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鈺緩緩抬頭,隻覺臉頰有熱流緩緩而下,但這溫度卻不是來自自己的身體,左肩疼痛之感如鑿骨髓。


    旁的那些驚呼之聲在他耳中如林間之風,隻得呼嘯卻不入耳,他目之所及卻是母親含淚的眼和染血的衣。


    那雙熟悉的眼睛裏是不甘和不舍。


    立於一旁的裴氏族伯當即在侍衛的護送下找到躲藏之地,唯有裴鈺一時無措地抱著自己的母親,蹲在血泊裏。


    觀禮席上一片混亂,袁成傑等人在侍衛的護送下往殿內躲避,唯有阿笙卻是下意識往人流的反向跑。


    她目光所及是那片孤寂的雪色之中,眾人舍去的方向,還有一個人抱著他的母親還孤守在那。


    這一幕,她恍若看到了六年前的神武樓前。


    忽而有人一把將阿笙撈了回去,回頭看卻是袁成傑,“危險!”


    袁成傑不顧阿笙的反抗將人往內裏拽,很快,一隊武衛將尚在庭中的裴鈺母子圍在了裏麵。


    阿笙抬眼左右尋找,在殿內的角落,武衛掩護之下,她找到了裴清召,他神情冷冽地看著庭院的方向,如獵人盯著陷進當中的獵物。


    此時一名醫官在武衛的拉扯下被帶到了現場,當即為二人診治。


    裴鈺此時方才緩緩讓開,讓醫官先看阮氏,她此時的呼吸已經非常微弱,地上是大灘的血漬。


    遠遠的,阿笙看到裴鈺緩緩站了起來,武衛當中,他發冠已落,長發如瀑,依稀可見他身上大片的血色,也不知究竟是他的還是阮氏的。


    她看不到他的神情,不禁皺緊了眉目。


    殿內眾人嘈雜,卻無人敢走出,一些孩童被嚇得當場大哭不止。


    醫官在這個雪天竟是出了一身的汗,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看著阮氏蒼白的臉,而後顫顫巍巍抬頭看向神色淡漠不明的裴鈺。


    “夫人她……”醫官的聲音帶著顫抖,他咽了咽唾沫,心一橫,道:“利器穿透心脈,我已經盡力……”


    醫官不敢抬頭去看裴鈺,那個芝蘭玉樹的人此時卻滿身的血色,目色空洞,恍若妖魅。


    “什麽兵器?”


    沒有崩潰之態,裴鈺的聲音冷若冰霜。


    醫官當即從阮氏背部取下一根粗細如人兩指的利器,器身呈螺旋紋路,刺拔皆連著骨肉。其力之大,阮氏以身軀卸下了大半的箭力,但撞上裴鈺的肩骨還是讓他生疼。


    這樣的利器穿過身體,該有多疼。


    此時,堂外腳踏之聲紛亂而至,來的是一隊禁軍,在他們出現之時,阿笙看到裴清召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兩名禁軍上前,二人合力方才將那一把巨大的弓弩呈現在人前。


    裴鈺掃了一眼,八段弩,一眼即明。


    隨禁軍一同被羈押而來的是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他體格不似東境之人,一隻胳膊已經被禁軍卸下,就這般不自然地垂吊著。


    “此人是我們在東城牆所抓獲。”


    禁軍首領低首向裴鈺見禮,亦被裴鈺此時的模樣所驚,不由低垂眉目,不敢直視。


    裴鈺掃了一眼那兵器,而後看向被禁軍羈押地男子,他頭顱低垂,恍若死物一般。


    裴鈺低伏下身子,看向那人一雙漆黑的眉目,用寒州話問他,“誰讓你動的手?”


    那男子聽聞此話,方才有了生機一般抬首,張了張嘴,裴鈺卻發現他的舌頭已經被人割下。


    裴鈺站直了身子,又看向那八段弩,緩聲道:“西州王庭八年前棄用此物,鍛造圖紙及匠人於同年冬日被人截獲,悉數失蹤。”


    說著他看向一旁玉清殿內,被武衛護在角落的裴清召,道:“對吧,二叔?”


    裴清召此時臉色已然非常難看,不為別的,而是這麽久以來,他第一次在裴鈺的眼中看到了如嗜人血的殺意。


    “不,不是我,不是我!”


    武衛當即將裴清召押往庭中,一旁的金氏趕緊將兒子與女兒抱在懷裏,不讓二人上前。


    裴鈺緩慢地低身,拿起阮氏仍握在手裏的冠簪,一步步走向裴清召,後者下意識想要後退,卻被武衛押著動彈不得。


    “家主,不可以!”


    一旁的武衛首領醒悟過來,那簪形尖銳,以男子臂力足以插入咽喉,了人性命。


    但此時無確切證據,旁人不知那八段弩的來龍去脈,即便當真是裴清召所做也應依法處置,帝宮腳下不容人濫用私刑。


    若是裴鈺在眾人麵前這般隨意動了裴清召,便會被扣上濫殺之名,聲名難再。


    但裴鈺卻恍若未聞一般,手裏死死地捏著那枚玉簪,上麵還有阮氏血的溫度。


    “家主!”


    “公子!三思!”阿七亦衝了出來。


    裴鈺盯著裴清召,臉上卻掛起了淺笑,如鬼魅般的神色讓裴清召大吼道:“你不能殺我!你沒有證據!”


    各殿內眾人紛紛屏住呼吸,看著雪落之處,那人一腳一個血印,走向裴清召。


    他的每一步都如同踏在刀尖之上。


    眾目之下,裴鈺抬手,手中玉簪尖銳,恍若能在裴清召瞪大的雙瞳中印出那鋒利的形狀。


    “家主!”


    “公子!”


    ……


    “裴鈺!”


    忽而一聲從殿內傳來,裴鈺抬起的手一頓,阿笙自人群中掙脫出來,跑入庭院之內,大喊道:“人是禁軍帶來的!”


    這一聲喊得莫名,裴鈺眸光微顫,餘光中還能看到禁衛銀色的鎧甲,他靜靜地盯著裴清召,後者在那雙死寂的瞳眸中看到了絲絲亮光,而後恢複了清明。


    裴鈺似是想到了什麽,找回了一絲尚存的理智,終是緩緩收回了手。


    阿笙見此趕緊上前,對武衛道,“先將人押下去。”


    除裴鈺外,裴清召第二個明白阿笙所言為何,這是軒帝的主意,他要裴鈺在諸子百家麵前親手扼殺自己禮教無雙的名聲。


    他猛地抬頭,大笑出聲,“裴鈺,你空有其名,你終究還是被名聲所累!”


    裴清召笑得猖狂,自禁衛出現的那一刻他便知,皇帝見裴鈺未死而出賣了他,今日之後他多年經營的一切都將付之東流,既然一切已無法挽回,不如拉上裴鈺!


    阿笙看懂裴清召眼中那視死如歸的瘋狂,她順手拔出阿七腰間的短刀,直接桶入裴清召的左肩,眾人措手不及,裴鈺下意識要去攔阿笙,卻不及她出刀快。


    裴清召吃痛,欲脫口而出的言辭硬生生被打斷。


    他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的女娘緩緩低身對上自己的眼,她聲音輕緩,用隻有幾人聽得到的聲音,道:“裴二爺,裴鈺動不得你,你猜我敢不敢殺你?”


    阿笙低下身子,直直地看進裴清召那雙猩紅的眼,此時武衛阻擋在後,將她遮蔽在內,而裴鈺站在幾步開外,於眾人目光之中,即便阿笙拿著那把刀就這般結果了他,隻要裴鈺不開口,武衛不敢作證,而眾人亦見裴鈺並未命人動手。


    即便死他也幹不著裴鈺什麽事。


    “你豈敢……”


    裴清召抬首看向一旁的裴鈺,卻被他眼中如視草芥的冷意所攝,一時失語,武衛見此當即用粗布將人口塞住押了下去,再不讓他狷狂。


    待人被帶走,阿笙拿刀的手瞬間垂了下去,這短刀是玄鐵打造,刀身無比沉,阿笙臂力不行,裴清召估計沒有傷得多深,倒是她的手此時顫顫巍巍。


    “你的手……”


    裴鈺下意識去看阿笙的手腕,卻將掌心的血染上了阿笙的手,他神色微愣,當下如受驚般放開了阿笙。


    阿笙未留意他的神情,淺淺道了一句:“不礙事。”


    阿笙看向裴鈺身後被武衛圍在其內的阮氏的屍身,開口道:“先送夫人吧。”


    裴鈺微微側頭,看向那一片血色,在蒼白的地麵顯得那麽突兀。


    他的眼神中有幾分失神,而後輕輕“嗯”了一聲,緩了緩,道:“多謝。”


    “權當是還你的。”阿笙的聲音清淺。


    五年前的林中、四年前的越城,還有此前的江淮,裴鈺一共救過她三次,更別說還有上陽園和華清齋的照料,裴氏於阿笙的恩情頗深。


    裴鈺之善若水澤萬物,但想要毀掉他的人更多。


    阿笙深知那禮教無雙之名裴鈺可以不要,但卻不能被人設計踐踏在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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