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們去了酒店附近的沙灘。盡管有些畏水,但在楊煊伸出手擺出接他的姿勢,並在不遠處對他說“跳過來”時,湯君赫還是毫不猶豫地朝他跳了過去——然後嗆了一口很鹹的海水。楊煊把他攔腰撈了出來,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說:“真跳啊?”


    “你讓我跳的。”湯君赫伸出胳膊勾著楊煊的脖子,整個人都攀在他身上,海水被日光照得溫吞,反倒是楊煊身上體溫有些涼。


    “不怕我不撈你?”楊煊伸手將他濕了的額發抹上去。


    “你不會的,”湯君赫看著他說,他的睫毛上還沾著水珠,“哥,我剛嗆了一口水,好鹹啊,”他說著湊過去吻楊煊,眼神裏透出一絲狡黠,“你嚐嚐。”


    楊煊摟著他的腰,帶著他往海水深處遊了一段距離。水麵無風,潮水微瀾,但帶著一個毫無水技的人遊幾百米並不是太輕易的事,遊到一處不大的礁石,楊煊托著湯君赫的腰,讓他攀著石壁爬上去坐下,然後自己撐著石頭,翻身坐了上去。


    瓦藍色的海水一望無際,隨著視野一直鋪展到天邊,灰色的飛鳥撲棱著翅膀踏水低飛。相比海灘,這裏要安靜許多,甚至能聽到飛鳥騰翅的聲音。


    天色逐漸暗下來,餘暉美得像一幅畫,血紅的夕陽在雲層上暈染出層層疊疊的色彩,更遠更暗的地方,黛青色的天空和海水在視野的盡頭交織成一條極細的線。


    他們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各自的眼中落滿了天空中的濃墨重彩,在這一瞬間把所有的事情都拋卻在腦後。


    “海水總是在動,就好像活的一樣。”湯君赫看著遠處說。


    “潮汐是海水的呼吸。”楊煊低聲道。


    湯君赫轉過臉看著他,低低地重複道:“潮汐……是海水的呼吸。”


    “沒聽過嗎?”楊煊笑了笑,“我第一次到海邊的時候,我媽媽跟我說的。”


    “我還記得她的樣子。”


    “我媽?”見湯君赫點頭,楊煊有些驚訝地挑眉,“已經十多年了吧?”


    湯君赫點頭道:“小時候的事情我都記得。”


    過了一會兒,楊煊才淡淡道:“有時候記性太好也不是一件好事。”


    “但我記住的都是開心的事。”湯君赫說。跟楊煊有關的事情他都記得,而至於遭遇校園冷暴力的那一段時間,盡管發生的時間更近一些,在他的記憶裏卻已經變得很模糊了。


    湯君赫說完,又看向遠處的天空,他從來都不知道天空可以遼闊成這樣。周遭闃無一人,偌大的天幕就像一張鋪天蓋地的油畫,讓他覺得千裏之外的潤城是那麽渺小,身處其中的他和楊煊也是這樣渺小,他們的一舉一動對於眼前這片遼闊的天地是多麽微不足道,即便他們葬身在此時此地,也隻會激起海麵一絲微小的波瀾而已,然後很快又會恢複潮汐的韻律。


    潮汐永無止盡,大海並不會為誰停止呼吸。


    他們在之後的一天又去了附近的一條集市街,隻是牽著手閑逛,並沒有什麽執意要買的東西。


    在集市的盡頭有一家很小的店麵,牆壁上畫了不少有些奇怪的圖案,湯君赫停下腳步,朝店門口看過去。那裏坐著一個長發的男人,正在給麵前的人紋身。


    楊煊正要帶著他原路返回,湯君赫扯了扯他的手,低聲叫:“哥。”


    楊煊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怎麽了?”


    他們說話的聲音被那個長發的男人聽到,他抬頭看過來,見他們牽著手,目光毫不掩飾地在他們身上走了一圈,開口問道:“紋身麽?”是個中國人,說著很標準的普通話。


    湯君赫看著他點了點頭。這一次他倒是沒想要征求楊煊的意見。


    “進來吧,”那人說,“等半個小時就行,你們先選一下圖案。”


    湯君赫拉著楊煊走進去,坐到旁邊的木沙發上,接過紋身師遞過來的圖冊。


    “紋哪兒?”店裏的小學徒走過來招呼他們,“你們都要紋嗎?”


    湯君赫看了一眼楊煊,見他低著頭翻圖冊,抬頭對那人說:“是我要紋。”


    “你是學生?”那人看他年紀有些小,建議道,“如果想紋在不顯眼的地方的話,上臂啊,胸口啊,背上啊,還有腿上,都可以的。”


    “別那麽含蓄,”門口的紋身師笑道,“腰上屁股上也可以,你皮膚很白,紋哪兒都好看。”


    湯君赫想了想,猶豫道:“腰……”


    “腳踝吧。”楊煊開口道。


    湯君赫愣了一下,隨即點頭道:“嗯,腳踝。”


    紋身師抬眼看向他,調笑道:“你們什麽關係啊,你這麽聽話。”


    “我哥哥。”湯君赫說。


    “哦,哥哥~”紋身師的語氣聽上去有些輕佻。


    湯君赫沒看畫冊,他對走過來的紋身師說,他要紋一株楊樹。


    紋身師經驗老道,點頭說沒問題,他很快畫出了一株小白楊,不是寫實風格的那種,看上去有些抽象。


    湯君赫坐在紋身床上,他的腳腕白皙纖細,紋身師握著他的腳踝畫圖案時,抬頭朝他擠了擠眼睛:“紋在腳踝上會很好看,你哥哥眼光不錯。”


    楊煊站在門口抽煙,不知道有沒有聽到這句話。


    “不過,我覺得紋在腰上他也會很喜歡。”紋身師低聲道。


    湯君赫微紅著臉沒吭聲。


    紋身機發出細小的嗡鳴,針刺在皮膚上,湯君赫疼得咬著牙。楊煊抽完了一支煙,倚在門框上低頭朝這裏看過來。


    紋完了樹幹和樹杈,接下來該紋樹葉了,楊煊突然開口道:“就這樣吧。”


    湯君赫鬆了牙關,抬頭看向他,紋身師也停了手上的動作:“嗯?”


    “樹葉就不用了吧。”楊煊說。


    紋身師看向湯君赫,用眼神征求他的意見。


    “那就這樣吧,”湯君赫說,“樹葉是會枯萎的。”


    “也可以,這樣更簡單一點,也很好看。”紋身師點頭道。


    紋身室裏燈光暖黃,把湯君赫的皮膚映襯得猶如細膩的瓷器,那株白楊的刺青比硬幣稍大一些,就在單薄的踝骨上方,看上去很漂亮。


    刺青做好之後,紋身師收了紋身針,問道:“可以嗎?”


    湯君赫屈起腿,彎下身湊近去看,點了點頭。


    “哥哥覺得呢?”紋身師站起來給他讓位置。


    楊煊走過去,半蹲在紋身床旁邊,伸手握著湯君赫的腳腕,仔細看了看說:“挺好的。”


    那幾天裏,他們幾乎都是在海上度過,有一天他們還去看了鯨魚,巨大的扇形魚尾在海麵上掀起了壯觀的浪花,微涼的海水濺到他們身上,那一瞬太陽也從海平麵跳出來,隔著水光看過去像一團驟起的火焰,刹那間岑寂的海麵似被點燃,火光落在深邃的海域裏不住晃動,大自然的浩瀚與綺麗淋漓盡致地鋪展在他們眼前。


    湯君赫在那一刻想到,原來潤城之外是這個樣子的。


    那晚他趴在窗邊看海,白色沙灘反射著星光,看上去像潤城冬天的雪。他一點都不想回到潤城,於他而言,潤城就隻是一個房間和一間教室那麽大,身處其間的自己被種種期望壓著,被湯小年密不透風的關懷包裹著,幾乎透不過氣來。


    繼而他又想起小時候湯小年送他到楊煊家裏,他哭著想她的那些日子,他們相依為命了很多年,她是他媽媽,他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她。


    他的自由像一個拴在潤城的氣球,可以飄得很遠,但最終還是要落回去。楊煊就是帶著他飄走的風,可是風會永遠都不停下嗎?


    湯君赫有點傷感,以前他是不懂傷感這種情緒的,他16歲以前的人生被恐懼和冷漠占據,屬於自己的情緒少得可憐,遇到楊煊之後,他才嚐到了患得患失和求而不得。


    楊煊坐到床邊,伸出手拉他的腳腕,湯君赫毫無防備,被他拉著在床上朝後滑了一段距離。他轉頭去看,楊煊正低頭看他腳腕上的那個刺青,刺青已經開始結痂了,有些疼,也有些癢。


    “哥哥。”湯君赫叫他。


    “哥哥,明天我能不能給我媽媽打個電話?”湯君赫小聲問。


    “打吧。”楊煊說。他又撥開了湯君赫的額發,伸手去觸碰那一小塊疤。也許他們很快就會消掉了,他想。


    湯君赫一夜也沒睡著,他的右眼皮一直跳,湯小年曾經說過“左眼跳財右眼跳災”,不知是不是受了這個心理暗示,他總覺得不太踏實。


    楊煊似乎也沒睡好,他們就這樣互相依偎著,聽著窗外的樹葉聲和潮水聲,天剛蒙蒙亮,湯君赫就睜開了眼,他試探著低聲說:“哥,你醒了嗎?”


    “嗯,”楊煊抬起手背蓋著自己的眼睛,“現在打電話?”


    “打吧……”湯君赫說。


    對於他一大早就起來打電話的做法,楊煊並沒有說什麽,他隻是坐起來,將聽筒遞給湯君赫,然後按了幾個鍵,讓湯君赫繼續撥手機號。


    跟上次不同的是,這次的嘟嘟聲響了好一會兒,那邊才接起電話。湯君赫的不安感越來越強烈,他幾乎有些害怕開口了,他緊緊地握著聽筒叫了一聲“媽媽”。


    “你還記得你有個媽啊?”湯小年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疲憊,但又出奇的平靜。


    湯君赫的不安感被壓下去了一些,在那一瞬間他幾乎湧上一股僥幸心理,覺得說不定自己還能和楊煊多待幾天,但湯小年的下一句話就讓他剛剛落下的心髒驟然提了上去。


    “楊煊在你旁邊吧?”湯小年在電話裏用那種出奇平靜的語氣說,“你告訴他,他那個人渣爹啊,隻剩一口氣了,趕緊回來給他送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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