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自己一個人進過正統的鰻魚店嗎?」


    梶尾隆也對眼前吃著鰻魚盒飯的朋友如此問道。於是那位朋友───十條寺良太郎停下筷子,把眼鏡底下的雙眼微微看向梶尾回問:


    「你所謂的『正統』是指像這種店嗎?」


    「就是像這種店。」


    梶尾也把筷子伸向自己的鰻魚盒飯如此點頭。


    十一月就快要結束的二十六日星期五,下午兩點多一些。這兩人在距離車站約徒步七、八分鍾路程,一條多數店家都拉下鐵門的商店街中進入位於最深處的鰻魚店,享用著特級鰻魚盒飯做為稍遲的午餐。


    十條寺用筷子夾開鋪滿整個飯盒的香濃鰻魚,連同吸有醬汁的白飯一起夾起來並簡短回答:


    「自己一個人是沒有。」


    「為什麽?」


    「鰻魚雖然好吃,但也不是無視於價格非吃不可的東西。光是這道鰻魚盒飯的價格就足夠讓我在外麵吃一個禮拜能夠感到滿足的午餐了。如果是自己一個人吃飯,我寧願到那種店吃。」


    「說得也是。雖然我們兩人的薪水都不算少,但也沒有到心血來潮就自己一個人跑來吃鰻魚飯的程度啊。」


    梶尾與十條寺都是三十多歲快四十的單身漢,雖然也不是吃飯都不能奢侈一點,但這家店的特級鰻魚盒飯實在不是可以輕易當午餐吃的價格。


    這家鰻魚專門店的氣氛古色古香,中午時的菜單就隻有普級、上級、特級鰻魚飯而已。雖然到了晚上一方麵為了當成下酒菜,另外也有提供白烤鰻魚、醋漬鰻魚與鰻魚煎蛋等等的單品料理,不過種類還是不算多。店內隻有五人座的櫃台座位以及幾個兩人或四人座的餐桌座位,再怎麽塞也不一定塞得下二十個客人。無論那些餐桌、柱子或牆壁都充滿曆史,彷佛長年來被熏得充滿鰻魚和烤炭的氣味。店員看起來頂多隻有兩人或三人。店內雖然保持清潔,但挑剔的人或許會覺得整體被煙熏得有點黑。不過也正因為如此,給人感覺是一間講究的饕客會喜歡、提供道地鰻魚飯的店家。


    而實際上這家店對於使用的鰻魚確實非常講究,據說不同季節會從不同地方進貨。醬汁也不是使用市售品,而是店家自己製作。似乎在這個地區是內行人都知道的名店。


    「要能夠自己一個人輕輕鬆鬆進入這種店用餐,果然還是需要一定程度的年齡,或者說經驗吧。」


    對於十條寺接著說到的這句話,梶尾也表示同意:


    「是啊,如果隻是二十幾歲,若非真的很喜歡吃鰻魚應該不會自己一個人進來吧。這裏也不是什麽門檻很低的店家。就算到三十多歲都還會覺得有點難度。十多歲的話根本連想進來的念頭都不會有啦。」


    這間店從屋外的道路幾乎看不到店內,燈光也較暗,雖然對於在店內用餐的人來說可以比較放鬆,但對於想要進店的人來說多少會產生抗拒心。更何況這家店又位於來往行人稀少的商店街深處。想必多半的客人都是請人介紹一起帶進來、介紹朋友一起進來或是幾個人為了慶祝紀念什麽喜事而進店的吧。


    梶尾雖然現在是個已經獨立出來擁有自己辦公處的一級建築師,不過最初踏入這家店門是以前任職於建築公司時上司帶他一起來的。若沒有像那樣的契機,他恐怕這輩子都不會進入這家店吧。後來雖不到常客的程度,不過他每年都會有幾次特別的日子和人一起來這家店用餐。


    換言之,即便是已經三十多歲快四十的人,要自己一個人光顧正宗道地的鰻魚店還是很稀有的事情。


    就在這時,梶尾把對話帶入正題:


    「既然如此,那個到底是怎麽回事?」


    雖然他隻有稍微比個動作示意,但他所謂的「那個」應該就是指店內最深處的餐桌座位吧。十條寺也低吟一聲表示會意後,停下了筷子。


    「是怎麽回事呢?」


    兩個已經有點年紀的大人都會猶豫該不該獨自光顧的正宗鰻魚老店,最深處的餐桌座位上,有一名年齡看起來應該還是少女的嬌小客人,一副理所當然地坐在位子上享用著特級的鰻魚盒飯。


    輕飄飄的秀發與讓人聯想到瓷器的肌膚。握筷動作標準的手指又小又細又端正,甚至光是會動都教人感到不可思議。整齊凜然地穿在身上的服裝色調穩重,從布料材質上看起來恐怕是高級品。容貌與身高都簡直有如裝飾在展示櫃中的西洋人偶。


    那嬌小的女孩把鰻魚飯夾到小嘴前,放入口中。明明臉蛋充滿稚氣,一舉一動卻都優美無比,同樣讓人會聯想到人偶。若她沒有在吃鰻魚飯而隻是靜靜坐在椅子上,或許真的會讓人以為是什麽人偶。


    一方麵也因為時段的緣故,店裏的客人隻有梶尾、十條寺與那位女孩而已。梶尾他們的座位跟那名女孩有一段距離,其實正常講話應該也不會被聽到交談內容才對,但那兩人從剛才就都壓低著聲量。


    那位女孩是在梶尾他們坐到位子上點完餐沒多久後入店的。當時梶尾就對於這個和店家氣氛格格不入的小女孩感到驚訝,十條寺也大概是感到很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女孩的身高應該連一百五十公分都不到。頭戴奶油色的貝雷帽,右手拄著造型雅致的紅色拐杖,身穿淡粉紅色的大衣,左手提著小小的包包,帶著甚至彷佛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氛圍進入了店裏。出來帶位的店員舉動吃驚地詢問:


    「請問有人陪同嗎?」


    結果女孩卻用平靜的語氣回應:


    「不,隻有一個人。」


    接著被帶到店內深處的位子坐下之後,女孩便摘下貝雷帽、脫掉大衣,毫不猶豫地點了一份特級鰻魚盒飯,再從包包中拿出一本套有書套的書本讀了起來。從頭到尾的動作都流暢無比,感受不到絲毫的畏怯,始終表現得很自然,用完全不認為自己的行動有任何問題的態度靜待鰻魚飯上桌。


    雖然女孩有一度把視線望向梶尾他們的方向,似乎感到意外地微微歪了一下小腦袋,不過和梶尾對上視線後便露出優雅而莫名帶有憐恤感覺的微笑闔上書本,調整為彷佛盯著虛空的姿勢。那行為就好像對於梶尾和十條寺即使沒有講出口也對她的存在感到很在意的態度表現得落落大方,彷佛那兩人的視線對她一點都不會造成影響一樣。


    梶尾後來試著盡可能不要去注意那個女孩,而十條寺也一副刻意不理會那個女孩似地享用著端上桌的鰻魚飯,但內心似乎還是一直很在意的樣子。畢竟梶尾隻是若無其事地把話題帶到那女孩身上,十條寺就立刻明白他在講什麽了。


    這家店的特級鰻魚盒飯會附上鰻魚肝清湯與小碟的醃菜。梶尾喝了一口清湯去除口中的味道後,用盡量不把注意力放到那女孩身上的態度繼續說道:


    「你覺得那女孩大概幾歲?」


    「看起來應該是十多歲。可能是高中生,不,搞不好是中學生。」


    「但現在是平日的下午,不管哪間學校應該都還在上課不是嗎?」


    「或許剛好放假吧。」


    十條寺即使如此回答,但還是感到可疑地補充說道:


    「不過她給人的感覺別說是高中生了,甚至年齡更大啊。」


    梶尾在聽到十條寺這麽說之前也已經有這樣的感覺了。


    「說得對。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她莫名有種通曉世故而達觀的氛圍。而且感覺也不像我們這種有內髒的人類啊。」


    「要是沒有內髒就不會吃鰻魚飯啦。」


    十條寺的意見雖然有道理,但梶尾在內心感覺上還是難以接受。


    「話雖然是那樣講,但說她是精密的自動人偶還比較可以理解不是嗎?」


    「這世上雖然有會寫字、會抽菸、會演奏樂器的自動人偶,但應該不會有偏偏要吃鰻魚飯的自動人偶吧。」


    「日本的機關人偶就可能會有啦。」


    「那女孩要說是人偶也是西洋式的人偶,應該是稱為automata的類型才對。跟鰻魚飯根本格格不入啊。」


    「問題不在那裏。」


    因為梶尾本身是希望能認真討論這個議題的緣故,不禁有點責備對方似地舉高了筷子。於是十條寺抵了一下眼鏡,稍微瞥眼瞄著女孩說道:


    「從打扮和用筷動作看起來,她成長的家庭應該相當不錯,想必在金錢方麵沒有吃過苦。畢竟她毫不猶豫就點了特級的鰻魚飯,恐怕是哪裏的深閨千金吧。」


    「深閨的千金會自己一個人進鰻魚店嗎?」


    「搞不好是超愛吃鰻魚的千金啊。」


    十條寺對於梶尾提出的問題點雖然如此回應,但還是有點說不過去。


    「如果是那樣,應該會有自己習慣光顧的店家才對。要不然應該也會派隨從來買回去。至少不會自己一個人進店才對吧?」


    「店員剛才看到她的時候似乎猶豫了一下,可見她不是這裏的常客。」


    「就算以前有跟誰一起來過,那女孩隻要見過一次應該就不會忘記才對。」


    越想就越覺得那個女孩在這家鰻魚店中顯得很不自然了。


    梶尾試著盡可能提出比較有現實感的解讀:


    「會不會正因為她是深閨的千金而不諳世事,所以反而對於自己一個人進入這種店家不會感到抗拒之類的?」


    「如果說是個不諳世事的深閨千金,她倒是沒有好奇地東張西望,感覺好像對這種店家已經很習慣了。」


    十條寺提出反論後,歎了一口氣。


    「說到底,一個深閨千金就算再怎麽喜歡吃鰻魚,應該也不會在大白天自己一個人跑到這種冷清商店街的深處吧。」


    「這間店本身在網路上也有被人介紹過,評價也寫得很好啊。」


    「深閨的千金會特地上網找鰻魚店、看評價選店家嗎?」


    梶尾試著在腦中想像那位坐在店內最深處、靜靜吃著鰻魚飯的女孩上網搜尋鰻魚店的模樣,但怎麽也浮現不出那樣的畫麵。


    「完全沒有現實感啊。」


    「如果是個有特殊嗜好,喜歡到全國各地的鰻魚店光顧評價的千金小姐或許就會來這種店了。」


    「那是什麽千金小姐啦?同樣一點現實感都沒有。」


    雖然說頭戴貝雷帽,手握雕刻精細的拐杖,看起來年幼卻又似乎很老練的女孩本身就讓人感受不到什麽現實感就是了。


    「真是個謎團。」


    梶尾將烤到外皮鬆脆的鰻魚與吸飽醬汁白飯一起放入口中,語氣遺憾地如此呢喃。


    十條寺頓時眯起眼睛。


    「你煩惱還真多。這種事就讓你那麽在意嗎?」


    「世上還是沒有謎團比較好。這樣飯才好吃,晚上也才睡得好。」


    梶尾的個性雖然並不會對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情都感到在意,然而那女孩的存在已經異質到不算小事的程度,感覺要是放著不管可能會一直掛在心上。唯有今天,他不希望自己心中要掛念那種事情。


    就在這時,十條寺轉換了話題:


    「那女孩會出現在這裏的理由就先擺到一邊吧。倒是你今天為什麽會忽然想找我中午一起吃鰻魚飯?這也是很稀奇的一件事。」


    他似乎想再確認兩人光顧這家店的理由或動機,試圖從中獲取什麽線索的樣子。


    對於這個問題,梶尾也簡單回答道:


    「我太太雪枝過世後已經半年了。在那之前就接到的工作也總算結束,所以我覺得差不多該讓自己重新起步了,就想說要吃個鰻魚飯鼓舞一下精神。」


    梶尾的妻子雪枝生前也很喜歡這家店的味道,因此以轉換的契機來說也算是個好選擇。


    「但是就算我以前已經來過幾次,要自己一個人踏入這種店還是會感到抗拒,而且一個人默默吃高級餐點也感覺很寂寞。所以我想說你跟我一樣都是個人在工作,隻要講我會請客吃鰻魚飯,你應該就會出來見麵了。」


    十條寺是獨立的程式設計師,時間安排上比較自由。而梶尾同樣也是個人在接工作,比較好約出來見麵。


    「要不是有人請客,我也不會進這種店來吃鰻魚飯就是了。」


    十條寺點頭表示同意,並且隻有嘴角笑了一下。


    「話說回來,我這下稍微放心了。畢竟太太過世給你的打擊似乎相當大的樣子。上個月見麵時,你的表情也看起來很疲憊,徹底消瘦了啊。」


    「是啊,自從雪枝過世之後我就莫名覺得身體沉重,每天晚上睡不著覺。我也去過幾間醫院,但是都找不出問題所在,也就是說到頭來全都是心因性的身體不適。人的心靈就是這麽難以自由操控啊。」


    再加上體重也減輕了兩成以上。就連梶尾也沒想到自己的身體狀況會變差到這種程度。


    「不過最近總算漸漸好轉,這幾天睡得很好,食欲也漸漸恢複了。就是在這種時候要吃鰻魚對吧。」


    「沒錯。奈良時代的人也認為鰻魚是對身體很好的食物。」


    「是喔?」


    「萬葉集的詩中也有提到鰻魚可以消解熱衰竭。雖然現在是冬天就是了。」


    這個從高中時代就認識的朋友還是老樣子,知道很多不算很重要的小知識。或許是因為戴著銀色眼鏡給人伶俐而冰冷的印象較強,講話又很直接的緣故,他在人際交往上經常引起問題。現在他工作上沒有隸屬於任何組織或許也是基於這個原因吧。不過像這次梶尾忽然約出來吃午餐他也會赴約,是個懂得默默關心對方的好朋友。


    就在兩人如此交談的時候,坐在店內深處的嬌小女孩依然一口接著一口地吃著鰻魚飯,吃的速度搞不好比梶尾他們還要快。然而她用筷的動作並不會讓人感到急躁或不體麵,從這點上也能看出她家教很好。


    即便是為了防止烤好的鰻魚冷掉而鋪在熱白飯上,或是用白飯層層重疊的鰻魚盒飯,要是顧著講話而吃得比較慢,味道還是會變差。因此梶尾和十條寺都動著筷子默默吃了一段時間後,十條寺又忽然開口說道:


    「換個思考方式吧。」


    看來他剛才默默吃飯的時候也依然在思考答案的樣子。於是梶尾一邊吃著飯一邊催促下文:


    「什麽意思?」


    「要從有限的情報推測出那個女孩來到這間店的理由是很難的事情。就算聽到她親口說出真正的理由,搞不好也不是我們可以聯想或推測出來的內容。」


    「或許吧。」


    要是那女孩說是因為有妖精出現在她夢中,告訴她今天一個人進鰻魚店吃鰻魚盒飯就會有好事發生,那內容也未免太過缺乏邏輯而讓人難以釋懷,根本無從推測。


    「那麽就試著反過來思考吧。為什麽我們會遇上如此奇異的現象?」


    「反過來思考?」


    「自古以來,當遭遇到稀有的事情或是不可思議的現象時,人就會將它解讀為吉兆或是凶兆。現在這個現象或許對我們來說也是某種徵兆喔?」


    十條寺語氣冷靜地如此回應。這種事情雖然是很不科學,但人的本能上還是有莫名可以理解的部分。


    「確實自古以來就有那種說法。像看到黑貓穿過眼前就會有壞事發生之類的。」


    「看到茶梗立起來就會有好事。」


    「也聽說過遇到靈車很不吉利的講法。」


    「但有些地區反而認為遇上靈車是好兆頭。」


    「是喔?」


    「另外也有傳說蝴蝶成群出現飛舞是社會變革的徵兆,也有人說早上看到蜘蛛是好兆頭,但晚上看到蜘蛛卻不吉利。比較不可思議的例子,還有聖人像流出血淚或是神社的禦神體突然出現裂痕,這些現象也曾被視為異常變化發生的徵兆,引起世間騷動。」


    即使不明白蝴蝶為何會大量出現,聖像為何會流淚,但隻要知道那是為了告知什麽事情而發生的現象,人就會姑且感到接受了。


    「那麽如果在正宗道地鰻魚店看到女孩子一個人在吃鰻魚盒飯,又是代表什麽?」


    雖然是缺乏現實感的女孩,但也不是什麽物理上不可能存在的人類。如果是在適當的飯店大廳或是茶館,她雖然還是很引人注目但並不會到不自然的程度。正因為她現在是一個人進到這種鰻魚店,才會顯得奇特而不可思議。


    如果從她楚楚可憐的外表來判斷,應該是幸運的象徵、是什麽吉兆吧。


    十條寺這時抵了一下眼鏡。


    「這裏是一間鰻魚店,然後出現的是個連究竟是不是人類都不清楚、外貌華麗而引人注目的存在,這幾點或許就帶有什麽意義或象徵吧。」


    他接著彷佛在試探對方似地注視著梶尾。


    「你知道鰻魚其實被視為某種存在的使者嗎?」


    「不。」


    梶尾吃著友人口中所說的鰻魚,任由友人展露自己的知識。


    「鰻魚被視為是神佛───尤其是虛空藏菩薩的使者。而虛空藏菩薩據說掌管的是福德與智慧,左手持象徵福德的如意珠寶,右手則握象徵智慧的寶劍。」


    「哦?智慧啊。」


    說「福德」也讓人很難理解意義,不過「智慧」就好懂多了。


    十條寺這時又提出了另一個知識:


    「另外說到鰻魚,你知道關東跟關西切開鰻魚的方法不一樣嗎?」


    「哦哦,這我知道。關東是從背部切開,而關西是從腹部切開。雖然說如果要把內髒掏出來,從腹部切開比較合理,但好像是因為關東武士較多,所以要避諱讓人聯想到切腹的方法。」


    這個說法相當有名,因此梶尾理所當然地如此說道。然而十條寺又進一步說明:


    「世間一般的說法是那樣沒錯,但也有人說是因為東西雙方的料理方式不同的緣故。關東在製作蒲燒鰻的時候會先串在竹串上蒸過之後再烤,但關西則是串好之後就直接烤了。要是從腹部切開串到竹串上,在蒸的時候就會因為肉的厚度讓竹串鬆掉,因此關東會從背部切開。而關西因為不會先蒸魚,所以較合理性地從腹部切開了。」


    十條寺從飯盒中夾起一塊鰻魚。


    「也因為這樣,東西方的蒲燒鰻口感會不一樣。有人會說關東的蒲燒鰻魚肉較柔軟好吃,也有人說關西的蒲燒鰻烤得較焦脆,吃起來比較有風味。」


    他接著將夾起來的鰻魚放入口中,用一如往常的冰冷表情說道:


    「這家店的鰻魚從口感上吃起來,應該是采用關西的料理方式。也就是在切開的時候是采用暗示『切腹』的方式。」


    「這麽說好像沒錯。」


    梶尾不禁好奇眼前這位朋友究竟打算把話題展開到什麽樣的理論,而一邊吃著鰻魚盒飯一邊豎耳傾聽。


    十條寺再度用筷子夾起鰻魚肉,又提出了另一個知識:


    「此外,鰻魚因為身體布滿黏液很難抓住,所以有時候會拿來比喻『巧妙脫逃』。」


    正因為是從萬葉集的時代就有在吃的硬骨魚,所以也流傳有各式各樣的說法。梶尾感到佩服地催促下文:


    「如果把這些要素都綜合起來會怎麽樣?」


    十條寺瞥眼瞄了一下有如人偶的女孩。


    「那個脫俗的女孩象徵虛空藏菩薩,而鰻魚則象徵試圖巧妙脫逃罪嫌的罪人。因此這情境暗示虛空藏菩薩用智慧寶劍逮住了企圖脫罪的罪人,把他逼到切腹了。」


    「真的巧妙銜接起來啦。」


    「是啊。那女孩的現身或許是來自上天的啟示,代表罪惡將會被擁有智慧的人揭露出來並接受製裁。」


    十條寺接著對梶尾緩緩說道:


    「你……殺死了你太太雪枝小姐對吧?」


    神秘的女孩依舊吃著鰻魚盒飯。這間店的特級鰻魚盒飯對於那樣嬌小的身體來說應該分量很多才對,但女孩一點都沒有表現出難受的感覺。她在用餐途中似乎有看向梶尾他們幾次,但或許隻是想太多了而已。


    「仔細想想,虛空藏菩薩把身為自己使者的鰻魚吃掉是不是講不通啊?」


    梶尾皺著眉頭提出疑問,但十條寺卻一副早已料到這個問題似地回應:


    「既然是菩薩,要怎麽對待自己的使者都是祂的自由吧。」


    雖然要是真的那樣感覺會影響到菩薩信仰,不過現在必須追究的應該不是這點才對。


    梶尾忍不住愉快問道:


    「好了,為什麽你會認為我殺死了雪枝?她是在半年前的夜晚走在路上遭遇強盜襲擊,被搶走包包並推開,跌到路上的時候撞到頭部而不幸喪命的。」


    「那隻是從遺體被發現時的狀況如此判斷的。雪枝小姐遭強盜襲擊的瞬間並沒有被人目擊。如果是你把雪枝小姐的頭敲到地麵上殺死後偽裝成強盜襲擊,也會變成同樣的狀況。」


    既然要告發朋友是殺人犯,肯定有仔細思考過吧。梶尾為了確認這點,一邊吃著鰻魚飯一邊愉快地試著提出疑點:


    「雖然沒有鬧出人命,不過在雪枝遇襲之前就有發生過同樣手法的搶案。雪枝死後也發生過幾件,所以警方才會循攔路搶劫犯行的線展開調查啊。」


    「如果你是模仿實際上接連在發生的攔路搶劫事件的手法殺掉雪枝小姐,就沒什麽好奇怪的了。或者搞不好那一連串的搶劫事件本身都是你為了隱藏雪枝小姐那起事件真正的動機而親自犯案的。畢竟那個搶劫犯並沒有被抓到。既然除了雪枝小姐以外沒有鬧出其他人命,以混淆目的的犯罪來說風險就並不算高。」


    十條寺雖然沒有放下筷子但也沒有再動到鰻魚飯,隔著鏡片用爬蟲類般的眼睛注視著梶尾,繼續解說:


    「雪枝小姐一直想要跟你離婚。也許是她已經受夠了你強烈的控製欲和執著心吧。但獨占欲望強烈的你想必無法接受雪枝小姐離婚之後跟其他男人在一起。甚至為了把她永遠占為己有而決定乾脆把她殺掉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關於離婚的事情,梶尾本人雖然沒有找十條寺商量,但是曾經提過。至於眼前這位朋友究竟推測梶尾的執著心強烈到什麽程度就隻能靠想像了。不過兩人認識了很久,十條寺也知道雪枝是梶尾的初戀對象,因此他的推估應該不會差太多吧。


    「你有證據嗎?」


    雖然梶尾有點後悔自己用這樣老掉牙的台詞給氣氛潑了冷水,但接著又覺得像這種時候大概也隻能如此回問,而不在意地喝了一口清湯。


    梶尾認為日本的警察基本上都是很優秀的。如果有什麽外行人光靠推論就能得手的證據,警方也應該早就得到手了吧。


    「物質上的證據我是沒有。但是對我來說,光是你在雪枝小姐死後因為心神狀況不良而失眠消瘦,就是最好的證據了。」


    十條寺一副自信滿滿地提出了這樣讓人聽不太懂的理論根據。


    「你這又是什麽意思?」


    對於十條寺如此的自信,梶尾忍不住感到佩服了。


    十條寺接著有點神經質地揚起一邊的眉毛,清了一下喉嚨並端正坐姿之後回答:


    「你並不是那種因為雪枝小姐被殺就會沮喪消沉,每天忍受著那樣的喪失感鬱悶度日的男人。反而應該會想盡辦法要揪出殺死自己太太的強盜,積極行動甚至展開報複行為才對。畢竟你不可能原諒屬於自己的雪枝小姐竟然被除了你以外的人物動手,所以你根本沒有時間消沉啊。」


    坐在店內深處的神秘女孩已經放下筷子在喝茶了。看來她真的把鰻魚盒飯全部吃進了肚子裏。梶尾則是一邊吃著剩下不多的鰻魚飯,一邊深感興趣地繼續聽著十條寺的推論。


    「就算退讓個一百步來說,假設你是認為太太過世就不會被其他男人搶走,覺得這樣的結果也好而原諒了強盜,沒有想要報複的念頭好了。那麽你應該會對狀況感到滿足才對。即便沒有明顯表現出喜悅的心情,也應該會過得跟以前一樣。你並不太會在意周圍的眼光,因此想必會很自然地過著正常的生活。不可能會心神疲勞、陷入導致身體消瘦的心理狀態才對。」


    這說法很有道理,這朋友的觀察相當正確,於是梶尾輕輕點頭回應。


    十條寺態度冰冷地繼續說道:


    「然而你實際上卻表現得有如痛失愛妻的普通丈夫,每天沮喪度日,看起來就是一副因為事件深深打擊身心的樣子,也沒有想要展開什麽行動。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肯定是在演戲。換言之你是害怕周圍的人或警方看出你對太太的死感到滿足,看出你有殺人的動機,而有必要演一出假戲。如果你不是犯人,就算被人懷疑也不會感到傷腦筋的。正因為你是犯人,為了不被懷疑,你才有必要把一個痛失愛妻的丈夫扮演到甚至過度的程度。」


    十條寺把筷子伸向自己還剩一半左右、已經有點冷掉的鰻魚盒飯,並盯著梶尾篤定說道:


    「就算沒有物證,隻要把這些話告訴警察,警方就會對原本沒有嫌疑的你也嚴格進行調查,就有找出有效物證的可能性。例如你犯下一連串攔路搶案的證據之類的。」


    梶尾聽完對方的主張,稍微思考之後,總算明白了一件事。


    「原來如此,這下我搞懂了。」


    「搞懂什麽?」


    大概因為這不是十條寺預期中的回應,讓他顯得不太愉快。梶尾則是若無其事地示意店內深處的座位,忍不住發出開心的聲音:


    「那個女孩是你安排請來的對吧?為了從意外的角度切入我殺死雪枝的話題使我動搖,進而在心理上把我逼到絕境。」


    這手法雖然拐彎抹角,卻是很有獨創性的謀略。這下梶尾不用繼續為了那個來曆不明的女孩感到煩惱了。


    女孩這時把茶也喝完,大概是為了拿錢包而打開自己的包包,也攤開了大衣。


    十條寺頓時皺起眉毛搖搖頭。


    「不,那女孩是跟我完全沒有關係的客人。我才想知道她究竟是何方神聖啊。再說,你是一個小時前才約我出來吃午餐的,我可沒有能耐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請到一個那樣異質又漂亮的女孩子。」


    「搞什麽,結果那女孩的存在終究是個謎團嘛。」


    比起被長年來的朋友指控為殺人犯,這件事情更讓梶尾感到遺憾。這下多餘的掛心事依然沒有得到消解。


    就在梶尾因為自己對那女孩的推理錯誤而沮喪的時候,十條寺則是氣憤地摘下眼鏡,用手指按了一下眼睛。


    「我見到那個女孩而聯想到虛空藏菩薩、脫罪犯人與切腹都是事實。所以我才會覺得那女孩的現身是來自上天的啟示,告訴我一直以來心中的懷疑都是正確的,要我告發你的罪行。」


    他接著又把手放到桌麵上,低下頭。


    「但那完全是我的誤會。抱歉,你並不是犯人。是我搞錯了。」


    「你突然是怎麽了啊?你講的那些推理又不是你隨便臨時想到的東西,而且我覺得你對於我個性的分析也大致上都很正確喔。」


    那都是很率直的意見,因此對梶尾來說,看到對方低頭道歉反而會讓他感到抱歉。更何況十條寺指控說「你是犯人」之後,梶尾又沒有特別提出什麽反論或反證,對方卻自己撤回了自己的主張,讓梶尾不禁感到莫名其妙。


    十條寺抬起頭後,重新吃起自己的鰻魚飯。


    「正因為我的分析正確啊。如果你是犯人,就不可能在突然被我告發之後卻毫無動搖,還那麽愉快地繼續吃飯。你應該會立刻停下手,把注意力集中到腦部思考該怎麽撐過眼前的狀況、該怎麽對付我才對。也不會有餘力去管那個女孩子。如果狀況變成那樣,我就更能確信自己的假說是正確的了。然而你實際上卻表現得從容不迫,對狀況隻是感到有趣,甚至還在思考那個女孩的事情。這是不可能的。」


    梶尾聽到對方如此說明,這才驚訝發現自己的態度完全就像個即使被警方懷疑或執著調查也沒什麽好傷腦筋的人物。


    「老實說,你消瘦的樣子實在太過逼真,我無法判斷你究竟是不是在演戲。所以認為隻要像這樣告發你,或許就能揭露你的偽裝。」


    十條寺表現得相當自責。


    不過那會逼真也是當然的,因為梶尾根本不是在演戲。雪枝過世之後,梶尾雖然認為無論要做什麽都必須先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才行,所以努力勉強自己把食物塞進胃裏,甚至還吃過安眠藥,但直到最近為止都完全沒有改善的跡象。


    「原來雪枝小姐過世之後,你是真的變憔悴了。既然如此,你就不是犯人。如果真的是你殺了雪枝小姐,你就不會沮喪到那種程度。想必就是因為雪枝小姐是被來曆不明的人物殺死,你才會受到如此大的打擊吧。」


    十條寺用一副感到自己犯了大錯的態度,粗暴地把鰻魚飯挖進自己口中。


    不過梶尾倒是覺得對方沒有必要如此貶低自己而安慰道:


    「這也很難講。我也不敢相信自己在雪枝過世之後身體狀況會變得這麽差。人的心其實是很難操控的啊。」


    十條寺把吃光的飯盒放下來,開口宣告:


    「就算那樣,如果你是犯人也不會變得如此嚴重。所以這餐的錢全部由我出,算是對你最起碼的賠罪。」


    「別在意啦。話說回來,你為什麽至今都沒有把心中的疑惑告訴過警察?如果你有講,我應該早就被警方調查,也就能得出明確的結果啦。」


    「我怎麽可能做出把朋友出賣給警察的行為。至少也要讓你有個出麵自首的機會,否則我無法接受啊。」


    「原來如此。那麽就應該照原先講好的,這餐由我出錢啦。」


    十條寺真是個很棒的朋友。梶尾開朗地笑著如此說道。


    就在這時,坐在最深處的女孩站起了身子。戴上貝雷帽,用拐杖在地上敲出輕微的聲響走向店門,對店員叫了一聲後完成結帳。梶尾和十條寺都不自覺地閉上嘴巴,用視線追著那女孩的行動。


    女孩接著走到出口把手放到門上的時候,彷佛剛好想到什麽事情似地莫名看向梶尾露出微笑。正當梶尾因此愣住時,女孩便拉開店門、穿過門簾,消失到店外了。


    在梶尾他們之後進店,跟兩人一樣點了特級鰻魚盒飯,又比梶尾他們早一步踏出店門。想必她的飯盒中一粒米也沒有留下,茶也都喝光了吧。然而那女孩卻還是老樣子,帶著彷佛自動人偶般的氛圍離開了。


    梶尾與十條寺都像靈魂出竅似地在女孩已經離去的店內呆坐了一段時間。過去的事件究竟犯人是誰的話題都變得無所謂了。兩人接著看向對方,幾乎同時說道:


    「結果那女孩究竟是怎麽回事啊?」


    總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應該不存在於人類智慧可及的範圍之內。


    神秘的女孩子離店過了約十分鍾之後,梶尾與十條寺也踏出店門,在車站前道別了。


    梶尾在車站前目送朋友離去後,敲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時間還不到下午三點,看不到放學的學生們,隻有零零星星幾個行人。在晴朗的冬季天空下,梶尾思考著接下來的打算。昨天已經把工作處理完畢,預定計畫上就算進度放慢一點也不會有什麽問題。然而梶尾也想不到自己有什麽事情想做。


    雖然天氣有點冷,不過就去買罐咖啡,看看附近有沒有什麽可以逛逛的觀光地或散步路徑,如果沒有就提早行動吧。於是梶尾拿出手機準備調查一下周邊情報,卻在這時被人從背後搭話了。


    「梶尾隆也先生,請問可以打擾你一下嗎?」


    梶尾趕緊轉回頭,便看到那個頭戴奶油色貝雷帽的女孩站在那裏。手握紅色的拐杖、剛才自己一個人踏進鰻魚店、有如西洋的自動人偶、個頭嬌小而楚楚可憐卻又讓人感到奇異、實在不像這個世界的存在的女孩。像這樣近距離一看,她的肌膚和睫毛等等也同樣有如人偶。


    梶尾驚訝地低頭望著女孩,不過隻要仔細注視就能發現她的眼睛是活生生的人類,也可以感受到體溫。


    即使梶尾因此鬆了一口氣,但還是感到可疑地問道:


    「為什麽你會知道我的名字?」


    梶尾記得自己和十條寺在鰻魚店都沒有講出彼此的名字,更不可能連名帶姓地稱呼對方。就算他們真的有講出來,從座位距離判斷這女孩應該也不可能聽清楚才對。可是她現在卻正確叫出了梶尾的姓名。


    然而女孩並沒有回答梶尾的疑問,而是露出柔和的微笑。


    「做為禮儀,我也報上自己的名字吧。我叫岩永琴子。因為有人拜托我來找你談談,請問可以耽誤你一點時間嗎?」


    梶尾得知這女孩有個聽起來普普通通的名字,又感到更加放心了。看來對方是個能夠溝通的對象。


    「我是不介意。有什麽事嗎?」


    岩永接著用一副天真的態度問道:


    「請問你接下來是打算去向警察自首嗎?」


    對於這樣直衝核心的問題,梶尾霎時停止呼吸。岩永則是露出笑臉繼續表示:


    「你因為後悔自己計畫性地謀殺了太太,所以打算去自首對嗎?」


    為什麽她會知道這件事?


    沒錯,梶尾確實計畫性地謀殺了自己的妻子雪枝。十條寺的推理大致上、或者應該說幾乎全部都說對了。


    梶尾為了不想將要離婚的雪枝交給其他任何人,於是決心將她殺害了。另外為了隱藏殺人動機,他還在事前犯下了幾件攔路搶劫的罪行,試圖偽裝是連續搶劫犯不小心把雪枝殺死的。


    雖然夫妻間傳出離婚的計畫,但警方並沒有看出梶尾的執著心如此強烈,或者也許是梶尾事先計畫的攔路搶劫布局發揮了效果,到頭來警方隻有形式上調查了一下梶尾就將他排除在搜查範圍之外了。梶尾的計畫進行得非常順利。


    然而他的計畫還是有一項失算。他本來以為隻要殺了雪枝,不用再擔心太太被任何人奪走,自己就能安穩滿足地繼續過日子。一如十條寺的分析,梶尾毫不懷疑地認為自己可以一如往常地正常度日。但沒想到根本不是那麽一回事。


    殺害雪枝並結束葬禮之後沒多久,梶尾就開始感受到身體沉重。晚上躺下來也會感到呼吸困難,變得頂多隻能到淺眠的程度。他本來懷疑自己是不是什麽器官出了問題而到醫院接受精密檢查,可是都查不出任何異常。過了三個月以上,狀況都沒有好轉,他才終於想到這是心因性的身體不良了。


    梶尾本來以為自己隻要殺掉妻子就能滿足,但那看來是過度的自信。喪失妻子的事實與殺害心愛對象的行為,肯定是遠比自己所想的還要折磨自己的精神。想必自己的真心其實是認為即便讓雪枝成為了別人的東西也希望她能繼續活下去。雖然梶尾並沒有自覺,但身體的種種不適就是明白地顯示著這些事情吧。


    梶尾因此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悔,決定去自首贖罪了。為了不要事後造成麻煩,他將已經接到的工作都全部做完,也把關於自身的種種事情都做好最起碼的整頓。花了一個月的時間處理完這些事情,總算可以沒有後顧之憂地前去自首的時候,梶尾漸漸感覺到身體變得比較輕鬆,晚上也比較能睡著了。看來這些不適果然是出自心理上的問題。


    進了監獄之後想必好一段時間都吃不到鰻魚飯,也很難再跟老朋友見麵了。因此梶尾才會在今天黃昏去自首之前,把十條寺約到鰻魚店吃飯。


    雖然梶尾沒料到十條寺會在用餐時告發他殺害了雪枝,不過梶尾早已決定自首,也將身邊種種事情都整頓完畢,因此根本不會對警察感到害怕。無論被說了什麽話,他都不可能會感到動搖的。他甚至一邊吃著鰻魚盒飯一邊愉快地聽著對方的推理,打從心底欽佩著原來十條寺是從那樣的視角推論出真相。然而諷刺的是正因為梶尾那樣的態度,反而讓十條寺否定了自己的推理,實在是世事難料。


    如果十條寺連梶尾準備去自首的想法都看出來,就沒有必要低頭道歉了。如果有懷疑過即便是梶尾這樣的人殺掉自己的妻子搞不好還是會罹患心病,他或許就能得出正確答案了。其實梶尾也是可以當場承認朋友的推理沒錯,直接向對方自白的。但梶尾想像到十條寺事後得知梶尾去自首的事情而驚訝的模樣就不禁感到有趣,於是沒有把真相講出口了。而且梶尾也希望可以跟朋友笑著道別。


    但是為什麽眼前這個叫岩永的女孩會提出那樣的問題,簡直就像她很清楚梶尾這半年來的真相一樣?就算她是在鰻魚店清楚聽到梶尾和十條寺之間的對話,應該也不可能推理出真相,不可能連梶尾的姓名都知道才對。


    就在這時,梶尾恍然大悟地敲了一下頭。


    「原來如此,這樣就能解釋一切了。」


    雖然梶尾因為事件真相以及他接下來的行動都被看穿而感到驚訝,但事到如今這些對他來說都不痛不癢。反正自己本來就準備去自首,結果都是一樣的。現在更重要的是,自己心中最大的謎團總算得到說明了。


    「你是什麽偵探或個人調查員對吧?因為我太太的親屬委托你調查我,所以你在我房間裝設了什麽竊聽器之類的東西,得知了內情。雖然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會從事那樣的工作實在很不合常理,但你肯定沒有外觀上看起來那麽年幼吧。這下也就能理解你剛才進入鰻魚店的理由了。」


    這件事讓梶尾感到無比開心。


    「那想必是為了把我逼到絕境而進行的事前準備、事前觀察。像你這樣的女孩子一個人走進正統的鰻魚店,無論如何都會引起注意。而如果在店外又冷不防地被你搭話、問罪,就會讓我感到慌張而使狀況變得對你有利了。說這是上天的啟示其實也不算錯。你確實就是手握智慧寶劍的虛空藏菩薩啊。」


    梶尾得意洋洋地說著,本來以為岩永會因此感到欽佩,可是沒想到對方卻輕易就否定了他的講法:


    「很抱歉,我跟菩薩並沒有關係。我會進入梶尾先生在用餐的店完全是偶然,而且我過去也從來沒有見過你。」


    梶尾再度陷入困惑。岩永則是繼續說道:


    「但就在我吃著鰻魚飯的時候,你太太來找我拜托事情了。」


    「我太太?」


    梶尾變得更加搞不清楚狀況了。難道是雪枝在生前曾拜托過這個女孩什麽事情嗎?不,這女孩說她是在店裏受到拜托的。


    岩永淺淺一笑,開始說明:


    「梶尾先生,自從你太太過世之後,你就一直覺得身體沉重,晚上也睡不好覺對吧?那也是當然的。因為被你殺害的太太化為幽靈,正緊緊地附在你身上呀。」


    幽靈。雖然這漢字浮現到梶尾腦中,他還是一時無法理解。然而不知是不是冬季寒風忽然吹過的關係,他霎時有種體溫降了好幾度的感覺。


    「請問你聽過所謂的『鬼壓床』或『靈障』之類的現象嗎?現在那些就發生在你的身上。你的身體異常並不是起源於罪惡感的心因性症狀,而是你的身體正承受著強大的外來負荷。」


    岩永搖晃了一下淡粉紅色的大衣,伸手指向商店街的方向。


    「我走進那間鰻魚店的時候就看到有人被充滿複仇心的幽靈附身,還有點感到驚訝呢。結果你太太的幽靈接著就把身體延伸到我麵前,把各種內幕都告訴了我。因為你太太被你殺害之後就無時無刻都附在你身上,所以從你的殺人手法到你最近的動向她都瞭若指掌。而且就算你去向警方自首了,你太太似乎也沒有要放過你的打算喔。」


    岩永的態度既不是在威脅也不是在告誡,而是有如闡述著真理的哲學家。


    沒有推理也沒有調查,隻是偶然進入一家店聽到幽靈講述真相。世上真有如此荒唐的事情嗎?麵對啞口無言的梶尾,岩永態度依然不變地說道:


    「所以說,梶尾先生,你就算跑去自首,在社會規範上贖了罪,你的身體也不會變得輕鬆,晚上也還是會難以入眠的。請你今後也繼續接受這樣的日子吧。」


    梶尾這時總算露出了苦笑。因為他發現了岩永的說明中帶有矛盾。


    「什麽幽靈還是鬼壓床的,拜托你別跟我胡扯了吧。自從幾天前我想到自己快要可以去自首之後,我的身體就變得比較輕鬆,晚上也可以睡得比較好了。這是因為我的罪惡感減輕的緣故啊。」


    結果岩永卻忽然笑了起來。


    「那單純隻是你的錯覺而已。正因為你一心認為隻要贖了罪症狀就會消失,所以想到前去自首的日子接近了就會有種症狀緩和下來的錯覺。人的心靈真的是很不可思議呢。因此你那樣的狀態並不會長久。看,你現在身體又開始沉重了對吧?」


    梶尾確實突然感到自己的肩膀、腰部與大腿都沉重起來。剛才還能輕輕鬆鬆吃下鰻魚飯的胃也忽然收縮而疼痛。額頭也滲出冷汗。幾天之前折磨著自己的狀態又毫無預警地複發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梶尾甚至一瞬間看到有女人的手臂纏繞在自己頸部。他不可能忘記,那就是妻子雪枝纖細的手。


    「你的體質似乎聽不到幽靈的聲音,所以你太太才會拜托我傳話。你並不是那種因為罪惡感而會導致身體不適的正常人,而是獨占欲望強烈到甚至殺害自己妻子,而且對此完全不感到反省,根本就不是人。你太太感到氣憤的是,你試圖以為自己是個抱有罪惡感的正常人。而且你所謂的罪惡感也是為了蒙騙自己說這就是身體不適的原因而捏造出來的虛假感受,完全就是你的錯覺而已。」


    對於感受到自己臉色開始蒼白的梶尾,岩永卻一副不合現場狀況似地溫柔告知:


    「你今後要去向警方自首還是繼續在外麵生活都無所謂。監獄生活雖然不自由,但至少食衣住方麵都有保障。而在外麵生活雖然很自由,也能吃鰻魚飯,但你必須用那沉重又難以入眠的身體繼續工作養活自己。真不曉得哪種選擇會比較輕鬆呢。」


    明明講話的內容是如此冷酷,這個叫岩永的女孩卻依然肌膚晶瑩剔透、秀發輕柔,絲毫不損她楚楚可憐的模樣。這點讓梶尾感到無比恐怖。


    岩永行了個禮後,轉身準備離去,但梶尾趕緊把她叫住。


    「你、你等一下。你可以看見幽靈,可以聽見幽靈的聲音對不對?那麽你應該也有辦法把附在我身上的太太趕走吧?拜托你幫我驅邪。我會支付代價的。」


    梶尾並沒有相信幽靈,也不可能讓自己相信。然而為了從這個折磨身體的沉重感獲得解脫,他除了這個女孩之外也不知道可以拜托誰了。


    岩永把拐杖舉到梶尾的鼻頭前。


    「我是怪物、妖怪、幽靈與魔物等等存在的智慧之神。就算會接受身為幽靈的你太太請求,也沒有道理要接受人類的拜托。如果你太太的幽靈附身於你有違世界的常理,我也不會不願意幫忙驅除她。但你這是因果報應,非常合乎道理,因此我也沒有做任何事情的必要。」


    岩永接著彷佛忽然想到什麽不錯的玩笑話般補充說道:


    「反正你太太總有一天會對附身於你感到膩,你就想辦法活到那時候吧。再說,能夠和你心愛到甚至想殺死的太太在一起的現狀不是正合你意嗎?」


    梶尾連開口反駁的力氣都湧不上來了。岩永的身材嬌小,感覺隻要用一隻手就能抓住她的頭撞向路邊護欄,可是梶尾卻連靠近她半步都感到畏怯。這女孩毫無疑問是靠人類的智慧無法衡量的存在。


    然而梶尾還是伸出手做為最後的掙紮,大聲對岩永說道:


    「最後、最後至少告訴我一件事。你剛才為什麽會自己一個人走進那家鰻魚店?這點一直讓我很在意啊。」


    梶尾希望至少能夠知道這個答案、消解這個疑問。


    岩永雖然一副「你問這什麽怪問題呀?」似地露出非常詫異的表情,但很意外地還是用親切的態度說出她的理由:


    「要說為什麽嘛,我隻是因為今晚要到男朋友的房間過夜,臨時想說要給自己補充一點精力,而剛好看到一家鰻魚店,就走進去了而已。」


    「補充精力?到男朋友房間過夜?」


    麵對隻會鸚鵡學舌般重複話語的梶尾,岩永連呼吸都興奮急促地點點頭。


    「鰻魚被視為是求子與安產的象徵,而且由於形狀像男性生殖器的關係,也被視為房事圓滿的象徵。感覺就是吃了能夠養精補氣。今晚我可是幹勁十足呢。」


    畢竟人們會為了滋補養身而吃鰻魚肉,所以或許真的有那樣的效果吧。以理由來說確實很適切。


    但是沒想到眼前這女孩居然會講出如此卑俗而下流的事實。看起來像個深閨的千金、精巧而美麗的自動人偶、菩薩化身的女孩,竟然會講什麽養精補氣、房事圓滿。


    梶尾徹底被打敗了。自己在鰻魚店絞盡腦汁討論、推測出來的答案竟然全都是錯的。原來正確的假說在當時被否定為錯誤就是現在這狀況的預兆了嗎?該不會一切都是幻覺,胡扯自己的妻子化為亡靈的這個女孩其實根本不存在吧?


    可是沉重的身體與彷佛要壓碎內髒的這些感覺就算都是幻覺,也依然折磨著梶尾。


    「那麽,祝你有個美好的餘生。」


    岩永輕輕拿起貝雷帽如此道別後,便轉身離去。


    被獨自留在車站前的梶尾一步也沒辦法動。


    究竟要不要照原本的預定計畫去自首呢?總覺得不管有沒有去自首,自己都一樣會過得很痛苦。不論選擇哪一條路,都無法通往光明的未來。而且又沒有能夠商量自己該何去何從的對象。


    隻不過梶尾總算開始有了自覺。事到如今還在為自己著想,還在尋求從痛苦中解脫的方法,而且完全沒有念頭要對似乎附身於自己的妻子講什麽話道歉的自己,看來真的不是人的樣子。


    晚上七點過後,岩永琴子與男友櫻川九郎在他打工結束準備回家的路上會合,並手牽著手從車站沿著人行道走向九郎單身居住的公寓房間。


    九郎最近接了幾個短期而需要重度勞力,也因此時薪很高的打工。這男人的身材高細瘦,雖然看起來似乎沒什麽體力的樣子,不過對勞力工作卻絲毫不感到困難,即使好幾天不眠不休也能好端端的,而且在有危險性的工作場所、環境或是麵對危險的人物也能發揮出麵不改色默默工作的膽識,再加上待人處事的評價又不錯,因此似乎到處都有人想請他去工作的樣子。


    對於岩永來說,自己的男友在打工職場獲得好評固然是好事,但是他對待重要的女朋友卻偏偏不知該說是很薄情還是很被動又經常不懂得體貼,讓岩永難以好評的事情多得數都數不清。


    在這樣回家的路上,岩永跟九郎提起了白天時從鰻魚店開始的這段事情。這一方麵也是為了告訴對方自己吃了能夠養精補氣的鰻魚,要九郎今晚不用對她客氣的意思。


    然而九郎在聽完之後卻歎著氣露出複雜的表情。


    「那個叫梶尾的人雖然是自作自受,但你也太不留情了吧。」


    「我隻是完成自己身為妖怪們智慧之神的義務而已呀。」


    岩永隻不過是幫幽靈傳話而已,幾乎沒有耗費什麽勞力,連餐後的運動都稱不上。她實在不覺得自己為了這點事情需要被九郎如此嘮叨。


    而九郎似乎還想繼續說些什麽,但最後卻放棄似地垂下肩膀,一副厭煩地回應:


    「反正如今那種事情就算了。但是拜托你今後不要自己一個人走進那種鰻魚店。我看那店裏的人肯定也在疑惑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那個叫梶尾的人似乎也無法理解岩永為什麽會出現在鰻魚店的樣子。既然是到鰻魚店,除了想吃鰻魚以外又有什麽其他的理由呢?而且岩永既把餐點吃完,也有付了錢才離開,對店家來說應該也不會造成困擾才對。


    「我是覺得應該沒什麽問題呀。還是說我去吃鱉料理會比較好嗎?」


    「就各種意義來說都拜托你不要做那種事。我是講真的。」


    到底這之中有什麽值得否定的要素在內?岩永不禁嘟起嘴唇,但接著又想到一種可能而試著提了出來:


    「請問學長是因為我一個人跑去吃高級鰻魚飯而感到嫉妒嗎?但學長今天從中午都在打工,就算我找你一起去你也無法來吧。要不然下次我再請你去吃好了?」


    「不是那個問題啊。」


    九郎又深深歎了一口氣後,拉起岩永的手。


    交了個莫名其妙的男朋友真的很辛苦呢。岩永如此感到不滿地走著。真希望那個叫梶尾的男人能夠把甚至想要殺掉妻子的強烈獨占欲望稍微分一點給這個男朋友。雖然岩永也不想要真的被殺掉就是了。


    不管怎麽說,總之今天吃了鰻魚,就要好好發揮那個功效才行。在冬季的夜空下,岩永如此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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