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九江態度堅定地拒絕了第三個辦法後, 遊蘇點了點頭, 看態度還有點習以為常的遺憾。


    ……他再遺憾洛九江也不會答應的。


    不過遊蘇向來不以喜怒動人, 解決過了洛九江的小問題後, 他就十分禮貌地提出了請洛九江做他畫中人的要求。


    洛九江抬手劃拉了一下自己的臉皮, 問對方確定道:“我聽說遊公子擅畫美人圖?”


    商含嬌帶他來時太過匆忙,對遊蘇這個人交代不多,還是後來洛九江憑借沐浴時同侍女的交談自行將背景補全。這每月一次的聚賢樓一麵, 正是為了方便遊蘇挑選美人入畫, 每次都有上百女子被遊蘇婉言拒絕, 而留下的寥寥幾位玉人, 最終都能得到遊蘇的親筆相贈。


    “能夠描摹而不占有, 這正是我們公子的品格。”侍女那時正站在洛九江背後,解開他的長發揉搓, 然而語氣中的自豪之意卻無需麵見就能辨個分明。


    遊蘇聞言低頭,苦惱地揉了揉額角。他動作不算用力,但如白玉般的肌膚還是因此留下了一塊紅印, 從洛九江觀察到的關於遊蘇的性格來看,這個動作已經算是他情緒十分外露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遊蘇搖頭歎息:“那是外界誤傳了, 我畫人像, 本不是為了美人圖,甚至一開始都無心刻意挑選美人……隻是後來書院內的師姐師妹們信以為真, 她們乘興而來, 我便不忍解釋。”


    “這其實是我遊家家傳的一門功法, 喚名‘畫魂’。按說畫卷遊某本該自己留下,隻是從前每幅都未能點魂成功,她們又像我討要,我這才以畫相贈,聊表謝意。”


    聽到“畫魂”二字,洛九江眉頭驟然一動。


    “洛兄?”遊蘇不解而關切地望來。


    “……原來是你。”洛九江喃喃道,知道此時此刻,他才知道自己麵前坐著的具體是個什麽人物。


    也怪洛滄從前給他講課先從功法講起,對當今的局勢人物都一帶而過,比起遊家,倒是“畫魂”被他講得更多。


    這本是一門獨辟蹊徑的入道功法,說起來還跟謝春殘的“書祈”頗有相似之處,隻是謝家“書祈”限於詩文古卷,而“畫魂”大成者,不止人物花鳥,連山水天地也能變成攻擊手段。


    想想看,領悟“畫魂”的人隻要提筆揮毫,把一個高階修士落在紙上,那畫軸一丟,撲麵而來地便是這位修士獨特的形意。要是他手快畫個十個八個,不嫌事大一齊扔出來,那就是十個八個高階者團團將人圍住。


    這門功法當然惹人豔羨,也正因如此,它也格外地讓人覺得危險。


    “單看他能平平安安地活到現在,就知道遊家老祖做人比他功法厲害。”洛滄的評價向來言簡意賅,“不過最厲害的大概還是他賺錢的功夫,單論產業資源來算,現在應該半個修真界都是他家的吧。”


    洛九江當時險些以為自己耳朵聽錯,反複確認了兩遍不是半個“大世界”,也不是半個“四象界”,那切切實實就是半個“修真界”。


    他好奇道:“那這位老祖是如何發家的?”


    洛滄冷冰冰道:“我隻研究過他的‘畫魂’,他有多少產業幹我何事?你要不做他家上門女婿,那也不關你的事。”


    於是洛九江最終還是不知道畫魂老祖何以變得這樣有錢。


    不過洛滄除此之外還另附了一條評價,他慣來嘴毒,那時聽來不算什麽,如今洛九江麵對遊蘇,倒是覺得這話刻薄的緊。


    ——“不過遊畫之畢生氣運也就通在畫道財道兩脈了,他親生兒子總共一百三十八個,玩個蘿卜蹲都能排出來十二三圈,到了如今非但沒能子孫滿堂不說,反倒隻有一個三十二代單傳,簡直讓人懷疑他兒孫那畫兒是拿那話兒畫的,這才畫得一代比一代更廢。”


    洛九江:“……”


    接著洛滄似乎意識到了洛九江還是個孩子,自己不該在他麵前說這些,簡單考慮後便把正練習刀法的洛九江叫停,喚他到身前來硬灌了他一口酒。


    “酒都喝了,那就該是條漢子了,知道什麽也無所謂。”洛滄敷衍了事地一揮手,顯然已經安撫了自己象征性的良心,“繼續練刀。”


    ……洛九江從回憶中醒過神來,遊蘇仍半傾著身期待地等著他的答複。平心而論,遊蘇雖然手筆大方得讓人適應不良,但對洛九江的招待確實全無不周的地方,再想想自家師父那簡直誅心的評價,洛九江對著遊蘇清孱臉龐著實有點虧心。


    “公子有邀,洛某安敢不應。”洛九江笑道,“我慕‘畫魂’之名良久了。”


    正好,若自己看出畫魂中有什麽跟書祈共通之處,日後還能介紹這位遊公子給謝兄認識。


    ——————


    雖然已經尋到了洛九江來做他畫中人,遊蘇仍然一絲不苟地接待了每一位特意前來的師姐師妹……以及少許的師兄師弟。


    洛九江借“畫中人”之故在房間裏蹭著不走,陪了遊蘇一下午後才發覺他還真是常說常新。


    幾句千篇一律的“多謝姑娘”、“有勞姑娘了”、“慚愧,是遊蘇畫藝不精,不能描摹師姐/妹的精髓,才不能留你做在下畫中之人。”洛九江一下午都聽得耳朵生繭,遊蘇仍然笑容溫和毫無不耐之意。


    除此之外,洛九江還借此明白了為何之前他和商含嬌所受款待方式有所區別——遊蘇留在樓裏沐浴更衣贈飯的都是男子。


    此前是洛九江心中提防,這才想岔了地方,遊蘇的做法從禮儀方麵十分容易理解:單留女孩子下來洗個澡叫什麽事!


    大多女孩等上一天也隻是想和遊公子說幾句話,再接過他親手遞來的一支花,也有些許有備而來,會額外留給遊蘇幾卷書畫,一個食盒。能上樓親見遊蘇的多是書院中的女子,行事作風恬淡矜持,也都知曉遊蘇的習慣,並不久留。


    正當洛九江以為這場流程固定的見麵即將結束時,那粉色裙衫的女修突然傾身過來,抓住了遊蘇的手。


    洛九江一下坐直了身子。


    那女孩麵容尚還稚氣,五官也未長開,她臉色緋紅卻眼神堅定,握著遊蘇的手激動得直發抖:“遊公子……我,我去年入門見過你的。”


    遊蘇神情是擺明的無措,在和這女孩肌膚相觸的一刻,他連表情都變得一片空白,隻有呆呆聽對方說下去“你那時候跟映雲真人一起坐在蓮台上,師姐們在下麵反複叫你,一旁有師兄嫌她們吵……你聽見了,就向我們拋了一捧靈霧……我那天簪著一朵梔子花苞,一碰到靈霧就開了,你還對著我笑……”


    說到這裏,女孩用力將遊蘇向自己的方向一扯,遊蘇登時臉紅到脖子根。那姑娘直直看盡遊蘇眼底,不容他半分逃避,顫聲道:“遊公子,我心慕你。”


    遊蘇目光躲閃,兩片耳朵都漲血緋紅,他眼神四下飄動,一向溫潤的聲音都變得幹澀:“姑娘請放手吧……你,你還小。”


    粉衫姑娘沒有順著遊蘇的意思放開手。


    她把遊蘇的手背按在幾上,自己則伏身下去,把臉埋在遊蘇手臂上大哭了三聲公子。哭罷她幹脆利落地將遊蘇胳膊一推,重整妝鬟,站起身來亭亭一禮:“采采卷耳,不盈頃筐。我叫連采采,公子切莫忘了。”


    她爽快地走出了屋子,舉止間毫不拖泥帶水,看表情似乎再也不會來了。


    徒留遊蘇一個人呆怔在案幾前,臉上猶然燒得一片火紅。


    洛九江看他這模樣實在心中同情,替遊蘇叫了侍女進來給他打水洗臉。遊蘇重換了套衣服後麵上的紅色總算褪了些,隻是目光仍然有些渙散。


    “我已收拾好,可以請她們進來了。”他低低吩咐道。


    “等下。”洛九江看不過眼攔了一句,“遊兄你現在這副模樣,還是要繼續一個個見過樓下那些佳人嗎?”


    遊蘇抬起眼來,明明神態依然謙和,可看氣質竟然有點可憐:“她們已經等了一天了。”


    要是遊蘇是那種花叢之間遊刃有餘的情場老手,洛九江剛剛也不會攔他,隻是看他自己已經心亂如麻仍要強撐著見人的樣子未免心軟。他對著滿臉無措的遊蘇耐心道:“剛剛那個姑娘……遊兄你是怎麽想的?”


    這話簡直如同點起了火藥桶,方才冰敷冷鎮一番折騰的遊蘇臉又紅透了。


    “她握了我的手。”遊蘇不自覺地半握著手喃喃道:“她握了我的手。”


    洛九江:“……”這麽純情?!


    自見到遊蘇之後,洛九江就不免在不可置信中度過。他宿命一般長歎口氣,無可奈何地問道:“遊兄,之前從沒有女孩子這麽辦過?”


    遊蘇慌張地看向他,一雙眼睛黑白分明。他清白的眼神殺傷力太大,洛九江情不自禁地抬手擋了下眼睛:“……我明白了。”


    “別再見那些姑娘們了,你現在也不好說話。”洛九江替他拿了個主意,又伸手在他掌心上隨意一搭,“沒事,手碰手也不稀奇,我瞧那姑娘走時餘念已了,你也切莫這麽在意。”


    遊蘇細聲道:“可她們還在等……”


    “這事?好辦。”洛九江見他臉都燙成這樣還糾結這個,差點沒笑出聲來,他問侍女要來了遊蘇那隻盛著完好花朵的花簍,三兩步並到窗前,呼啦一下把窗戶推開,鮫綃絲簾和他一顆英俊腦袋一同探出窗外,說不出地引人注目。


    “遊公子溫潤如玉,舉世無雙,這也不用問了,還請諸位師姐師妹瞧我又怎麽樣?”


    就是書院女子氣質偏向淡雅,能追到遊蘇樓下爭見他一麵的也多性格活潑。如今一看洛九江能坐在遊蘇樓上,想來不是壞人,於是都嘻哈拿他玩笑。


    “師弟形容俊美,讓我等見之忘俗啊。”


    “你氣質這樣風流,已能及上遊公子八分了!”


    “妝鏡借你,你自己瞧瞧裏麵那俏郎君是哪個?”


    對這些調侃洛九江一笑全收:“多謝師姐師妹們厚愛!我與遊公子一見如故,隻恨不能立刻就相談甚歡。還望大家借這張俊臉三分薄麵,給我個和遊公子吃酒的機會怎樣?”


    聚賢樓這些年也沒出過這樣不按理出牌的人物,樓下當即喧囂一片,有笑著許諾的,也有故意想鬧他一鬧的,洛九江權當這些美人都同意了,嘩啦啦把手中花簍倒放,百十多精心挑選出的各色鮮花俱被他潑灑下去:“多謝多謝!”


    他這事幹得太不厚道,等他縮回頭來合上窗戶,尚聽見有人笑著啐他。


    “解決了。”洛九江輕鬆對遊蘇道,他看出對方神□□言又止,無奈道:“怎麽,你嫌我太簡單粗暴?”


    “哪裏。”遊蘇搖了搖頭,把目光投向洛九江手中空空如也的花簍,猶豫再三還是說了,“你這樣直接把花倒下去,它們會落在地上,被踐入泥汙的。”


    洛九江:“……”他今日第一次見到遊蘇,但他發現遊蘇給人的印象還真是太容易改變了。


    從第一印象的溫潤如玉,到淳樸有錢,再到純真害羞,以及現在這個洛九江說不太好的思考方式……


    “花開在樹上,正常零落,不也一樣會掉在土裏嗎?”洛九江問了一句,心想遊蘇要是回答他一見花落便會迎風流淚,自己隻好轉頭就走。


    他未料到遊蘇竟會驚訝地睜大眼睛。


    這反應實在讓人意外,洛九江不由試探道:“……你不知道花會落?”


    “花開花落是世間常理,我明白的。”遊蘇遲疑道,“我隻是不知道這是一樣的花……”


    兩人幾番交流,雞同鴨講了一小會兒,洛九江才弄清楚,遊蘇一直以來都以為自己送給女孩子們的和長在樹上的是兩種花。


    長在樹上莖上的花是長出來的,放在他花簍裏的花……原來不是天生就修剪整齊,連一個花瓣也沒有破損,理所當然就該盛在他花簍裏的?


    洛九江呆滯道:“冒昧問一句,你是不是有個小名叫小刃?有個妹妹叫這名也行。”


    遊蘇飽含歉意道:“讓洛兄失望了。”


    “不,不,我沒失望,我好像有點懂了。”這回換成洛九江抬手揉揉自己的額頭,他大步流星地在屋中踱步,幾次差點繞到屏風後麵去:“遊兄,你從小出過書院的門嗎?爬沒爬過樹?掏沒掏過鳥窩?用沒用草棍編過螞蚱?沒往大人的鞋子裏丟過石子?沒揪著仙鶴的尾巴畫過胡子?甩開所有人一氣瘋跑過也沒有?都沒組團和看不順眼的人打一架,互相言語攻擊幾句也可以算?印象裏連拿玩具砸玩具都沒有嗎?你別告訴我你的步距都要拿尺子量過?”


    遊蘇連連搖頭,到最後甚至都無需去聽洛九江的問題。


    “洛兄,那都不是君子所為。此外用尺子量步距是我小時候的事了。”


    “……我明白了。”洛九江仰頭長歎,“我知道你為什麽不高興了。我要是像你這麽長大,我也高興不起來的。”


    他轉頭看著這個從某種意義上還如白紙一般被阻絕了顏色的少年一眼,隻需一瞬就下定了決心。


    寒千嶺待人接物循規蹈矩、一板一眼、禮儀周全,純粹是因為這樣做對他更好,他自己願意這樣做。


    然而像遊蘇這樣又算什麽?他甚至都不知道跳出那個“君子”圈子之外,自己還能做什麽。


    就是明知道千嶺對外的態度是他自己選擇,洛九江還忍不住想讓他更快樂,更有人味兒一點,如今見了遊蘇這樣被後天硬扭出的成品,洛九江心中複雜就更不必細說。


    千嶺有一個就夠了。洛九江閉目想道:這閑事我管定了。


    “這樣。”洛九江湊近遊蘇,鄭重道,“遊兄,不,阿蘇,‘畫魂’對你的畫技和你對我的了解都要求不低,是不是?”


    遊蘇點頭。


    “那你我是不是應該互相增進些了解,才有助於你成功完成畫魂?”


    遊蘇稱是。


    “嗯,這麽一來,我們應該住近一點,一起多吃幾頓飯,多聊聊天,也一起賞賞風景,我想這樣對彼此的了解必然會有幫助。”


    遊蘇深表讚同。


    “你可能不知道,我這人性格有些古怪,高閣玉枕反而睡不踏實,非要去散修那邊的小房子才睡得香。阿蘇你是君子,隻好拖你遷就我,和我一起去散修市井裏租個小院子,也方便你完成‘畫魂’,怎麽樣?這件事對我非常重要。”


    遊蘇甚至沒用一瞬間猶豫,就這樣答應下來。


    “好。”洛九江長吐口氣,拍了拍遊蘇肩膀,看著他還尚有些忐忑的神情,忽而露齒一笑。


    “你這裏很好,就是看久了會有些乏味。你和我走,我帶你去看一處全新的世界。”


    “一處可以隨便跑,隨便跳,可以打野雞來自己烤得半生不熟下酒,也能為了女孩的一滴眼淚追個混賬十條街去,你我哈哈大笑,看他們躥下跳的世界。”


    “你需要知道,偶爾的‘不君子’沒有那麽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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