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宮,金聲門外, 一台香檳色的普利茅斯在滿地秋葉中逶迤而過, 踏秋的行人瞧見車屁股上6666的車牌, 笑道:“這是金家的車子。”


    “不是2333?”


    “那是金大少的, 這一台是給白露生買的。”


    陶嶸崢獨坐銀杏蔭裏, 南京今年秋氣高爽, 銀杏葉子早早地斑斕出色, 他仰看潔淨的金黃扇葉,以及從茂葉裏透出的一點潤藍的天,藍得鮮豔,好像美人花鈿上的點翠——這就是南國的秋色,北方的詩人說它“太淡太潤”、仿佛不夠豪氣,而江南雅士知道它就是這樣不動聲色, 剛都在柔裏藏著。


    他遠遠地看見白露生下了車, 踏著滿地碎金輕盈而來, 一身素色薄呢的長褂, 不見奢華, 然而被他文雅優美的步履走出了綢緞般的飄逸,人也幹淨、景色也幹淨, 陶嶸崢不知自己是看人、還是看秋色, 隻覺得眼前這人是秋色的具象化和人格化。


    聽見腳步聲, 才知露生已尋到背後,很熟悉的聲音,不是戲台上的鶯啼燕囀, 是男子溫和清雅的語調,有些含笑的:“陶大哥真會尋地方,我成天守著這裏住,倒沒想過來這裏走走。”


    陶嶸崢發自內心地微笑起來。


    露生見他坐著輪椅,一個傭人推著,自己接過輪椅:“我來伺候你們二爺,你自便玩去罷。”


    陶嶸崢有些玩笑地搖頭:“這要叫金大少知道了,恐怕他不高興。”


    露生抿嘴兒一笑:“他可不為這個生氣——走罷!跟我還見外呢?今天小的來做二爺的車夫,您說哪裏就是哪裏!”


    兩人都暢快大笑,仆人自去朝天宮前的街市遊玩,露生推了陶嶸崢,在宮城的長廊裏緩步而行,看草坪上也有婦女帶著孩童,三三兩兩地沐浴日光嬉戲。


    “嶸峻在你這裏,一向沒添什麽麻煩吧?”


    “陶二哥又說外話。嶸峻是個人才,求嶽提拔他還嫌不夠快,唯獨隻恨一點——”


    “恨什麽?”


    露生笑道:“恨他隻有一個,若是你家有十個八個這樣的賢才,就不必他一天到晚地張羅招聘了。”


    小陶三爺在句容兩年,是既做教授又做廠長,培養了一批專業尖兵。金總奉行“好用就要多用、一品萬用”,剛收購的蘇州絲織廠又把陶三爺扔去開荒了。露生背後便嗔怪求嶽:“你怎麽不近人情?總是苦事難事叫小三爺去做,他兩年沒回家過年了!秀薇在這裏,孩子也沒生——你叫人家怎麽說你呀?”


    把金總說呆了:“……這的確是我不對。”


    於是把陶嶸峻的派遣書收回去了,倒弄得陶嶸峻滿心失望,鬧了幾天,從山東發來一封電報,又來一封信,皆陶老爺所作,表示“金參議器重是我兒之福,男子漢當先有事業、再顧家庭,萬望繼續信賴我兒,不要為家庭瑣事憂慮。”


    金總:“那嶸峻你自己說吧,你想不想去?”


    陶嶸峻喜滋滋的:“去去去!棉紡我都做煩了,正好絲綢紡織可以換換手。”


    露生聽了,無奈笑道:“既然這樣說,給秀薇多帶兩個丫鬟——你們小三奶奶最是寬仁待下,去了好好伺候著,別不拿人家當主人看!”


    丫鬟們都知秀薇友愛,是新女性,爭先恐後地、最後選了兩個過去。也不知是因為蘇州氣候好、還是家政人員熱情高漲以至於陶三奶奶心情大爽,總之去了蘇州沒兩個月,喜報過來,說秀薇懷孕了。


    金總:“臥槽難道真是句容風水太避孕?!叫嶸峻繼續努力,生十個八個再回來。”


    把露生笑得捶他:“一年最多就一個!你當是生什麽?還不快點兒準備禮物呢。”


    陶嶸崢想起來還覺得誇張:“你們送的禮也太重了,又是汽車又是鋼琴,秀薇不過是閑來會彈幾個曲子,何必送那麽貴重的英國鋼琴?”


    “其實本來是打算給置辦個房子,叫嶸峻搶先一步,他自己先把房子張羅好了。”露生溫柔一笑,“要是沒有嶸峻、沒有三友的這些老前輩,哪有今天的靡百客呢?有這個禮遇非是我們多情、實是他們份內應當。”


    嶸崢有些愕然,旋即默然一笑:“難怪人人都肯為金家效忠,你們確實待工人很好。”


    露生低頭拂去他身上的落葉,“也是令尊和令堂開明,不嫌我們辛苦了愛子,若是哪日得閑,還請他們二位來南京坐坐。”


    銀杏枝條在他們頭上柔軟地搖曳。


    “以前沒跟你說過,我和嶸峻並非一母同出。我母親早已亡故,父親續娶一房,有了三弟——因此嶸峻小時候有些木訥內向。”陶嶸崢遠望秋日潔淨的藍天,“雖然隔母,但我們兄弟三個情分是很好的,看嶸峻現在事業有成,人也健談了,家裏都很高興。”說到此處,他望了露生一眼,柔聲道:“我們家受你和金大少恩惠,實在不少。”


    “二哥要是還這樣說,那就是不把我們當自己人了。”露生俏皮地伏在輪椅上:“我可是把嶸峻當親弟弟看的。”


    陶家經營的酒坊,六月的時候也被銀市崩盤所波及,消息傳到蘇州,秀薇趕忙為家裏張羅現金補全虧空——懷胎五月的孕婦,怎經得起這樣辛苦操勞?給嶸峻送飯的路上跌了一跤,幾乎流產。兩個金家的丫鬟見狀不好,趕忙地報知白小爺。


    露生氣得把兩個丫頭訓斥一頓:“陶家難道不是我們親戚?家裏出了這樣大的事,你叫三奶奶自己一個人忙前忙後?你們好大的膽子!”越說越怒:“說了好好伺候,平日待你們也不薄,把我的話都當耳邊風?這一胎若是保下便罷,若是沒有了,你們自領了身契出去,金家沒有你們這樣混賬的人!”


    丫鬟嚇得跪下哭道:“三奶奶不叫說這事,說少爺小爺夠忙了,那晚叫我們打點了鋼琴和大衣服,預備送去當鋪——她自己說悶了出去走走,誰知門口就摔倒了。”連哭帶求地磕頭:“小爺息怒,真的不關我們事。”


    露生聽說這話,一麵氣兩個丫頭腦子不轉彎,陶家都典當鋼琴了,還在那裏傻乎乎地幫忙送當鋪?另一麵又是憐愛秀薇和嶸峻誠實、半點公款也不挪用。自己先從盛遺樓的賬上拿了兩萬元,交與丫頭:“先把這錢送去三奶奶那裏,叫她安心養著,天大的事情還有我們呢,她是頭胎,千萬把孩子保住才是。”


    求嶽晚上聽說這事兒,也說丫頭傻逼,又叫公司匯了些錢到山東去,小小酒坊,這筆錢足夠救命了。


    事情就這樣化解了,上個月,秀薇打發丫頭送紅雞蛋來——還真給金總說準了,龍鳳胎,兩個寶寶都很可愛。陶嶸峻自己給取了名字,女孩兒早些,叫安生,男孩兒晚些,叫龍生。


    在安龍廠的所有工人心裏,安龍不是金大少一人的產業,是大家共同的心血,他們以安龍為榮、以靡百客為榮,更以身在江浙商團的領頭羊裏為榮。


    這一年裏安龍職工生下的孩子,許多都叫“安安”、“龍龍”,還有劍走偏鋒叫“靡君”和“百利”的。


    弄得金總很羞澀:“別這樣嘛,老子很沒文化的人,這他媽還給小寶貝命名了。”


    沒想過要搞這種洗腦式的企業文化,但真正的企業文化不靠洗腦創造,是員工發自內心的光榮感。他們目睹金廠長為稅爭仗義執言、又看見他為救市奔走忙碌,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成為像他那樣的有為的君子。


    所以還有人暗搓搓地給娃兒取名叫“如嶽”。


    金總:“……?”


    這都是什麽粉絲邪教?!


    ——老子也是有粉絲的人了!


    露生想起來還好笑:“他說要給兩個孩子做幹爹,這兩個月忙忘了,至今也沒去看過,再過過,隻怕孩子都會走了!”看看陶嶸崢:“都是一家人,我來見陶二哥,可不是為了聽你來謝謝我。”


    陶嶸崢明朗地微笑:“我知道,總是說這些錢財的事情,太過俗氣。”從懷裏拿了一本印好的戲稿:“咱們相識多年,若隻是為了謝謝你,我是不會專程跑這一趟的,是你願意把新戲先拿給我看,所以我一定要來見見你。”


    “許久前就說我如果複出,一定為你單做一場尋夢。這話是我辜負了你,究竟幾年過去了,沒有為你演過什麽。”露生撫著戲本,聲調是很真誠的溫柔:“因此我很想讓你先看一看,跟你說說話。”


    就在由夏至秋的這段忙碌的日子裏,《越女劍》已經全本排演完畢,它是全然地忠實於蘇昆傳統、原汁原味地古韻,但也為了迎合當下短小精煉的潮流,如同電影那樣、將故事凝練為三個小時的短劇。最終的故事是以越女和西施來做主角,兩位美女最初爭奇鬥豔、都要做越國第一美人,摻和著東施在後麵捧哏逗樂——這是一段娛樂觀眾的爆笑劇情;之後是越國遭遇國難,西施為救國毅然獻身,越女詠唱“豈能將玉貌、便擬靜胡塵?”這一刻她們不再是撕逼吵架的小姐妹,而是心心相連的越國兒女,這是一段催淚的劇情。最終越王問劍於越女,百萬雄兵,終於複國,西施和範蠡有情人終成眷屬,越女獨攜寶劍飄然而去,是觀眾最喜聞樂見的大勝利和大團圓。


    陶嶸崢讚歎道:“雖然是從浣紗記脫胎而來,但和浣紗記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故事,這是從女子的視角來講家國,小兒女的嬉笑怒罵蘊含著家國一體的壯誌,尤其感人,這樣的西施是活的、越女也是活的,不是幹癟的英雄美人——劍在越女手中,也在西施心上。”


    露生不覺一笑:“你是懂我的。”


    “唯有一點,吳王不算胡人,用‘靜胡塵’是否有些不妥?”


    “斟酌過這個,但戲劇用典若句句都考究時代,那麽一個典也沒法用了。”露生笑道,“咱們用典是為了引起觀眾的共鳴,藝術創作不是研究曆史,情感是第一位的。”


    陶嶸崢有些意外地看著他,良久,他溫和地笑了:“露生,你和過去真的不一樣了。”


    露生嬌俏地歪歪腦袋:“過去會怎樣?”


    “過去你會跟我生氣,說我小瞧你。”


    露生低頭一笑:“過去是過去。”


    他們轉過金聲門外,這裏是吳王故去的都城,兩道宮門,名為“金聲玉振”,其實是有些恰合了手中的戲稿。不知吳王英魂是否仍在,如今吳越俱為一體,而後人站在吳王的宮殿裏,想象他與越王當年爭霸的故事。


    世事千年,留下的唯有風雅傳說,而遙想當年,又是何等令人感慨。


    人生有時短如夢幻、有時又長如光陰,有些事情千年不改,而有些事情是士別三日、即當刮目相看。


    “實不相瞞,陶二哥,你很像我過去的一個朋友。你和他一樣,都看過我所有的表演,在戲曲上理解我、鼓勵我。”露生推著嶸崢,輪椅輕柔地行過茂盛的秋草,細碎的搖落聲音,“過去我不懂你們,有時常誤會你們,所以在我真正地表演這出新戲之前,我想感謝你們。”低下頭,他有些靦腆地笑了:“其實算不上感謝,我隻是有些話很想說出來。”


    嶸崢凝望他:“那位朋友呢?”


    “不在了,去了很遠的地方,有人告訴我,他現在過得很好,隻是不會再和我見麵。”露生說著,神思有些飛遠了,半黃的銀杏落在他鬢邊,像天成的一個點綴,“他對我最熱情的時候,就是我在台上表演的時候,而我和他談別的事,他就總是興趣缺缺。我小時候不懂事,為這個吵過、鬧過——其實對你也是一樣,你總是纏著我說戲,卻不問我別的。”


    陶嶸崢笑了:“跟你談別的,太俗了。”


    露生也是莞爾一笑。


    “現在想想我明白了,我和他其實是兩種人,他是一個知世故而不願世故的人,想要在戲曲裏追求人世裏沒有的純淨;而我是個願意投身紅塵的人,我的戲就是我的人生,我不想躲、不願躲、更願意轟轟烈烈地活過一場。”


    陶嶸崢聽得出了神,這是他自己,但又不像他自己——但他明白露生要說什麽。


    也許他們是背道而馳的兩種人,但唯有在藝術上交匯過的這一瞬,也是值得懷念的美好。人生萍水相逢,也許有擦肩而過的遺憾,但回頭看看,何嚐不是人生得幸的溫存呢?


    “我這一生呀,跌跌撞撞地,總覺得自己吃了苦,其實一路走來,貴人良多。”露生輕輕側首,拂去鬢邊的落葉——不知為什麽,他有些不由自主的淚意湧上來,思慮許久,他柔聲問他:“陶二哥,你並沒有愛過我,對嗎?”


    嶸崢不料他突然問出這話,亦是長久的沉默。


    靜謐的秋風從他們肩頭吹過,遠遠地遊人談笑聲送來,隻讓靜謐更生靜謐,也有恍然如隔人世的遙遠感。


    ——這句話是露生從未問過,他也從未想過,他看他如看月下之湖、雲端之花,是純粹的欣賞和喜愛,即便想要放在手中,也是但願它潔淨不染紅塵的心情。陶嶸崢心中默道,如是你在我身邊,也許不會像今天這樣好。


    他是有一些恍然如夢的心情,身在夢中不知夢,這麽多年,他以為白露生不懂他,原來不懂自己的是自己。


    低下頭、又抬起頭,他篤定而溫和地答他:“是的,說愛是曲解了我對你的感情。我是珍惜你的才華,並不是對你有愛欲。”


    輕輕地,他握住露生的手:“這話就算我說了,別人也不會信,伯牙子期、世間知音難覓,但知音並不一定是愛侶。”


    露生怔怔地看著他,其實夢早就醒了,醒來是比夢裏更美更好的時光,今日辭別舊夢,不恨舊夢,是由衷地感激它。


    感激年少時光、得遇知音,感激錯愛一場、方知真情如何,感激人生即便給我們一條彎路,但它終究繁花多於荊棘。


    他的眼淚終究沒有掉下來,化成柔和而溫熱的笑容:“陶二哥,其實我這一生,並不坎坷,別人沒能得到的,我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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