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毒這件事情,一看中毒的深淺,二看人的決心,中毒當然越輕越好,決心自然越重越佳。金世安在澳洲讀書時,見過身邊的熟人因為吸毒而傾家蕩產,心知這種事情常常是說得容易做得難,但鴉片畢竟是原始毒品,並非沒有脫身的可能。


    白露生再怎麽豬隊友,既然他有決心重新做人,金總就講義氣地幫人到底。


    他偷偷求周裕去外麵請了醫生,專門過來看察露生的病況。日本醫生操一口半生不熟的漢語,問了半天,朝世安聳肩:“他抽鴉片不是很久,隻要努力,那這種狀態的毒癮,是有希望克服的。不過我見過的病人裏,比他狀態更輕的還有很多,可惜,沒有一個努力成功。”


    露生咬咬嘴唇沒說話,等醫生走了,他看著金世安道:“戒大煙,自己來就成了,你又何必興師動眾地請大夫?”


    “醫生能給指導啊。同誌,土法戒毒跟專業人士還是不能比的好不好?”


    “那他來了,不也是說兩句文話兒,藥也沒開,方子也沒有,酸人兩句就走了。”


    “好笑了,我給你找醫生,你還懟我?”


    露生一時語塞,低頭半天,輕聲道:“不是怨你,是怕人哄你上當。說到底,我抽煙戒煙,都是自食其果,這等醜事,不值得你為我揚鈴打鼓,再讓太爺知道了,我挨打不妨事,少不得還要連累你挨一頓罵。便是不罵,外人知道了,也要笑你,何苦來呢?”


    他別過臉去:“眼下我也沒有幫你什麽,別為我花這沒著落的錢。”


    算得真清楚,這是一點便宜也不肯占的意思。


    金世安看出來了,露生心裏到底把他當外人,少爺的錢可以花,外人的便宜死也不占——心裏不免有點沒趣,隻是忍著不說。他拉著露生坐下:“簡單的事,不要想得這麽複雜,戒毒這事不是一拍腦袋就成功的,這個不叫亂花錢。”


    “那是他看不起人,再說了,他要騙你的錢,自然把這事兒往難處裏說。”


    “你沒聽他說嗎?比你輕的人有的是,但是一個都沒戒掉。”


    露生瞅他一眼:“我就偏要做能成的那一個。”


    “哎喲,不要操蛋,先聽我說。”


    醫生是建議用鴉片酊來緩解治療,慢慢降低攝取量,逐漸也就能夠脫離藥物的控製。金世安覺得這方案非常靠譜,類似於後世的美|沙|酮治療法。看露生風吹吹就倒的樣子,這個方案也的確合適。


    花錢請醫生是正確的。


    誰知他把這方案說了一遍,露生卻搖首道:“今日減些,明日減些,減到何日才是個頭?這法子我從前試過,隻是騙有錢人家另買一種藥,自己哄自己的。”又說:“怪道他說一個成功的也沒有,去了大毒,又來小毒,可不是永無根絕嗎?”


    思路倒是非常清晰,但你可能小看了戒毒的難度。


    “那你打算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我既答應了你要做這個事情,答應了就必能做到。別和那東洋鬼子一般瞧不起人。”


    這還扯上自尊心了,金總頓覺自己一片好心喂了狗,不爽之餘幹脆火上澆油:“好好好,要硬戒是吧?到時候有你難受的,哥哥我等你哭著鼻子回來。”


    露生起身便走:“就說你瞧不起我,偏叫你服氣!我要是低一個頭,管把這頭砍給你!”


    兩人說了一通,不歡而散。露生出來便叫柳嬸:“我吃煙的那些東西,凡收著的,全找出來丟了。”


    金世安在後頭煽風點火地驚訝:“哎喲!這麽有誌氣?”


    露生頭也不回。


    周叔柳嬸為首的家政人員集體摸不著頭腦,不知道他兩個這是鬧什麽脾氣。不過丟煙這個事情這也不是頭一回了,過去白小爺戒煙,已經上演過七八回,結果純屬表演。往往小爺拿去扔了,熬不了幾天,少爺心疼不過,閉著眼又準下麵買一套。柳嬸熟練應對,柳嬸象征性地舉了兩個煙泡出來:“這就去!這就去!”


    露生一眼瞧見:“糊弄誰呢?我難道是跑堂的卷鋪蓋,演給人看一遍?煙燈煙槍,煙膏煙泡,一樣也不留!”


    柳嬸震驚了:“真丟假丟?”


    金世安在後麵惡意幫腔:“真丟假丟?”


    白露生氣得臉也紅了:“我哪一次不是真丟?你們就是誠心拆我的台!”


    調戲作精真是太樂了,金世安在後頭笑到打鳴。


    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


    金世安這個人,做事一向粗枝大葉,三分鍾的熱度,勁頭過了就忘了。比如他小時候看爽文,看得不高興就罵娘買版權,結果人家好容易重新寫完,他蹄子一撂,又厭了。豬看世人都是豬,狗看世人都是狗,他以這個角度將心比心,覺得白小爺大概也是一樣。眼見白露生含羞帶氣地扔了一堆東西,後麵就沒有動靜了,他心裏也沒當回事。


    這個洗白隊友的計劃,金世安不急在一時,隻等抓他一個偷吃的現行,使勁嘲笑一通,以後不怕他不服軟。


    誰知白露生真跟他賭上了氣,自那天起便不同桌吃飯,兩人隔了一個花園,竟有楚河漢界的意思。有道是做隊友好比做夫妻,誰先低頭誰先屈,金總熱臉不貼冷屁股,你不找我我他媽也不理你。


    這幾日他賴在床上養傷,有時逗逗珊瑚,周裕又給他尋個白鸚哥來,站在架子上叫“好疼!好疼!少爺看看!”金世安笑起來了,作勢要踹周裕:“什麽玩意兒啊周叔,你也笑我一身傷是吧?”


    那天晚上他睡到半夜,忽然尿急,到這裏幾天,已經習慣了有丫鬟守夜,平時都是一叫就有夜壺和茶水,誰知那天半個人影也無。叫了一聲“翠兒”,翠兒不應,又叫逗逼蘿莉,珊瑚也不在。金世安捂著弟弟,飛奔去找茅廁,找了一圈不知道廁所在什麽地方!舊社會有錢人房子太大,這人生第一次體會到解個手都是千裏之外的尷尬。沒有辦法,反正夜黑風高,幹脆就在花園裏解決一下。


    他在樹叢裏站著噓噓,黑燈瞎火,隻見月明星稀,遠遠的仿佛敲鼓打更的聲音,“咚”、“咚”,又像什麽東西撞在棉花上,聽不真切。忽然聽前麵有人腳步聲,提著個美人燈籠,輕手輕腳地過去了,金世安定睛一看,正是翠兒,後麵還跟著另一個丫頭嬌紅,手裏捧了個東西,再仔細一看,不禁怒從心頭起,嬌紅手裏一個黃銅大盤,燈籠照得清楚,上頭全套的煙具!


    金總心裏生氣,又覺得得意,早算到白小爺嬌滴滴的吃不起苦,這不是三更半夜又抽上了嗎?


    還他媽挺會享受,金總一想白小爺左擁右抱,兩個美貌丫鬟伺候著抽煙,簡直鄙夷。當然也可能是跟宮鬥似的露生娘娘榻上坐,下麵丫鬟捧著煙,總而言之心裏是又惱怒又好奇。他提著褲子跟過去,兩個丫頭走得一陣風,麵上都有憂慮之色,等到了白露生那廂房門口,兩人又不進去,一轉彎,向山牆底下去了。


    山牆下麵也有兩個人,各擎一盞紗罩燈,又聽見那個敲鼓的聲音,越敲越急,走得近了,又像什麽東西亂撕的聲音。嬌紅翠兒不知身後有人,急急悄聲道:“周叔,開了門罷!小爺熬不過了!”


    ——方知那兩個擎著燈的,一個是周裕,另一個大約是柳嬸了。


    隻聽周裕在牆角底下,低聲裏帶著哭腔:“小爺啊!出來罷!沒人知道,咱們吃一口也不妨事的,要麽你開門喝口水啊!”


    柳嬸也急:“我的好孩子,你和少爺置什麽氣呢!這又不急在一時,這兩天不也是他不見你你不見他嗎?好歹緩一口,我這叫翠兒熬的濃濃的茶——你別撕了、別撕了、別把手給撕傷了!”


    金世安心下大驚,花叢裏蹦出來:“幹什麽呢!”


    周裕柳豔全跪下了,兩個丫頭嚇得煙也打了,燈籠也撒在地上,金世安撿起燈籠:“媽的,怎麽回事?”


    周裕蜷著腦袋道:“小爺裏頭熬煙呢,熬了幾夜了。”


    “這什麽聲音?”


    “熬不過,總撞牆,被也撕了,帳子也撕了,日日都撕,又把自己給捆上了!”


    金總崩潰:“怎麽不告訴我?!”


    周裕為難道:“小爺說沒有個底氣就不見你……”


    原來露生自那日和金世安拌嘴,回來便不聲不響,隻叫周裕來說:“長短都是痛,早晚都是熬,何必還等吉日良辰?就是今日就斷。晚上周叔你來捆我,伺候的一個不用。”


    頓一頓,又道:“也別叫少爺知道,他傷過的身子受不得驚……別再把他嚇著了。”


    前頭分明還是嘴硬,後麵又體貼上了,周裕覷著他神情,不免笑道:“小爺何必賭這個氣,這事兒告訴少爺一聲也是應該的。”


    白露生紅了臉生氣道:“這是我家,還是他家?你要一心向著你那少爺,你回金公館裏做事去!說了自己來就是自己來,我難道離了他不能活不成!”


    他是自小養就的心高氣傲,那是窮苦人的心高氣傲,再薄命也要硬掙的誌氣——萬事要麽不做,要做就必得做成,做不成便朝自己發狠。


    過去金少爺叫他戒煙,周裕為怕他失神自傷,往往好說歹說,先捆起來,露生為這個還惱過幾回,現在他急於求成,也不在乎是捆是鎖了。隻是晚來藥癮上頭,一時半會怎熬得過?且藥癮這種東西,越熬越急,頭天還隻是嗬欠連天,次日就開始涕淚交流,越到後麵,越是四肢百骸都疼痛起來,他也不說話,也不叫人,自己悶在房裏,一股氣往肚裏灌冷水,捱不過時便撞牆。


    金世安聽得頭大:“你們是玩蛋的嗎?他說不叫進去你們就不進去?他在裏麵爆炸你們也在外麵看?”


    周裕無可奈何,把頭磕了又磕:“小爺的脾氣您還不知道嗎?說尋死就尋死的性子,把個臉麵看得比性命還重,他說答應你,哪有回頭的話?昨夜我和柳豔端著煙進去,好說歹說,沒有說動,為著我們勸了兩句,今日索性飯也不吃了!”


    誰敢進去?


    大家早就想告訴少爺知道,又看少爺漫不經心,不知怎樣開這個口,拐彎抹角送隻鸚鵡去,取“白”這個意思,叫鸚鵡喊疼,隻盼少爺能觸動情腸,想起小爺——關鍵金總哪是過去的金少爺,能聞弦歌而知雅意?提心吊膽了四五日,倒在今夜撞破了。


    金總隻覺得這些人太操蛋,有話明說你打什麽啞謎?搞個扁毛畜生來報告,你是在拍諜戰劇?他也懶得噴人,也來不及為自己捉急的智商尷尬,仰頭“嗷”了一聲,氣得踹花兒。剛開的木芙蓉淒淒慘慘,給踹得一地凋零。


    大家圍在門前,進退兩難。隻聽見裏麵悶聲喘氣,一聲一聲撞在牆上的聲音。


    金世安聽得驚心動魄,站在門外打轉,場景活像生孩子難產,裏頭痛不欲生,外頭抓耳撓腮——可惜光有急,沒有孩子出來。幾回他拿了鑰匙要開門,周叔柳嬸都攔:“少爺,醃臢得很,看不得。”


    “他在裏麵撞牆啊大哥,要出人命的!”


    “牆上都是棉被,不當緊的。”


    不當緊你麻痹啊,牆都要撞破了好嗎?金世安著急地拍門:“我說哥們兒你行不行?不行我們請醫生啊?你搞得老子很擔心啊?!”


    露生有氣無力地在裏頭道:“你出去,你要進來,我死在你前頭!”


    “這時候不要耍脾氣好吧?我相信你可以,但是你這麽撞牆他媽的毒沒戒掉命先戒了,你是腦子裏的水沒搖幹嗎?!”


    “少瞧不起人!說了我能成,就是能成,休說醫生,就是天王老子我也不見!”


    “……我日你媽啊!”


    脾氣真大,頭也是真鐵。周叔柳嬸又勸:“我的少爺,你給小爺留點臉,那裏頭情形難看,你進去了他還要做人嗎?”


    “……”那你們進去了他不也一樣做人嗎?為什麽要搞區別對待?


    金總想不通,又怕這唯一隊友真的含恨自殺,摸摸鼻子,隻在門前抱著頭打轉。


    這他媽太受罪了,都怪自己嘴賤啊!


    早知道就不激他了,金總後悔莫及。


    下人都知道少爺起來,漸漸地一院子的人都被驚動,誰知捱了片刻,烏雲漸漸合攏,滴滴瀝瀝,又下起雨來。


    周裕三番四次請少爺回去先睡,金世安氣得想捶他:“他在這難產,你讓老子回去睡?我他媽還是個人好嗎?”


    周裕禿嚕嘴,心道哪來的難產?又沒有孩子。不敢再說,隻好舉著傘,金總走他也走,金總退他也退。一群人在蕭瑟秋雨裏無措,隻剩裏頭一個白小爺掙命,情形也不像孕婦難產了,像一堆修仙的圍觀渡劫。


    金總情知自己這次是真做錯了,不該小看露生,又拿話擠兌他,此時硬要開門進去,以後隻怕朋友也做不成。


    雨越下越大,瀝瀝雨聲,如打人心,隻是漸漸聽不見裏頭的動靜了,金世安幹脆趴在地上,耳朵貼著門,先喊:“寶貝兒啊!哥服了你了!以後你是大哥我是小弟,行不行?”


    裏頭沒聲音。


    金世安扭頭又問:“他平時什麽時候開門?”


    周裕瑟縮道:“都是小爺叫人,我們才敢開。”


    金世安扒著門又問:“你是不是熬過去了?熬過去我們開門啊!”


    裏頭還是沒聲音。


    大家都覺得心驚,再叫幾聲,忽然聽見稀裏嘩啦一片瓷器打碎的聲音,接著仿佛人倒在地上,金世安再也忍耐不住,捅開門鎖,裏頭一片狼藉,白露生繩子也掙斷了,血淋淋地倒在碎瓷裏。


    金世安一把將他提在懷裏,向外大吼:“圍著看蛋?叫醫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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