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陰寒,燭火如豆。


    豆影下,雙人對飲。


    鬼火如同下酒菜,別有一番情趣。


    飲了幾杯酒,孟女也醉,素麵微紅,說不盡的豔麗。


    揚眉巧笑,誇讚白無常:“你好本事,連翻反地府這麽大的事,都能讓閻羅不追究。”


    酒後狂笑,更加放肆,白無常回讚孟女:“不是我的本事好,是幹娘給的甜頭足。”


    為君再斟一杯酒,輕輕遞到他手裏,孟女不再客套:“你的巧舌如簧,借給我用用。”


    滿飲濃漿,將空杯置在桌上:“隻要幹娘一句話。”


    再替他注滿空杯,孟女陪飲:“等過兩日鬼魂收的差不多了,該讓黑君去救我妹子了。”


    “茶攤妹子?”


    兩眼眯成一條縫,白無常笑的醉意濃濃:“她漂亮可愛,黑君不救,我也會救,幹娘放心。”


    “不許你救。”孟女明眸放光,正色看著他:“隻許黑君去救。”


    “懂了。”白無常立即接言,笑的爽朗:“幹娘是怕小爺忘了那半朵血茶花的情義,所以借我的嘴提醒小爺去尋她。”仰頭豪飲,正色與孟女說:“一定不負幹娘所願。”


    “好。”孟女陪飲,同樣極盡豪爽,對白無常明豔一笑:“幹娘沒白疼你。”


    飲過這杯酒,孟女窈窕起身,幾步如蘭的嬌弱,尋向白府堂門。


    眼見著她拉開木門,吹進陰風,白無常嘿嘿一笑,話意揚長:“好大一盤棋。”


    “你說什麽?”


    嬌軀瞬時定住,斜倚門框,孟女側過半張臉,皺眉回望。


    自斟自飲,醉話自語:“魑魅魍魎,是四個奇女子,都曾傾心於黑君,但現在都被幹娘召來在地府司職。”


    喝過一杯,再飲一杯:“茶攤妹子有難,幹娘不去救,不許我去救,卻獨獨讓黑君去救,難道是因為她對黑君一見鍾情嗎?”


    一句話,一杯酒,又到第三杯:“黑君喝過幹娘的孟婆湯,他究竟忘了多少前情往事,世間獨有幹娘知道。”


    三杯酒,還不夠,幹脆提壺狂飲:“為保黑君性命,為幹娘所用,幹娘不惜當著鬼卒的麵說要給閻老頭甜頭。不管閻老頭占沒占到幹娘的便宜,遙言傳出去,幹娘總是損了名聲。”


    喝光了壺中酒,放聲幾陣笑:“幹娘布了這麽大的陣,將黑無常團團圍住,他到底和你有多大的仇?”


    聽清了他的每一句話,孟女冷聲,透著狂妄:“我能讓他喝進孟婆湯,就能讓他喝進孟女毒。若是他與我有仇,我想取他性命,易如反掌。”


    “報仇最大的樂趣不是殺人,而是折磨。”白無常晃了晃手中的酒壺:“幹娘,若要取我性命,何須在我酒中下毒?隻須說一聲,我咬舌自盡而已。”


    他終於提這件事了。


    我若不落毒,怎會動他酒?


    若不動他酒,酒壺怎會擺錯位置?


    “你的舌頭有七尺長,你隨便咬掉幾塊也死不了。”被他察覺偷偷下毒,孟女也不與白無常破臉,如往常一樣胡言應對。


    “幹娘要是不提,我自己都快忘了。”醉笑連連,無所謂然:“幸虧我的舌頭有七尺長,幹娘的毒剛好毒到我的三尺半,還不至於要了我的命去。”


    “你放心,就算你隻有三寸舌,我也舍不得要你死。”孟女終於回身,仍是一副迷死人的笑容:“你的命,先存在我這兒,以後能派大用場。”


    “我就知道幹娘疼我。”作勢抹去額頭汗,白無常放下酒壺:“不管這盤棋有多大,我陪幹娘下完。”


    冷哼一聲,孟女舞袖,熄滅燭火,讓陰風更寒,纖眉倒立:“這盤棋,是我與黑無常的,你要插手?”


    寒風吹透白袍,催得酒意更濃,白無常幾聲酒囈:“觀棋不語真君子,但我偏偏不是個君子,就喜歡在別人下棋時,指手劃腳……但往往我幫誰,誰就敗,你說奇怪不奇怪?”


    醉得幾乎坐不住了,整個人滑到地上,喃喃的說:“幹娘走的時候,幫我把門關上。”


    隻一瞬間,他鼾聲半起,夢中醉語:“幹娘,這次我幫你。”


    緊盯著他呼吸沉滯,似乎已陷入迷夢,孟女雙目陰寒,不知滋味。


    他幫誰,誰就敗。


    這次他幫我。


    這是真的是醉話?


    好,一盤棋,這麽多人同下,更有趣。


    倒要看看棋局明朗時,各自的收場。


    抓鬼,拘魂,牽引,敲詐。


    忙碌了許多時日,賺了數不盡的錢財,終於把東海之行沒能接引的鬼魂補足了。


    雖然少了許多,想是都被鍾馗斬殺了,漏網的零星幾個,也有魑魅魍魎去追捕,不至於給人間帶來大禍。


    豐都城裏,人人賺的盆滿缽滿,看到兩位無常君,客氣的就像看到了財神爺一樣。


    奈何橋邊,忘川河畔,一蹙鬼火妖嬈。


    鬼火劈啪作響,詭異的跳躍。


    陰風助火勢,將弄火人的鬼影映得像幾萬年那麽長。


    將手裏一塊一塊的東西投進火裏,弄火人連聲苦歎:“活該你命苦,一個人做兩個人的活兒。”


    歎了幾聲,無人回應,他自己與自己聊了起來:“可是,命苦也該有個年頭啊,這得熬到哪年才能熬出頭?”


    自己和自己聊的開心,嘴就不閑著:“忍著吧,誰讓那位小爺不做這些粗活呢?”


    沒完沒了的聊,聲音碎碎,真是鬼話連篇。


    也不知道聊了多久,終於頭頂旋起陰風,招惹來了旁人。


    人影落下,白雪皚皚,陰寒瞬間席卷,鬼火參天。


    弄火人嚇了一跳,急忙後躍,手裏的物事散落了一地。


    堪堪苦笑,對來人皺眉:“小爺,出場的時候,非得鬧這麽大的動靜嗎?”


    鬼目陰寒,斜他一眼,黑無常冷哼:“你在埋怨誰?”


    湊近鬼火,撿起地上的一塊事物,是有巴掌心大小的木牌,遞到黑無常眼下,給他觀瞧,輕問:“小爺知道這是什麽嗎?”


    木牌殘破,落著字跡。


    紅色字跡,好似血跡斑斑。


    見黑無常沉聲不語,白無常隨手將木牌投到鬼火裏做柴:“這是招魂牌。”


    地上散落著無數招魂牌,白無常撿起一塊就投到火裏,皺眉再問:“小爺為什麽不認得招魂牌呢?因為小爺從來不去領。”


    再投幾塊,繼續自問自答:“為什麽要領招魂牌呢?因為這是我地府拘鬼的依據。”


    好像撿的很累,白無常直起身體,捶了捶腰,依然一臉愁容:“但小爺不去領招魂牌,仍然能拘來鬼,這又是為什麽呢?因為有人代小爺領了。”


    舞袖弄風,催得鬼火更盛,映出了鬼火後堆積如山的招魂牌,恐怕足有幾百萬個。


    回手一指那座小山,白無常抱著委屈:“小爺知道我領這些牌牌兒出過多少力嗎?”


    滿腹委屈,哪能一句說完?


    “這些日子咱們抓了多少鬼,我就領了多少牌兒。


    要一一對驗,不能弄出差錯。


    等鬼魂各有去處時,又得將牌兒毀掉,不能留下一點痕跡。


    因為牌兒上的陰靈太重,如果找到下一世的主人,就會造出現世鬼妖,為禍人間……”


    沒完沒了,聽的人心裏煩躁。


    鐵鏈出手,掃過招魂山,擦出鬼火星。


    火星有陰風助力,瞬間映亮忘川河,惹得河中野獸四處遊走逃竄,淒慘聲不斷。


    鬼火熊熊,燒的招魂牌破裂作響,好像誰在奈何橋邊放了一掛鞭。


    陰寒氣四散,頓時暴雪連天,白無常瞬間躲出了百丈遠。


    遙見鬼火連天,白無常搖頭大歎:“弄出這麽大的動靜,被旁人看到,又以為是誰打上門來了。”


    在他歎息時,鐵索四處橫飛,將散落一地的招魂牌都劈到火中,一個不落。


    一個個的牌子,寫著一個個的名字。


    一個個的名字,是一條條的性命。


    在輪回後,這個牌子是他們來過世間的唯一憑證。


    化做飛灰,化做塵。


    無聲無息,無憑無據的走過一世。


    黑白無常君,是接你來地府的第一人,也是燒盡你姓名的最後一人。


    鬼火漸燃漸淡,白無常慢步走近,湊近黑無常,與他同守這堆送葬火。


    雪紛飛,火獨明。


    再守一會兒,火勢漸弱,白無常從懷裏又摸出一隻木牌,遞到黑無常眼下,笑問:“這是茶攤妹子的招魂牌,燒不燒?”


    茶攤妹子?


    蘭衫小姑娘?


    孟女的妹子?


    她,死了?


    不能置信,黑無常奪來木牌,正麵是空,背麵是空。


    滿目疑惑,斜視白無常。


    立即招來他的嬉皮笑臉:“這是隻空牌,但小爺如果救晚了她,也許就真的落上她的名字了。”


    原來她沒事,隻是懶酒鬼在作古怪。


    將木牌還給白無常,冷哼一聲:“她姐姐本事大,能造出孟婆湯,她的本事更大,能讓我喝下去。”


    揚起下巴,黑無常聲音冷峻:“這麽大本事的人,何須我去救?”


    茶攤妹子親手將孟婆湯遞給小爺喝下,奪走小爺的三年記憶。


    這個仇,小爺不去報,已經有違他冷傲的本性了,也許是看在那半朵血茶花的麵子上。


    將空牌也投進火裏,白無常又出聲:“鑽進輪回門,身受萬般苦。她為送給小爺孟婆湯,甘受這種苦楚,難道隻是為了幫她姐姐?想她那日的眉目神情,分明不知小爺是地府的黑君,也許,她也喝過了孟婆湯。”


    問過了問題,講過了猜疑,終於招來黑無常低眉沉思,白無常又補上一句:“這件事,簡直比東海羽妖還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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