲紅:“我走了。你……你記得多進宮來陪陪我。”“臣遵旨。”容慎見他神情鬆弛,便知上次之事算是揭過去了,不由暗自鬆了口氣,這才重新穿上內侍的衣服,靜悄悄地離開了這裏。翌日,太後果然將賀蘭修喚去,似是不經意間提及了此事。賀蘭修露出懊惱的神情:“昨夜侄兒喝多了些,見那侍奉更衣的小太監有幾分可憐可愛,一個沒忍住,就犯了宮規,還請姑母治罪。”賀蘭太後隱去臉上的驚詫,嗔道:“你這孩子,哪裏都好,就是太守規矩了些。莫說如今這宮中是咱們賀蘭家說了算,即便不是,難道姑母這個當太後的,還能護不住自家的子侄?不過一個小太監而已,能入了你的眼,那是他的福分。”嘴上如此說著,她心中卻是鬆了一口氣。若真是有心人安排的,那也隻會安排貌美的宮女,不會安排一個小太監來,畢竟賀蘭修從未有過好南風的傳聞。再加上他昨夜醉酒留宿宮中也是偶然,外人無從提前計劃安排,看來真是巧合罷了。隻不過……“若非昨夜巧合,姑母竟未能想起,你也早到了該成婚的年紀。先前同你提起,你隻推說要待到建功立業才好娶親。如今你已官至太尉,位列三公,這功業已成,正該成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