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拂過,酒濃更烈,招惹醉酒的人幾分目眩。


    本想將巾帕還給他,胃裏突然猶如火炙。


    側俯過身,再吐出一些殘苦,狼狽不堪。


    眼淚莫名奇妙的流了下來。


    男人將手掌淩在半空,本想在秋美作嘔時,幫他順順背項。


    可是,無論如何,手掌也不能落下去。


    男人微笑,輕輕歎說:“雖然知道你是個少年,但你穿著戲裝羅裙,總是不敢碰觸你。”


    用巾帕沾去唇邊酸楚,剛想還給他,卻見到胭脂染紅了巾帕。


    秋美低眉,將巾帕握在手裏,略有歉聲:“髒了。”


    男人輕笑,借月色仔細打量過秋美的扮相,目光中仍是驚豔不已。


    賞讚之餘,男人笑說:“雖然你的妝扮很美,但也不必要彩衣飲酒。”


    他以為我願意?


    他不懂,他完全不懂。


    戲子的日子,並非是他想像的那麽華彩。


    “發飾很重,紮頭又緊,何必讓自己那麽難受?”男人似乎懂些行當,好意輕問:“我幫你卸妝吧。”


    卸裝?


    不行,還有上百個客人沒和貂蟬喝過酒呢。


    李員外既然說過了這種話,無論怎麽辛苦,也不能駁他的麵子。


    秋美強作笑顏,算是謝過了男人的好意,並未應接他說卸妝這件事。


    重新整理了襟領,正了正發飾,秋美點頭作禮,轉身回步。


    “賢弟留步。”


    一聲輕喚,男人追隨:“見賢弟所去的方向,難道還要回到酒席?”


    人人都在等貂蟬,我不回去能行嗎?


    秋美無言,輕笑以對,繼續前行。


    男人幾步趕在秋美前麵,截住了他的腳步,明眸閃光:“賢弟,你的耳根子已經紅透了,不可再飲酒了。”


    不飲?


    今日能讓我不飲酒的人,隻有李員外。


    除非他是李員外,可他偏偏不是,我怎麽能不飲?


    “貂蟬不飲酒,怎能收服呂奉先?”


    秋美輕笑,說著英雄美人的過往。


    男人一愣,隨即會意:“賢弟麵容華美,也許稱得上是貂蟬,今夜卻沒有呂奉先。”


    誇過秋美,男人再次好意相勸:“寂寞之酒,不飲也罷。”


    “謝兄台的好意,我自有分寸。”


    他多次相勸,秋美已知他的誠心,隻有一聲謝,算作回禮。


    “賢弟,容我再多問一句。”男人還禮,輕聲:“三日後,總兵紀大人府上有一出名戲,敢問,是不是賢弟扮虞姬?”


    消息散得這麽快?


    怕是所有人都知道紀大人請了萬秋露出演霸王別姬。


    “承蒙總兵大人抬舉,賞我們飯吃。”


    秋美這樣回答,算是認下了。


    “好巧。”男人輕輕一笑:“紀大人也請我到府上賞戲。”


    秋美一愣。


    他是誰?


    受了李員外的請,又受了紀大人的請。


    他是權與貴的坐上賓。


    看來,又是一個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還好自己處處小心,沒有壞了禮數。


    秋美深施一禮,輕輕諾諾:“希望不會讓老爺失望。”


    “老爺?”男人皺眉,笑看秋美:“剛剛你還喚我兄台,怎麽此刻就是姥爺了?我的輩份,會不會長得太快了些?”


    是我說錯話了嗎?


    他在笑,應該沒有生氣。


    秋美想早點躲開這個大人物,再施一禮,急步回轉酒宴之地。


    在秋美遠去時,男人望著秋美的背影,嬉笑一句:“賢弟,三日後,在紀大人府上,我等你還我巾帕。”


    簡簡單單一方絲絹,染了胭脂,汙了殘酒。


    秋美本想到無人處,一拋了之,有他這一句,卻不能丟棄了。


    將巾帕小心的收好,秋美二次步入酒席。


    貂蟬回來嘍。


    有人一聲起哄,眾人紛紛注目秋美。


    酒醉桃麵紅,秋美又多了幾絲憐楚的美。


    他身姿纖瘦,腰肢柔軟,月下的男扮女相,竟然已經達到雌雄莫辯的境界。


    無論男人、女人,都會對他有幾分疼愛,幾分傾心。


    酒,又是一杯接一杯。


    秋美念著伶音,卷袖飲酒,分外嫵媚。


    他被人群簇擁,穿梭不得,僅在方寸之間,又飲了十幾杯。


    酒入喉,酸澀味。


    是嗆出來的眼淚,還是憐惜自己命薄,秋美已經分不清了。


    有人將酒置在地上,要秋美反身彎腰飲了這一杯,美其名曰為倒掛金枝。


    秋美使了個軟功,將身子拱成虹橋,眾人紛紛叫好。


    杯子銜在嘴裏,眼淚已倒流至額頂。


    秋美早已腳下無根,慢慢起身時,雙腿已顫。


    還好戲裙寬大,不會讓眾人看到,起身到最考驗腰力的分寸間,突然有一隻手臂托到秋美的背上,撐起了他的身體。


    那人將秋美護在身後,明朗有聲:“李員外,我有個不情之請,想借貂蟬之手,為我烹茶。”


    他想一人獨占貂蟬,好輕狂的人兒。


    如此掃落眾人酒興的要求,本以為李員外會滿聲回絕,卻不曾想李員外回得謙卑:“隻要貂蟬願意,我們願意成人之美。”


    願意,不願意?


    秋美從來就沒有這種權利。


    所以,那人也並未問過秋美的意思,輕笑一聲:“多謝李員外。”


    秋美已醉,任他扶著,去往不知何處的地方。


    不知道走了多久,秋美覺得自己淩空而起,又輕輕飄落。


    一件暖袍,蓋在秋美上,聽到那人切切叮囑:“酒醉之夜,必然口渴,晚上多給他準備些熱水。”


    被叮囑的人維維諾諾:“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耳畔傳來馬蹄徐徐,秋美覺得自己在慢慢飄走。


    迷離之際,強睜雙眼,見到自己獨臥車廂。


    秋美掀開轎簾,見到班主趕馬,師兄們兩側相隨。


    “小心點,別摔了。”有師兄見到秋美探出身子,立即伸手去扶。


    秋美強強著回首去看。


    依稀月下,立著一個身影,竟像是荷塘木橋畔的贈帕之人。


    想借貂蟬之手烹茶的人,是他嗎?


    如果我不給他烹茶,會不會得罪了他?


    如果得罪了這個大人物,戲班子會不會就沒了活路?


    我要為他烹茶。


    這句話,秋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說沒說出口。


    他隻記得,他流淚下車時,被師兄們架住,又安置回了車廂。


    他二次掙紮而出時,那人已追到車旁,輕輕勸他:“烹茶不急,明日我必去看你。”


    好吧,是他自己說的明天再烹茶,我總算沒得罪了他。


    戲班子保住了,師兄們的飯碗保住了。


    還有那塊帕子,我要洗幹淨,還給人家。


    不然,還會得罪惹不起的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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