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初次經曆人生中的欺騙,並且是來自於最親的親人的致命一擊,霎時小小三觀崩碎,隻覺天崩地裂,被整個世界遺棄……


    小小孩童的世界隻有那麽大。


    後來等他逐漸長大,經曆的越多,越會忍不住回憶起與楚將軍同吃同睡的年月,不過……父子倆個之間經年積冰,再難消融,哪有空會坐下來共同回憶過去?


    而且,這過去還透著股冰冷的味道,毫無溫情幸福甜蜜可供瞻仰。


    楚小胖子來到東南水軍軍營的第一個夜裏,是哭著睡過去的,還是在冰涼的地上,後半夜他凍了醒來,隻能自己認命的爬到了冷硬的床板上去睡,一邊餓著肚子不肯啃那早已涼透的饅頭,一邊在心中恨恨的想象著等這場探親之旅結束之後,他回到京城一定要狠狠跟楚夫人賭一場大氣!


    誰讓她竟然敢騙自己?!


    這麽孩子氣的念頭,他也隻有那時候有過。後來便再也沒有過了。


    隻等營房裏傳出小兒平緩的呼吸,大約還因著肚餓而不太舒服,夢囈也帶著哽咽之聲,軍營的簾子才悄悄被掀起個縫兒,有高大的身影似乎在輕輕歎息。


    後來,楚小胖子才知道他真是太天真了!


    這場探親之旅持續的時間太久,久到他已經從小胖子變成了瘦竹杆,然後再蛻變成少年,接受了比他陣亡的大兄以及二兄更為嚴苛十倍的艱苦訓練,並且能夠從最開始的哭鬧見到楚將軍還期望著他能夠溫情對待自己,給予自己阿父對待兒子應有的溫情待遇,到完全絕望,不再指望這個人,將他當作命運之中遇到的必須要打倒的敵人一般冷漠敵視,甚至在父子倆同住一室的那幾年裏漸漸的變成了個啞巴一樣的少年,父子倆之間除了比武再找不到溝通交流的方式。


    哪怕是比武,他心中也憋著一股狠勁,要將對方打倒在地,有一天要完全掙脫他的羈絆,展翅翱翔。


    就好比是年幼的小獅子在試圖用剛長出來的乳牙去撼動成年猛獅一般。


    日複一日,這種比試一直在繼續,他也一直沒有機會回到那繁華如錦的上京城,以及有著柔聲細語細心服侍的婢女,笑意盈盈逗哄他開心的阿娘的將軍府,仿佛六歲以前的經曆隻是一場夢,全無影蹤的過去了。


    十二歲那年,楚君鉞主動搬離了楚將軍的營房,直接搬到了營中兵士的營房裏去了。


    他身上還未有軍職,那時候還算是楚家軍的編外人員,自然不可能有屬於自己的營房。


    也就是從他搬到普通兵士的營房裏之後,楚將軍喚來了軍中書吏,將他的名字添到了普通軍士的花名冊裏……


    對此楚軍鉞一無所知。此後他除了每月固定時間前去聽楚將軍的訓導,以及父子倆雷打不動的比試,哪怕是住在同一座軍營裏,父子倆也鮮少能見麵。


    所以,他一步步從東南水軍裏崛起,幾乎是必然的。


    楚家軍營裏所有的將領,都見證了這個少年的成長,見證了他化蝶一般的蛻變。


    後來他的話逐漸的多了起來,還得益於營中袍澤們的功勞,隻不過話少的毛病還是沒能徹底的改掉。總算不再是那種可以沉默到十天半月不說一句話的樣子。


    這才在重新回到上京城的第一日,母子十幾年分離之後,見到了楚夫人,還能冷靜自持的請安:「阿娘一切可好?」而不是沉默著跪下來磕個頭便離去。


    ——這是他對待楚將軍的習慣。


    作為一個稱職的兒子,在與楚將軍見麵的時候,該有的禮數他一樣不缺,過年的時候沉默的去磕頭。作為稱職的軍人,在軍中見到楚將軍,他也會同所有軍士一樣禮貌的駐足行禮,等待著楚將軍離開,然後再走開。


    僅此而已。


    父子倆十幾年以後重回上京城,楚夫人喜極而泣,當堂抱著兒子不撒手,記憶之中那個白胖的小子現在比她還高出一個腦袋,她也隻夠到他的肩膀,且年少有為,英武不凡,隻是被她抱著的時候沉默無聲,等楚夫人哭完了,才發現……一家三口再團聚,似乎隻有她一個人情緒非常激動,其餘兩位……這兩位除了冷冰冰的對視,還能有什麽別的相處方式嗎


    自然是沒有的。


    十幾年相處的模式已經固定,父子倆哪個都不會笑著與對方談天說地。


    況且年幼的楚三郎雖然很會撒嬌,可是已經長成大小夥子的楚三郎的字典裏,是沒有撒嬌這兩個字的。


    楚夫人尷尬的拭淨了喜極而泣的眼淚。


    她看看這兩個冷成冰塊的父子倆,隻覺十分費解:怎麽……在一起的父子倆好像比陌生人還不如?


    晚上她借著端宵夜的機會跑去楚君鉞的房裏,做出要與兒子促膝長談的樣子來,溫柔的側麵打探情況:「阿鉞,怎麽你阿爹對你不好嗎?」


    「很好。」楚君鉞言簡意賅。


    好的不能再好。


    照顧的再不能夠更周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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