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隻能說是年輕的過錯,不過我在國二到國三之間曾經有過一般所說的女朋友。


    每個人都有一段過去,這話說得有道理,即使是像我這樣陰鬱地回首往事的冷硬派,也有過不懂事理的青澀時代。


    例如國二下學期的第一天。


    那天,我帶著近年罕見的惺忪睡眼,從床上慢吞吞地爬起──對現在的我而言,要解釋睡眠不足的原因會讓我痛悔不已,即使對當時的我而言也是極其羞恥的事,不過讓我含羞忍辱地解釋的話,原因出自前一天發生的事情。


    綾井結女向我告白了。


    我當場看了她親手交給我的情書,當場做了回覆──更正確來說,或許是「不慎回覆了」,但總而言之,從前一天起,我就正式成了有女朋友的身分。


    這輩子的第一個女朋友。


    即使心情多少變得浮躁一點,情緒亢奮一點,沒特別理由就在床上翻來覆去到天亮,也可以說是相當自然的事──絕不是因為我覺得現實比夢境更美好而變得不想進入真正的夢鄉。隻不過受到生理性的自然現象影響,喪失了寶貴的睡眠時間罷了。綾井真是罪無可赦。


    總之,那是我交了女朋友之後的第一個早晨。


    而且也是僅此一次的國二下學期的,僅此一次的第一天早晨。


    我急忙梳洗完畢,奔出家門。


    並不是因為我覺得連入學典禮都遲到不是件好事。而是因為我跟人有約。


    在日後將成為初吻地點的上學路交叉口,一個綁辮子的嬌小女生把自己的書包提在膝蓋前麵,正在等我。


    綾井結女。


    就是我的女朋友。


    ──抱、抱歉!我睡過頭了……!


    ──沒、沒關係……還不會遲到……


    當時的綾井講話還很笨拙,就連跟我講話的時候都會結巴。真不明白這張嘴後來怎麽會變成那個滿口惡言的可恨臭嘴,一想起來就生氣,不過這個問題現在先擱一邊。


    綾井偷偷抬眼瞄一下我的臉,然後露出一絲微笑。


    ──該不會是……昨天,沒睡好?


    ──呃,嗯……對啦,有點……嗯。


    ──……這樣啊……


    綾井一邊用手指玩弄長長的瀏海,一邊不動聲色地調離目光,悄悄染紅了臉頰,用好像會被風吹散的小小音量呢喃:


    ──我、我也是……昨天,完全,睡不著……


    畢竟當時的我愚蠢至極,這段對話竟把我迷得神魂顛倒。心髒撲通撲通地跳,舌頭變得比綾井笨上五倍,簡直像是忘了上油的機器人。


    我們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算不上聊天的閑話,一邊並肩走在上學路上。彼此的距離大約隻隔半步,貼近到走路時晃動的手背都快要碰在一起了。


    既然已經是一對了,也許我可以跟她牽手。


    但昨天才剛告白,這樣或許太急躁了。


    總之我滿腦子想著這些事情,但對於直到前一天連指尖稍微碰到一下都當成珍貴記憶的死白癡處男來說,牽手這回事的難度實在太高了。


    一回神才發現,學校已經在五十公尺外的前方了。


    而且也開始看到一些其他零零散散正要上學的學生,就在我依依不舍地心想,啊啊,這麽快就要結束了──哈哈哈,我看你的人生才該結束吧──的時候,綾井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起來。


    ──啊……可不可以……就在這裏……


    ──咦?


    ──一起,進教室……我、我會害羞……


    聽到綾井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這樣說,我一時不察竟然覺得她好可愛,這決定了我的命運──從這個瞬間起,我與綾井的關係就變成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假如這時候,我們倆光明正大地一起踏進教室,盛大地宣布我們已經開始交往了的話,或許我就不用為了奇怪的獨占欲鬧別扭,綾井也不會跟我無理取鬧──更進一步來說,也許我們就不會分手了。


    後悔也來不及了。


    我們既不是芳山和子也不是菜月昴,再怎麽妄想那些如果要是的話,也隻不過是在玩想像遊戲罷了──可是,對,所以就把它當成想像遊戲,讓我說一句。


    如果,假設……


    那天,我與綾井就那樣一起,一路走進學校的話呢?


    ……縱然是我這樣的冷硬派,也萬萬沒料到這個「if」會有實際上演的一天。


    ◆


    我這輩子當中最可恨的一段時期──升上高中之前的春假,終於要結束了。


    這件事本身雖然值得真心祝賀,卻有一個全新而巨大的問題擋在我麵前。


    「……………………」


    「……………………」


    我一碰上從洗手間現身的繼妹──伊理戶結女,就一言不發地跟她互瞪。


    我們眉頭緊皺瞪視的,正確來說是雙方身上的製服。


    製服有著深藍底的西裝外套,采用給人假認真印象的穩重款式設計。紅色領帶或是緞帶都是一年級新生的象徵。


    我與結女,穿著同一所高中的製服。


    講到這裏,就不能不提到僅次於我跟這女的變成兄弟姊妹的,老天爺設下的另一個悲劇性陷阱。


    去年,當學生正式開始為考高中做準備時──我與結女的感情,已經走入了僵局。


    當然,我們完全沒商量過要怎麽填誌願。我反而還為了避免跟她念同一所高中,而把我們那所國中完全沒有過升學實例的私立明星學校排在第一誌願。


    雖然單親家庭出身的我也得擔心學費問題,不過這點隻要通過特待入學考就解決了──聽說這女的也是單親母女家庭,我認定隻要考上這所高中就絕不會跟她重逢,於是努力k書準備考試。


    然後我成功了,考取了特待生資格。


    跟結女一起。


    ……沒錯。


    這女的跟我,完全是同一個想法。


    她一心隻想著不要跟我念同一所高中,於是選了我絕不可能去念的高中當誌願,讀書衝刺準備考試。


    結果,達成了同一所國中占據兩個稀少特待生名額的壯舉。


    當我們倆被一起叫去教職員辦公室,受到「你們是本校的驕傲!」的讚美時,各位能理解我那種絕望嗎──坦白講,受到的打擊比沒考上更大。打擊太大,害我隻能一直陪笑臉。


    世界上有不少情侶為了想念同一所學校而用功,但是以絕不想念同一所學校的心情為動力用功的情侶,鐵定隻有我們了──而且結果還是得念同一所高中。這下稀有度就更高了。


    該死的老天爺。


    ……不,關於這點隻能怪我們白癡,沒有好好把事情查清楚。


    就這樣,對我們來說,光是對方跟自己穿著同一套製服,就足以成為憎惡的對象。


    「……那件製服,你穿起來一點都不好看。」


    結女用冰冷的聲調與陰暗的目光說了。


    「……你才是。尤其是百褶裙,你穿起來特別難看。」


    我用酷寒的聲調與黑暗的目光說了。


    「製服大多不都是百褶裙嗎?」


    「我說錯了。你根本不適合當高中生。」


    「喔,是嗎?你才是不適合當人類呢。」


    「那你就是不適合待在地球上。」


    「那你就是不適合待在太陽係!」


    「那你就是不適合待在銀河星係──!」


    然後我們概念一路擴大到宇宙甚至是三次元的不適合爭論,被一位從客廳探出頭來的女士打斷了。


    「哎呀~!你們倆穿起來都好好看喔!」


    正是我的繼母由仁阿姨。


    比平常更朝氣蓬勃的由仁阿姨,硬是讓氣氛險惡到最高潮的我們倆站在一塊,一張娃娃臉開開心心地不住點頭。


    「明星學校的製服就是不一樣呢~!你們倆真的都好棒喔!竟然能考上那麽難的高中!不愧是我們的小孩!」


    ……我們即使互相罵對方穿製服難看,卻絕不說「你去念別的高中啦」是有原因的。


    因為我們的爸媽,對於我們考取高中的事情非常高興。


    我與結女的家境有些相似──所以彼此都知道這點是碰不得的,不用說也感覺得出來。


    「有了,來拍照吧!來,你們倆靠近一點!」


    別開玩笑了。


    我是很想這麽說,但看到由仁阿姨興致勃勃地拿好智慧手機的開心神情,我一個繼子實在不好意思潑她冷水,而親女兒結女似乎也是同樣的想法。


    我們並肩站好,把笑容掛在臉上,拍下照片。


    不得不說我裝笑臉真是越裝越專業了。人類的適應力真強。


    「──嗬嗬。像這樣一看,你們還真有點像一對呢?」


    我正在沉思時忽然來這麽一招,嚇得我心髒一跳。


    ……要不要緊?有沒有顯露在臉上?


    「媽你在說什麽啦,我們不是才剛認識嗎?」


    結女一邊平靜自若地說,一邊踢我的小腿一腳。看來是顯露在臉上了。


    「可是你看嘛,結女你長得像我,水鬥又長得像小峰不是嗎?我是在想假如我們是高中生的話,或許就是這種感覺吧~」


    「……不要拿小孩來曬恩愛啦。更何況我哪裏長得像媽了?」


    「對不起嘛。」


    小峰指的是我爸,本名伊理戶峰秋。


    「你們倆先去車上好嗎?我們打點好之後馬上就過去。」


    留下這句話,由仁阿姨就回客廳去了。


    今天是入學典禮。不隻我們兩個新生,身為監護人的老爸跟由仁阿姨也會來學校──各位認為這代表什麽意思?


    「……唉。」


    「不要唉聲歎氣,會傳染給我的。」


    「這怎麽能不歎氣?如果隻是考上同一所高中的話,至少還能裝做互不認識的說……」


    那所高中沒有人認識我們。


    所以,我們本來大可以假裝成陌生人。


    誰知道,我們竟然成了兄弟姊妹,被迫跟同一對父母坐同一輛車,一起上學去。


    在這種條件下要假裝成陌生人,難度實在太高了。


    「那麽,晚點見嘍──」


    「水鬥──要多認識朋友喔──」


    到了學校,經曆過校門前拍照等大致上的通過儀禮之後,我們暫時與老爸他們分開。在入學典禮之前要先去教室,跟班上同學還有級任老師見麵。


    我們事前已經接到了分班的通知。學校似乎是以入學考的成績分班──換言之就是幾乎不考慮家庭問題,所以我們理所當然地被分到了同一班(一年七班)。我已經不會為這點小事唉聲歎氣了。


    老爸他們一走,「嗯──」結女立刻伸了個懶腰。


    然後……


    「臭宅男。」


    「臭狂熱分子。」


    「瘦皮猴。」


    「矮冬瓜。」


    「我現在不矮了!」


    「在我心目中你還是一樣矮。」


    我們釋放了累積在心裏的惡言惡語。不適度發泄一下的話會爆炸,所以是必要的措施。


    我們走進校舍,往一年七班的教室前進。


    「所以,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


    「你打算就這樣一起進教室嗎?」


    「反正我們同姓,注定會引人注目啦。就看開點吧。」


    「……跟以前那麽怕羞的家夥簡直判若兩人呢。」


    「你有說什麽嗎?」


    「沒有。」


    的確,也許在意太多會適得其反。


    我們找到七班後,從前門光明正大地進了教室。


    視線聚集到我們身上。教室裏已經集合了大約二十名學生,正在拚命挑選貨色……不對,是朋友。


    根據貼在黑板上的單子所示,我的座位在窗邊的最前排。


    由於我與結女都姓「伊理戶」,座位必然是一前一後──「mi」的我坐前麵,「yu」的結女坐後麵(注:日文五十音順序)……我對於結女坐我後麵有種不祥的預感,但姑且先坐下再說。


    ──砰!


    「好痛!」


    她從後麵踢我椅子。


    也太不辜負期待了吧!


    我轉頭瞪她,凶手卻一副故作正經的樣子眺望窗外。這女的……


    恐怕要再等一個月,才會換座位吧。這段期間內,我將被迫在背後隨時受敵的狀態下上課。這真是太吃虧了,得盡早研究對策才行……


    很多班上同學,都在遠遠觀望我們的這種情形。


    「……你還有閑情逸致踢我椅子?」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你不趕快交朋友沒關係嗎,高中出道小姐?」


    「你說誰高中出道?」


    這家夥在國三時還帶有一點土氣的印象,現在的她幾乎已經變了一個人──有了成長,外在內在都變了。換言之,她跟暑假結束時給我情書的那個綾井結女簡直是兩個不同的人。


    她在這種狀態下進了隻有我一個熟人的高中,不是高中出道是什麽?


    「用不著你來為我擔心,水鬥同學。」


    結女用一種瞧不起人的表情微笑了。


    「我有必勝法寶。」


    「伊理戶同學,你之前念哪所國中呀?」


    「就隻是很普通的公立中學,沒什麽好誇耀的。」


    「你平常喜歡做什麽?」


    「閱讀吧。抱歉不是什麽有趣的興趣。」


    「聽說你是入學考榜首對吧!你用功了多久呀?」


    「我是很想說沒多久啦,但其實是用功到廢寢忘食,到現在都還有種解脫感呢。」


    一群人在我背後笑語喧嘩。


    ……伊理戶結女,入學第一天就登上班級階級製度的頂點。


    入學典禮結束後我們回到教室,結束了簡單的班會後,事情就發生了。剛才還在遠遠觀望的班上同學,忽然都像找到砂糖的螞蟻一樣簇擁過來。


    沒錯,就是入學典禮。結女所說的什麽法寶,就在典禮上發揮了功效。


    原來這女的──是新生代表。


    這件事等於證明了她是榜首。在這個無可懷疑的明星高中當中,這件事實將成為一大強項。原來伊理戶結女並不是需要忙著到處交朋友的賤民。


    然而,對我來說,這種事根本不重要。


    可惡啊……!


    為什麽這女的成績比我好!可惡啊……!


    看來在新生代表此一頭銜的光環之下,不知為何與她同姓的我,整個存在被徹底蓋過了。這樣正好。我像是被擠出人潮一般從座位上站起來。


    既然入學典禮與班會都結束了,繼續待在學校也沒事做。去跟老爸他們露個臉,就早早走人吧。


    反正又不是非得跟這女的一起回家才行──又不是情侶。


    「……………………」


    感覺結女好像偷偷看了我一眼,但八成是我弄錯了。


    哼。


    恭喜你有機會交到一大堆朋友。


    我窩在自己房間裏看書,看著看著太陽就下山了。


    覺得口渴,下樓想找點飲料喝時,大門正好打開了。


    「我回來了。」


    是結女,就她一個人。老爸他們早就回來了──因為從入學典禮結束到現在,已經過了好幾個鍾頭。聽老爸他們說,班上同學找結女去參加懇親會,她就去了。


    真是成功的首度亮相。跟以前連上體育課都沒人一組的家夥簡直判若兩人。


    結女沉默地沿著走廊走過來,與我擦身而過時咧嘴露出得意的笑容。


    「有沒有很寂寞?」


    「……嗄?」


    見我皺起眉頭,這女的嗤嗤竊笑起來,令人看了相當不爽。


    「我以後沒辦法整天陪著你了,對不起喔?」


    「……無所謂,別客氣。祝你每天回line回到忙不過來。」


    「我會的。」


    結女泰然自若地說完,就上樓去了。


    ……嘖。憑什麽我得為了這種事看她得意的嘴臉?


    我倒想問問她,我有什麽理由需要覺得寂寞?


    被弄得一整個想不通之後,到了第二天早上。


    「伊理戶!你以前念哪所國中?」


    「……沒什麽,就普通的公立。」


    「平常喜歡做什麽?會打電動嗎?」


    「我不太玩電動……」


    「入學考考得怎樣?畢竟是伊理戶同學的兄弟,一定很聰明吧?」


    「自己是覺得考得還不錯……」


    為什麽啊。


    為什麽現在換成我被圍堵?


    真是怪事一樁。早上我隻是照常來學校,就忽然變成這樣了──不隻如此,我與結女是繼兄弟姊妹的事已經傳開了。那女的,該不會是在什麽懇親會上大嘴巴了吧?雖說被大家知道是遲早的事……


    我大概從母親在分娩室把我生下來的時候以來,就沒被這麽多人包圍過了。而且此時包圍我的男生人數,看樣子應該遠遠多於當年的婦產科護士或醫生。


    連珠炮般來襲的追問搞得我差點頭暈眼花。那女的,應付這種近乎拷問的場麵竟然能那麽得心應手?她是受過訓練的特務嗎?


    正當我就這樣被弄得奄奄一息時,與我錯開上學時間的結女進到教室來了──她一邊跟女生們打招呼,一邊看到被包圍的我,悄悄動了一下眉毛。


    然後,她把書包放在我背後的座位上坐下後……


    ──砰!


    她踢我的椅子。


    為啥啊。


    這正是所謂的禍不單行。


    可能因為是明星學校的關係,第一天上課就已經沒在客氣了。一整天足足有六堂課,上課內容也不會隻是課程說明會。不過,比起近乎拷問的逼問攻擊,這簡直就跟天堂沒兩樣。上課最棒了。


    一到午休時間,我馬上溜出教室,逃之夭夭。


    到了開始上課的時間我才知道,那群拷問官,一半以上都是別班的──所以需要一點時間才能聚集過來。這段空檔正是機會。


    我把自己關在廁所馬桶間裏避風頭。廁所是乾淨的西式,比想像中舒適。私立超強的。


    真是,不過話說回來,我怎麽會忽然變成大紅人?──又不是被網路新聞報導的推文,我有什麽能爆紅的要素嗎?


    硬要舉出什麽的話,應該隻有我與伊理戶結女是繼兄弟姊妹這一點吧──


    『你中午還要去嗎?』


    『去啊去啊。我絕對要跟她當上朋友。』


    忽然間,馬桶間外麵傳來了聲音。


    原來不是隻有女生才會在廁所聊天啊。真是太令我驚愕了。


    『那個女生啊──超正的。而且入學考還榜首,簡直學霸女神嘛?』


    『真的,你說得對。我看到line轉傳的照片就對她一見鍾情了。』


    入學考榜首?……他們在說那女的嗎?


    竟然說那女的正……你們該去看眼科吧?


    『所以你就黏著她繼弟不放?不會直接去找她啊。』


    『她絕對會嫌我煩的。就這點來說,如果經由弟弟認識她不是比較自然?』


    …………嗄?


    『一堆人都跟你同樣想法就是了。』


    『可是她那個小弟,感覺蠻陰沉的耶。都聊不起來。』


    『應該是因為你太煩了吧──?』


    『啊!你很毒耶~噗哈哈哈哈──』


    ……喔,這下謎題解開了。


    換言之,我是他們別有用心接近結女的墊腳石就對了。


    原來如此喔?


    我走出了馬桶間。


    「嗚哇!」


    「嚇我一跳……」


    我無視於那些吃驚的男生,徑自離開男廁。


    「……咦?剛才那個人是……」


    「啊──」


    來到走廊上,很快就有好幾個男生湊了上來。


    或者應該說,來巴結我了。


    麵對這些卯起來找我說話的家夥,我想都沒想就隨口回話應付他們。


    ──假如是純粹為了做朋友而來找我說話,我多少也會認真一點跟他們相處。


    但是,假如不是的話──那麽連讓我開溜的價值都沒有。


    當晚──吃完晚飯,我在廚房洗自己用過的碗筷時,結女似乎也跟著吃完了,站到我的身邊來。


    有一段時間,隻聽見嘩啦啦的水聲──結女低喃般的輕聲說:


    「……你都不覺得氣惱嗎?」


    「氣惱什麽?」


    我一反問,結女皺起了眉頭,好像顯得很焦急。


    「你明知故問。」


    「你是說那些擠在我身邊的家夥?」


    「對。」


    不愧是女生,消息真靈通。


    「他們……根本沒把你擺在眼裏。」


    「我想也是。」


    「他們不敢直接找我說話,就想從乍看之下是個乖乖牌的你這邊下手……可是如意算盤一落空就開始亂講些有的沒的……我很不喜歡那種人。」


    「我才不管你怎麽想呢。那種人別去理他就好。海底撈月,瞎子點燈。身為明星學校的學生,這點成語總該知道吧。」


    「可是,這樣的話你豈不是……!」


    結女語氣強硬地開口,但說到一半就打住了。


    洗碗的雙手,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下來。


    我也停止洗碗。


    水龍頭的水繼續流個不停。


    「……我怎麽樣?」


    我平靜地反問。


    結女有好一段時間既不說話也不洗碗,不久之後,才繼續用菜瓜布刷碗盤。


    「…………沒什麽。」


    隔天。


    升上高中第三天的早晨──昨天我跟結女應該已經說好要錯開時間上學,但合約簽訂後才過了一天,她就不守信用了。


    「今天我們一起上學吧,水鬥同學。」


    好惡!


    她溫柔的聲調害我反射性地這麽覺得,但她是趁吃早餐時當著爸媽的麵提起,我沒辦法冷漠對應。


    「你們感情真的好好喔~」


    「哈哈哈,就讓人家教教你怎麽對待女生吧,水鬥。」


    結女這家夥笑得甜滋滋的。擺明了是看準我無法回絕,才會在爸媽麵前做這種提議。


    她是什麽意思?


    我疑惑的視線,被毫無破綻的微笑反彈了回來。


    我隻好不情不願地,跟她兩個人一起走出家門。


    我一邊走在上學路上,一邊用充滿戒心的眼光瞪著結女,但她本人卻若無其事的樣子。腦袋裏到底在想什麽啊……


    我一路心裏發毛,走到離校門隻有五十公尺的地方。附近有越來越多正要上學的學生。


    ……記得以前,我們差不多就是在這裏分開的。


    我不知道她在打什麽鬼主意才會說要一起上學,但這女的總不至於說要兩個人手牽手一起進教室吧,那就在這裏──


    這時,我的思考停擺了。


    問我為什麽?


    我才想問咧。


    為什麽,這女的──一派自然地把手臂纏到我的手臂上來?


    「嗄?等、等……!」


    「好了啦。」


    結女用呢喃般的音量說完,就挽著我的手臂徑自向前走。我隻能被她拖著走。


    感覺得到大家在看我們。這是當然的了,因為身為話題人物的新生代表,居然一大早就跟男生勾著手臂走在路上!


    我、我說真的,這女的到底在想什麽啊!竟然故意秀給大家看,連正在交往的時候都沒這樣做過啊!


    可怕的是,結女就這樣纏著我的手臂通過了校門──校園內當然有更多的學生,因此讓我感到如坐針氈。就算不是我們,哪對男生女生勾著手臂來上學都一定會引人注目的啊!


    「嗨,這不是水鬥同學嗎──!」「我們今天也一……起……?」


    跟昨天一樣,想追結女的幾個男生圍了上來──然後忽然停住了。


    怪不得他們。


    因為他們想親近的正妹本尊,與本來隻是個墊腳石的我,親近到非比尋常的地步。


    結女勾著我的那條手臂,頓時加重了力道,使得我們的身體貼得更近──啊啊,該死!碰到胳臂了!太軟了吧,笨蛋!一個矮冬瓜妹發育這麽好要幹嘛!


    「抱歉嘍?」


    結女笑容可掬,麵露讓人一個不注意就要被迷倒的美麗微笑。幾個男生都看呆了。


    「就如大家看到的,我正在跟水鬥說話──可以請你們別來打岔嗎?」


    幾個男生瞠目結舌,手指在我與結女之間來回。


    「伊理戶,同學……?」「這、這是……」「你們倆是……兄弟姊妹,對吧!」


    「是呀。」


    就在這一瞬間,結女的微笑達到了冷豔的最高峰。


    「抱歉,我就這麽戀弟。」


    我當場當機。


    幾個男生自動關機。


    周圍看熱鬧的氣氛快速升溫。


    「那麽,就這樣了。」


    結女拋下一句話給完全當機的幾個男生臨門一腳,就拉著我離開了。


    一直要等到進了校舍,結女自然地鬆開她的手臂,我才從當機狀態恢複過來。


    「你、你這……你怎麽敢做出這麽可怕的事啊!」


    「怎樣啦?這樣那些家夥就不會再接近你啦。」


    「這還用得著你說嗎!」


    因為你這個真正目標,已經向眾人宣布你隻對繼兄弟有興趣了!


    「不用擔心,我會跟比較要好的朋友解釋清楚的。」


    「問題不在這裏吧!你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形象……!」


    「……因為,你好歹也是我的家人啊。」


    結女迅速別開視線,輕聲低喃著。


    「我無法坐視家人被人看扁。就這樣,沒別的意思。」


    ……這家夥……


    啊啊,真該死──受不了。你用這種態度回答我,要我怎麽用玩笑話帶過?


    我壓下少許的猶豫──盡可能坦率地,表達自己的心情。


    「──謝謝,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隻不過是這樣一句話,就讓結女嚇得肩膀抖動了一下。


    這不是接受人家謝意的家夥該有的反應吧。


    「怎樣啦。我都老實跟你道謝了耶。」


    「……沒怎樣啦!」


    結女把整張臉扭到一邊,想一個人走去教室……但她突然轉過頭來,死瞪著我的胳臂。


    「…………剛才那個……」


    「嗄?」


    「剛才……那個,我……貼在你胳臂上的感覺,你必須從記憶中抹消掉!」


    「喔……」


    我反射性地,摸了摸剛剛才被這女的用胸部按住的地方。


    「~~~~唔!」


    霎時間,結女的臉變得像警示燈那麽紅,遮起了自己的胸部。咦?怎麽了?


    「……唔!你這個……悶騷色狼!」


    拋下無中生有的一句惡罵,結女就跑走了。


    幹嘛忽然罵人啊……我感到一頭霧水的同時,沒多想就揉了揉胳臂。


    ──啊。


    「所以這算間接碰觸嗎?」


    我都沒想到。


    ◆


    結束了風起雲湧的早晨與一派和平的上午課程,午休時間有個男生來找我攀談。


    「嗨嗨,午安啊,伊理戶水鬥同學。要不要一起吃午飯?」


    沒想到居然有強者能撐過那場弟控宣言,我不耐煩地抬起頭來。


    這個男同學給人一種輕佻的印象。就讀校規嚴格的明星學校,卻挑戰底線地把顏色明亮的頭發燙成微卷。個頭算高,體格像是會打籃球的那種人。掛在臉上別有用心的淺笑雖然看了有點討厭,不過整個人散發一種輕浮與認真取得平衡,又多少比較偏輕浮的絕妙氣質,我看一定很受女生歡迎。


    ……昨天那些死纏爛打的家夥當中,有這麽一號人物嗎?但總覺得有點眼熟,也許是班上同學。


    總之不管怎樣,我能說的都一樣。


    「……抱歉,我必須給你兩個回答。」


    「說來聽聽唄。」


    「首先,午飯我已經吃過了。」


    「那真是遺憾。」


    「其次──我絕不會讓你這種一副輕佻樣的家夥接近結女。」


    遭到我徹底拒絕的輕佻男同學,不知為何咧嘴露出了令人不快的笑臉。


    ──是怎樣?


    「那麽作為回應,我也來告訴你兩件好事吧。」


    「…………?」


    「首先,我不是為了親近伊理戶同學才找你說話。」


    「…………!」


    「其次──本人好像聽到你剛才說的話嘍?」


    男同學的手指,動作俐落地指向一旁。


    結女似乎是剛吃完午餐回來,就站在我們旁邊。


    ……………………呃呃。


    我回顧一下方才從自己嘴裏冒出來的話。


    ──我絕不會讓你這種一副輕佻樣的家夥接近結女。


    ……………………我她男朋友啊!


    我很想認為結女的臉看起來比平常更紅是因為燈光的關係,但她目光四處遊移卻是無法忽視的事實。


    結女用一種令我懷念的鬼鬼祟祟動作,雙手毫無意義地亂抓空氣之後,以彷佛機器人般的不自然動作,坐到我後麵的座位。然後……


    ──砰!砰!砰!


    她踢我椅子,而且是好幾下。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其名的輕佻男同學,不知為何爆笑了起來。我遭遇到家暴有這麽好笑嗎?


    「哎呀~哈哈哈!跟我想的一樣。我的嗅覺果然是對的!」


    「啥?嗅覺?」


    「沒什麽沒什麽,跟你沒關係。」


    男同學擦掉眼角的淚水(笑得太誇張了吧),向我伸出手來。


    「我叫川波小暮,是第一個來跟你單純做朋友的男人。」


    「……坦白講,我覺得你可疑到爆炸。」


    「別這麽說嘛,兄弟。」


    「我不記得有跟你變成兄弟。」


    「這就怪嘍?你不是很擅長跟陌生人做兄弟姊妹嗎?」


    「反而應該屬於不擅長的那類吧。」


    「這樣啊。那就折衷做個朋友吧,請多指教!」


    自稱川波小暮的男同學,態度十分強硬地握住了我的手……看樣子,我似乎跟一個挺麻煩的家夥變成朋友了。


    「話說回來,我的老友啊。」


    「你也太快開始裝熟了吧。」


    「為了紀念我們成為朋友,我打算再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


    川波咧起嘴角,又露出了那種令人不愉快的笑臉。


    「你現在轉頭看背後,可以看到超精彩的畫麵喔?」


    背後?我照他說的轉過頭去。


    「……………………」


    出現在我眼前的,是結女顯得有些鬧別扭的表情。


    她微微噘起嘴唇,視線拋向窗外的遠方。


    ……哦哦~?


    我優秀的頭腦僅一瞬間,就計算出了現在該說的台詞。


    「有沒有很寂寞啊?弟控姊。」


    砰!我的椅子被踢了。


    這是迄今最重的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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