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娉婷自幼稟賦不耐,每食落花生,必遍體赤癢,風團驟起,醫者謂之“食毒”。


    此事魏家上下諱莫如深,唯恐外人知曉後徒生事端。


    偏生蕭玖竟也知曉。


    魏娉婷那會子忽然抬手,當眾拈起一粒花生米子放入口中。


    刹那間滿座皆驚。


    蕭玖幾乎掀翻桌案飛撲過去,魏嶼直亦同時搶身上前。


    卻見魏娉婷輕巧退後一步,唇角微揚,“放心,這不是落花生,隻是形似的香料罷了。”她指尖輕轉,露出半粒褐色的香料,“我還不至於因為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拿性命賭氣。”


    屋內眾人尚未從驚嚇中回神,魏娉婷已向在座長輩們盈盈一福,“娉婷失禮,先行告辭。”


    她轉身時衣袂翩飛,卻在門檻處被時安夏溫聲喚住,“小娉婷,等一下。”


    魏娉婷回眸,漫天霞光為她披上錦繡。


    少女本就生得傾國傾城,隻是年紀尚小,叫人難往那處想。此刻夕陽映照,但見瓊姿花貌,玉骨冰肌,眼波流轉間絕代風華已初現。


    那門檻處回首的驚鴻一瞥,竟讓滿室生輝。


    就連她姐姐魏采菱都恍惚了一下,原來妹妹竟不知不覺出落成了個小美人。


    蕭玖更是呼吸一滯。


    他原還懊惱自己惹急了小姑娘,此刻卻被這幅活色生香的仕女圖震得心神俱蕩。


    少女逆光而立的身影鍍著金邊,連飛揚的發絲都似纏著蜜糖,甜絲絲地絞緊了他的心髒。


    少女朱唇輕啟,聲音裏帶著獨有的嬌脆,“夏兒姐姐?”


    時安夏含笑招手,“過來陪我用膳,一會兒有話同你說。”


    少女羽睫輕顫,遲疑片刻還是乖順地坐到了時安夏身側。


    她本性並非驕縱之人,對時安夏更是言聽計從,從不願拂了對方好意。


    那位置原是時安柔的,此刻已與魏娉婷的座次調換。婢女們手腳麻利地撤換碗盞,轉眼便布置妥當。


    魏娉婷垂首用膳,再不肯抬眼瞧蕭玖一眼。蕭玖也斂了心神,滿腦子隻想著該如何為方才的混賬話賠罪。


    膳畢,時安夏輕拭唇角,“皇弟,娉婷,隨我去花廳。”略一沉吟又道,“哥哥嫂嫂也一同來吧。”


    一行人默然穿行於回廊。


    時安夏望著眼前低眉順眼的少女,卻是想起魏娉婷上一世也是用落花生這招暗害她,使她被罰跪在漫天大雨中。


    那時的少女真是飛揚跋扈不管不顧的性子,狠絕又悲涼,寧肯同歸於盡也要拉她陪葬。


    而此刻的魏娉婷正蔫頭耷腦,為方才席間失態暗自懊惱。


    花廳內,時安夏命東蘺奉上消食的果茶後,便將人遣至門外守著。


    她本不欲插手這段姻緣,可方才席間種種,分明瞧出魏娉婷待蕭玖不同,蕭玖更是將小姑娘的忌諱記得分明。


    兩個懵懂少年尚不知情根已種,隻當是玩伴間的打鬧。可眼下時局緊迫,再容不得他們蹉跎。


    若無人點破,待他日各自婚嫁後才醒悟,徒留一生傷悲,空留餘恨。


    既如此,不如早早係上紅線,給這對小兒女獨處相知的光陰。


    幾人依次落座,花廳內檀香嫋嫋。


    蕭玖耳尖還泛著薄紅。


    他心知皇姐要談的必是婚事,此刻卻莫名不似先前那般抗拒。


    細想來,魏娉婷那些所謂的“欺負人”,不過都是些無傷大雅的頑皮把戲。


    更微妙的是,少女待旁人總是規規矩矩,客氣有禮,唯獨對他不同。


    若往後少女將這點子不同用到了旁人身上,他會……生氣的。這念頭一起,竟叫他胸口發緊。


    就這麽點功夫,少年把後半生到老到死的事都想了一遍。


    時安夏輕啜果茶,望著茶湯裏浮沉的果片,忽然歎息,“瞧見咱們小娉婷出落得這般標致,倒顯得自己老了。”


    魏采菱正用銀簽子挑著水晶盞裏的蜜餞,聞言失笑,“夏兒也這般覺得?方才我還恍惚呢,明明昨日還是話都說不利索的奶娃娃……”


    “姐姐!”魏娉婷生怕姐姐當著豬頭九說出點什麽兒時尿褲子的醜事,忙撒嬌打斷。


    窗外忽地掠過一陣穿堂風,將魏娉婷鬢邊碎發吹得紛飛。少女下意識抬手去攏,皓腕上的翡翠鐲子碰著茶盞,叮當一聲清響。


    這聲響驚醒了蕭玖的怔忡。


    他望著對麵少女被霞光描摹的側臉,忽然覺得喉嚨發緊。原來青梅竹馬的情誼,早在這日複一日的打鬧間,悄無聲息地釀成了別樣滋味。


    時安夏卻在這時將話題引到了蕭玖身上,“是啊,那時皇弟也還小,戴著個豬頭九的麵具猜燈謎。轉眼間,我們的小殿下都要娶親了。”


    魏娉婷倏地愕然抬頭,眸裏盛著未散的霞光。


    豬頭九要成親了?和誰?什麽時候的事?這些問題哽在喉頭,卻一個字也問不出口。


    其實他們算不得相識很久。


    是從鐵馬城回京後,蕭玖才開始頻繁出入魏府。


    魏娉婷起初不知蕭玖是皇子,隻以為是哥哥的同僚。


    少年舉手投足都透著格格不入的疏離。他總帶著一身陰鬱而來,常常抱著酒壇獨坐庭院,直到醉倒在石階上。


    記得第一次見他醉倒時,月光正照在他緊蹙的眉間。她鬼使神差地蘸了墨汁,在他臉上畫了六道貓須。


    少年驚醒時暴跳如雷的模樣,竟讓她笑得跌坐在海棠樹下。


    後來魏娉婷才知道,那些陰鬱都源於駙馬之死。


    明白緣由後,她變本加厲地捉弄他——往他茶裏撒鹽,在他必經之路設絆繩,甚至將他的玉佩係在樹梢。


    每回見他氣得跳腳,她就覺得他眼底的陰霾似乎淡了些。


    直到某日,她正往他箭囊裏塞柳絮時,忽然撞見他紅著眼眶的模樣。


    少年咬著牙問,“魏娉婷,你是不是覺得這樣很有趣?”


    她攥著滿手柳絮委屈站在原地,“是,是很有趣呀。”


    射箭時柳絮飄出,漫天飛絮,難道不有趣嗎?


    反正她越逗,他越冒火。


    她束手無策,也很冒火。


    忽然,蕭玖站起身,朝著魏娉婷深深一揖,“不知魏姑娘可願嫁與我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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