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眼神有許多種,千嬌百媚,憂鬱深邃,含情脈脈,柔情似水。


    從她們的眼睛裏,你能讀出許多東西。


    男人的神采有許多種,漫不經心,放蕩不羈,豪氣雲千,大義凜然。


    從他們的神態裏,也能讀出許多東西。


    隻要有心去看,莫說是人,就算是景,也能告訴你許多事情。


    地上的雪印未融,旖旎如畫,分明剛剛躺過一對親昵的男女。


    女人綠紗白裙,粉麵紅霞,守在男人身旁。


    男人酒醉初醒,雙目明亮,在向女人問話。


    “幹娘既然肯送便宜給判官,已經篤定妹子在北冥雪山,可有憑據?”


    他總是這樣,在回答別人問話之前,總以問題引路。


    纖眉微聚,女人也聰明,答中有問:“是你與我說過,在茶攤舊地尋到了陰煞氣,而且這些陰煞氣不是我地府的,故此懷疑妹子在北冥雪山,難道你騙了我?”


    她眼神無辜,神色落寞,像被負了心的少女。


    賞盡她做作的虛偽,白無常無奈失笑:“就算茶攤舊地有北冥雪山的陰煞氣,也不代表茶攤妹子就在北冥雪山,幹娘不是三歲孩子,竟然毫不懷疑的認定這套說詞。”


    朱唇輕啟,微微一笑,不去推敲他的言語,轉過目光,仰頭賞雪:“這是你知道的第一件事?”


    “第一件事,茶攤妹子一定在北冥雪山,因為幹娘不是三歲孩子卻假裝三歲孩子。”


    “第二件事,北冥雪山的秘密,不但與閻老頭有關係,與幹娘也有關係,否則幹娘為什麽要假裝三歲孩子?”


    “第三件事,我一定能找到北冥雪山的入口,引黑無常進去,而且不用費力,因為我找不到,幹娘也會想方設法讓我找到,這才是幹娘假裝三歲孩子的真實用意。”


    三件事,他一口氣說完了,言詞鑿鑿,自信滿滿。


    無心再扮賞雪,轉回明眸看他,認真的問:“你是怎麽想到這些的?就因為我順著你的意,去翻了翻典籍?”


    也認真回看她的目光閃爍,嘴角掛起懶笑:“因為我不是三歲孩子。”


    目中抹過幽憐,綠紗上前一步,纖纖素手捧起白無常的臉,幾乎哀求:“北冥雪山的秘密,你不要再插手了,由黑君獨去吧。”


    她身上芬芳,幽香誘惑,軟語輕柔,沒有幾人能逃出她的迷人。


    凝視她,雙眼越來越迷離,手指寵愛的點了點她的鼻尖,白無常深吸一口氣:“這些話,不該是你說的,你隻是我腦中的幻影,我想你在,你就在,我想你散,你就散。”


    “我隻是個幻影?”綠紗目光懵懂,慢慢的,我見猶憐,滑下素手,輕咬朱唇,問他:“你現在,想我在,還是想我散?”


    手指刮過她的嬌麵,白無常長長的一歎:“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人見過了,話也說盡了,何必互相牽掛?”


    何必牽掛?不如獨去。


    還未來得及綻放最後一朵笑容,佳人化做飛雪,徐徐落盡。


    雪飄飄,人戚戚,灑下寂寞。


    伸手接過一片雪,看著雪花消融在掌心裏,白無常心有不忍,低頭相問:“幹娘如此心急?我還沒能與她道一聲珍重。”


    兩聲冷笑破空,摧的飛雪更濃,孟女推門而出,雙眸陰冷:“言多必失,她不懂這個道理,活該死。”


    輕輕擦去掌中雪,感慨世間總無常。


    轉頭看著孟女俏立,醉眼流轉:“佳人如約,化身飛雪,幹娘的手段,不斷的出人意料。”


    不斷的?


    他什麽意思?


    又在借酒提起魎情化星的那件事嗎?


    明豔一聲笑,裝作聽不到他的醉話,冷聲再問:“雪已經落完了,你還賴在這兒做什麽?”


    “我在等。”


    “哦?”孟女揚眉,雖然在笑,目光卻冷:“難道還有佳人要來我這院子?”


    低頭輕呼一口氣,抹了抹眉頭未融的淡雪,正色看著孟女,眉目間醉色全無:“我在等幹娘指點北冥雪山的入口。”


    輕輕仰頭望夜,孟女的眼裏演盡輕蔑,嘴角流出不屑:“你真以為你猜準了那三件事?”


    看過孟女的得意,白無常兩聲笑:“我又多知道了一件事。”


    徐徐慢步,走向院門,背影懶散:


    “她並不是言多必失,是幹娘故意操縱她與我說這麽多話,就是為了探聽我到底猜到了些什麽。


    不巧,我猜的很準。


    怕我壞了幹娘的事,幹娘又借她的嘴勸我退去……”


    話說到一半,人走到院門邊,推開一條門縫,回首看孟女的麵目青冷,再做嬉笑:“我知道幹娘體恤我辛苦,不想勞煩我跑一趟,咱們母子情深,何須這麽客套?”


    將門推得更大一些,白無常一步邁出,回首又笑:“我與幹娘有約在先,不管北冥雪山的秘密有多危險,我這次一定幫幹娘。”


    兩步邁出門外,仍不肯離去,繼續囉嗦:“就算幹娘反悔,不肯告訴我北冥雪山的入口,我自己也能把它找出來。”


    醉說過後,雙目炯炯,滿臉正色:“幹娘讓北冥雪山的秘密等著,黑君必到。”


    他醉話連連,句句淩厲,聽似嬉笑,深意卻冷過冰雪。


    院門終於被他關合,鎖盡一池風寒。


    孟女遙望寂寞的院門,俏目溢滿冷霜。


    終於,大雪紛飛,染白了一切。


    你幫誰,誰就敗?


    你以為你玲瓏八麵?


    這次,偏要讓你當驢,拉著磨兒轉!


    立下恨恨的誓言,孟女反袖回屋,隔絕滿目的飛雪連天。


    一路黑漆漆,哪怕再走一萬年,還是黑漆漆。


    伸手不見五指的陰森裏,燃著一盞燈。


    燭火如豆,映不出幾點光茫,卻讓人覺得溫暖。


    因為這豆燭火,是陽間火,在地府裏的陽間火。


    挑燈夜行的人搖搖晃晃,好想剛喝完了八百斤陳釀。


    嘴中有詞,念的冰冷悠長:“黑無常君……黑君無常……無常黑君……”


    如哭如泣,簡直比墳地裏的鬼叫還難聽。


    走一路,唱了一路,他似乎永遠不知道累。


    本來冷風瑟瑟,已經難以忍耐,再向前一步,居然陰寒更盛,幾乎能將人凍僵。


    有陰寒擋路,唱詞的人不敢再前行,將燭燈挑高,映亮了一個俊逸的少年。


    “你在鬼唱什麽?”


    少年的質問冰冷,能將陰寒凍碎。


    “招魂曲。”挑燈的人討好一笑,借著酒醉,演盡得意:“這是第三代白無常傳給我的,別說,還真靈,這不,唱著唱著,就把小爺給唱來了。”


    陰寒的看他一眼,黑無常側目負手,不理不問,隻等他說。


    吐出幾口酒氣,將燭火燃得更明,白無常邁步轉到黑無常對麵,醉眼迷蒙:“我跟閻老頭已經告過假了,我跟幹娘也討了盤纏了,小爺,咱們這就上路。”


    他遙遙欲墜,幾乎站都站不穩了。


    厭惡的退後一步,躲開他滿嘴酒氣,黑無常依舊冷聲:“去哪?”


    “北冥雪山。”幾乎醉得快睜不開眼睛,手指向天,堪堪一笑:“陪小爺,去救茶攤妹子。”


    “北冥雪山?”黑無常輕吸一口氣:“依稀聽你提過。”


    “我?”將頭搖的像篩子,白無常連連醉笑:“不可能,不可能,這麽可怕的地方,光是念一念它的名字,就讓人膽寒,我怎麽可能掛在嘴邊?”


    “在除滅聖白龍太祖後,馬車旁,你親口說過,果子酒有我看管,比藏到北冥雪山裏還安全。”


    果子酒,香又濃。


    在東海邊,曾經歡聲笑語。


    如今,酒盡,人空。


    咽下泛起的悲苦,白無常倒吸一口冷氣,吐了吐舌頭,裝做一副膽寒的模樣:“沒想到我隨口一句得意,竟然能被小爺記住,以後講話得千萬注意,別一不小心得罪了小爺,被鐵索抽打的滋味,光是想一想就……”


    “北冥雪山在哪兒?”


    不再忍受他的囉嗦,打斷了他。


    有些人的囉嗦是長到肉裏的,扯著骨,連著筋,打也打不斷。


    將燭燈再次挑高,看了看小爺決絕的神色,白無常醉笑:“問過了路,小爺又要將我踢下雲端吧?吃過第一次虧,是小爺手黑,要是再吃第二次虧,就是我呆傻……小爺,你猜,我會不會這麽輕易的就……”


    冷風急襲,鐵鏈作響,一條冰寒之物,纏上了白無常的脖子。


    凍的脖頸青紫,立即安靜,酒也醒了一半。


    以武取勝,雖然不是最智慧的辦法,但至少是最有效的辦法。


    嚇得打翻了燭燈,隻能連連求饒:“小爺,就算打死我,我也不會告訴小爺北冥雪山在哪,因為我也不知道。”


    魎情化星的餘痛未去,還要聽盡他的聒噪。


    頓時手泛青筋,鐵鏈鎖緊:“既然你不知,我留你何用?”


    “有用,有用,有用!”連叫三聲後,咳嗽不斷,用手扯著項上的鐵鏈,將話講明:“雖然我不知道北冥雪山在哪,但我認識一個人,他一定知道北冥雪山在哪,我可以帶小爺去找他。”


    “誰?”


    臉已青紫,氣短的說不出話來,用手指不斷的指著鐵索,滿目苦楚。


    鐵鏈收回,白無常長出一口氣,雙手扶膝,喘的像狗,斜目看黑無常,搖了搖頭:“要是勒死了我,茶攤妹子就徹底沒救了。”


    冷笑一聲,鐵鏈再響。


    一個後滾翻躲過,白無常不再亂講:“小爺,我們立即去找這個人,但在找之前,小爺必須帶上兩件東西。”


    “鐵索與哭喪棒?”


    “不是,不是。”爬起來,抖了抖身上的泥雪,眨眼一笑:“是茶攤妹子曾經送給小爺包梅子的蘭帕,還有她為小爺繡了半朵茶花的錢囊。”


    見黑無常劍眉緊鎖,白無常又得意的一笑,搖頭晃腦:“女人的心思,你不懂,我懂。”


    重回人間看滄桑,深秋落葉徒悲涼。


    酷暑已經退去,黃葉成泥,秋風似刀,刮的大地一片蕭索,滿目離愁。


    村口有一盤破舊的棄磨,不知經曆了多少歲月,磨轅已化做腐木,石盤已看不清紋路。


    石盤上坐著一個老人,他似乎比這盤棄磨的年紀還要大,風一吹,能帶走數十根亂發長須,也吹的他渾身掉渣。


    老人的臉也不知多久沒洗過了,汙泥遮住了皺紋,隻露出一雙混濁的老目。


    身上的袍子早已看不出本色,補丁壓補丁,也不知道縫了多少塊布丁,袍子厚的像綿襖。


    也幸虧袍子厚一些,否則,早就被秋風摘去了。


    因為老人瘦的像一根竹竿,與其說袍子是穿在他身上,還不如說是掛在他身上。


    就是這樣一個邋遢的老頭兒,身前卻圍了一堆孩子。


    老人在講故事,孩子們各自嬉鬧,似乎他所講的故事完全沒有趣,但孩子們卻不願意離去。


    雖然嘰嘰喳喳一片吵雜,老人還是將故事講的津津有味兒。


    忍了不知道多少時候,終於講完了故事。


    孩子們像過年一樣高興,摔掉手裏的泥巴,叫嚷著衝到老人身前,爭相伸出小髒手。


    “別擠,別擠,都有,都有。”


    老人從懷裏掏出一些東西,每個小髒手裏放了一塊兒。


    在夕陽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仔細一看,竟然是碎銀子!


    聽他講故事,還有銀子拿,難怪孩子們能被他留住。


    拿到銀子的孩子還有再想騙一次的,再次擠到孩子堆裏。


    老人卻不糊塗,也很公平,一個孩子隻能得到一塊銀子。


    孩子多,銀子分的也快,每個孩子都得到了銀子,見老人不再分了,馬上就一哄而散了。


    看著孩子們跑去的背景,老人沙啞的喊著:“明天這個時候,都回來聽故事,還有銀子拿。”


    嬉笑聲越來越遠,孩子們終於都回了各自的家。


    村裏炊煙四起,飯香飄灑,又到了晚飯的時光。


    熱鬧散去,老人寂寞,不忍的看向村裏,羨慕別人一家團圓。


    而自己,隻能孤步獨行,拖著老邁的身軀,遠離村落。


    秋風席卷枯葉,吹進了老人的破衣袍裏,他渾然不知,隻渾渾噩噩走進村邊的林子裏。


    這條路,他好像已經走了幾萬年那麽熟悉,甚至不用睜開眼睛。


    正在自歎命運淒涼時,聽到近前有人問:“我們兄弟能否請前輩喝一杯酒?”


    抬起老目,見到眼前站了兩個人。


    一個白衣勝雪,手搖羽扇。


    一個黑衣如墨,臂纏索鏈。


    看清了這兩人後,老人滾下濁淚,一手一個,死死抓住,苦歎一聲:“你們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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