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這世界上,徹底沒了根。魏驍沒跟周景辭講,一聲不吭地提了好幾箱的東西來到周景辭家。當天是周明開的門,見到魏驍的刹那臉色頓時青了。他不願大過年與魏驍爭執,平白讓鄰居看了笑話,於是板著臉放魏驍進門。李嵐一見魏驍的人,氣都快喘不上來了,指著魏驍大聲道,“我們一家三口過年,你來幹什麽?”就連周景辭也一怔,下一秒,卻見魏驍直挺挺地跪在自己雙親麵前,言辭懇切,“叔叔,阿姨,我知道你們不喜歡我,不想見到我,可我對景辭是真心地。”說到這裏,魏驍明顯頓了一頓,垂了垂眼眸,才接著說下去,“我小時候就沒媽了,現在我爸也死了,我無父無母,以後也不會有兒女,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景辭和我妹能生活得好,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景辭的。隻要他過得開心幸福,我什麽都願意做。”魏驍挺直腰板,跪在李嵐麵前,眼睛裏滿滿都是真誠,隻求一句應允。縱使李嵐再不喜歡他,聽到這裏,也未免動容。李嵐不是不清楚魏驍的家庭情況,這些年亦是看著魏驍一步步從一無所有走到今天的。她撇了撇頭,不忍心看地上跪著的人,過了好半天,才從嘴裏擠出句,“你何苦呢。”魏驍卻搖搖頭,說得坦然,“我不苦,我愛景辭。”李嵐的心驀地軟了,可理智還在,頑固的思想和苦收大半輩子的麵子還放不下,她眼圈紅了,卻仍是堅持著,說什麽都不肯鬆口。魏驍性子倔,見李嵐不答應,他就一直跪在那兒。周景辭不忍他作踐自個兒,幾次想拉他起來,告訴他“你用不著這樣,左右我們都分不開”。魏驍卻不依,皺著眉頭說,跪你父母是我應該的。周景辭知道,魏驍心裏一直對李嵐夫妻有愧。在魏驍眼裏,若不是他自己,周景辭是斷然不會走這樣一條路的。周景辭拗不過他,索性與他一起跪下,李嵐這才急了眼,“大過年的,你們這是存心給我添堵呢?”周景辭繃著張臉,抿著嘴一言不發。李嵐夫妻再不待見魏驍,可奈何自己兒子喜歡,分不了,離不開,到最後,終於鬆動了,讓他倆起來一起吃頓團圓飯。自那以後,魏驍才得了周父周母的首肯,從此方能踏進周家的大門。想到這些陳年往事,周景辭的心拔涼拔涼的,這些年來,魏驍對他們倆不可謂不殷勤,甚至在心底裏早已把他們當做自己的生身父母,可這些真心實意的好,落在他們二老眼裏,依舊是不可承受的恥辱,他鼻子一酸,“媽,你這說得什麽話?什麽叫守寡?你想他死啊!”李嵐自知口誤,她最要臉麵,“呸呸呸”了幾聲,“誰要他死了,他是死是活是警察的事兒,怎麽就叫我想他死了?”周景辭又歎了口氣,“媽,我很多年前就跟你說過了,我這輩子隻跟他一個人好。”“他失蹤,是我在家裏等著他,他死了,那就是他在陰曹地府等著我了。”李嵐的氣又上來了,“你這孩子!”周景辭沒再忍耐,直接打斷了自己母親的教訓,“媽,我前天忙公司的事兒,一夜沒睡,昨天在警察局被審了一整天,我想再睡一會兒。”李嵐最看不慣他們這些市儈商人的做派,都六點鍾了,不工作不搞學問也就罷了,竟然還說要睡覺,她氣不打一處來,陰陽怪氣地說,“好,你睡,你這就睡。”周景辭頭疼欲裂,他無力照顧母親的情緒,掛下電話後,心髒劇烈地跳動著,幾乎要從胸間掙脫出來。他翻來覆去的,卻再也睡不著了,睜著眼從沙發上待到天明。第23章 青芒村不大,三四千人口,早些年靠山吃山,不少村民靠開采石頭為生,後來這行當漸漸沒落了,忙活一整年也賺不到多少錢,因此村裏的年輕人大多去南方打工,隻剩下些婦孺兒童,靠著幾分薄地營生。來來往往的,不過幾百戶人家,阿周記性好,沒過多久常見的鄰裏左右就都認全了,隻不過他不愛說話,又長了張暴戾恣睢的臉,有人來買東西了,他也隻是悶著頭拿給人家,再悶著頭收錢。吳爺爺總說他,“你多說說話,別隻低著頭幹活。”並非阿周不願意與人講話,隻是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已經在吳爺爺家住了一個多月了,對這裏的一切卻還是格格不入。有時聽著村婦孩提在鋪子旁邊嘰嘰喳喳討論著自己的事情,他隻覺得煩躁異常,心裏的火蹭蹭地往外冒著。他麵相凶,生得又高壯健碩,脾氣亦不算多好,臉一沉,有時連吳翼都嚇一跳。阿周對吳翼算不上太熱絡,唯獨對吳爺爺很敬重,可吳翼卻很喜歡他,整天黏在他身邊,就連阿周喂雞種菜時,吳翼都要在院子裏看著。吳翼生性活潑開朗,又是最快活無畏的年紀,走路一蹦一蹦的,跟在阿周後麵,像個小彈簧一樣。拋去吳爺爺對自己救命的恩情,阿周算不上有多喜歡吳翼,覺得他太過活躍,片刻都不安靜,可慢慢接觸久了,阿周才慢慢發現了吳翼的可愛之處,有這麽個小蜜蜂圍在自己身邊,感覺倒也不賴。鄰裏大多不喜歡阿周,一來覺得他是個連身份都沒有的異鄉人,二來又覺得他生得高壯,將近一米九的個子,白色的汗衫箍在肌肉上,還整日拉著臉,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看上去就不是什麽好人。甚至有人私下裏嘀咕,說他準是在外麵混黑社會的,犯了事兒才躲到這裏來。這話阿周也聽著過幾次。他自己倒是沒放在心上,隻肖得冷冷地看那些人一眼,人們就紛紛閉嘴不敢講話了。反正阿周左右都想不起來前塵往事,沒準兒自個真是個黑社會也未嚐可知。可吳翼聽了這些沒由來的編排卻“蹭”地一下跳了起來,朝那些長舌婦說,“你們瞎說!周大哥才不是那樣的人!”吳翼不許旁人說阿周一句不好,他對阿周的崇拜滿滿都寫在了眼裏。吳翼趴在桌子上,一邊朝阿周眨著眼睛,一邊說,“你以前一定是城裏人,做大事情的。”阿周怔了一下,腦海中閃過幾個片段,有寬敞明亮的別墅,精致昂貴的食物,還有腦海中不停跳出的會議、爭執、合同,可等他細細去想,卻又什麽思緒都抓不到。他攤了攤手,沒把吳翼的話放在心上,“不知道,也許吧。”吳翼討了個沒趣,也不生氣,隻是繼續盯著阿周看。吳翼時常覺得無聊了,就會與阿周談天說地,都是些沒用的話,可這十七歲的少年卻偏偏喜歡。他幾次問起阿周,覺得自己以前是做什麽的。阿周隻抬頭看了他一眼,說,“不知道。”吳翼撇撇嘴,不知道不知道,成天都是不知道。吳翼氣他的態度,扭過頭去生悶氣,可隻過了一會兒,便又忍不住了,拽住阿周自說自話,“說不定你以前也是開店的,在大城市開店,要不然怎麽懂這麽多?”阿周輕輕扯了兩下嘴角,不置可否,吳翼又看了他幾眼,說,“不管你是幹什麽的,反正你肯定是個好人。”阿周皺了皺眉頭,他一邊摸著吳翼的腦袋,一邊悠悠地認真說道,“那可不一定,說不定啊,我真是幹黑社會的。”阿周知道自己脾氣不好,這一個多月以來對待吳家爺孫的好態度,純粹是感念救命之恩、如今又寄人籬下。以他自己的性子,就算以前幹點什麽打架鬥毆的勾當,倒也說得過去。吳翼不信,又朝他眨了眨眼睛,“你就像個迷一樣,什麽都懂,卻偏偏不記得自己是誰。”有時候,吳翼覺得阿周仿佛一點都不好奇自己的過去,又仿佛是刻意不去想起。會是怎樣的曾經呢?那日初見,他西裝革履倒在地上,渾身是血卻掩蓋不住周身的氣質,吳翼想了想,阿周這樣的人,大概該穿梭於燈紅酒綠的大城市,坐在高級而精致的寫字樓喝著咖啡的白領吧。可明明他曾經過著這樣好的日子,為何現在卻什麽都不願意想起呢?阿周又無奈地朝他攤攤手,不再說話。晚上睡覺時,空中突然打起悶雷來,閃電交加,而後下起了瓢潑大雨。阿周躺在床上,嘴裏銜了根兒稻草,任思緒漫無目的的飄蕩著,這時,屋門卻突然被推開了,接著一股濕氣蔓了進來,吳翼趿著拖鞋彈到阿周的床邊兒,掀開他的被子,濕漉漉的身子往裏麵一鑽,還打了個滾兒。阿周心生煩躁,皺了皺眉頭,壓著火問道,“怎麽了?”吳翼嘿嘿一笑,朝阿周懷裏鑽,“我睡不著,想來找你說說話。”吳翼濕噠噠的頭發在阿周胸前蹭啊蹭,蹭得他心裏發癢,阿周便伸手去摸吳翼的頭發,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摩挲著他的小臉。吳翼長在村裏,皮膚不算白皙,眼睛卻很大很圓,神情又是可憐又是無辜,像頭小鹿一樣。阿周注視著吳翼,刹那間,仿佛有一陣電流順著他渾身的經脈直衝大腦,頃刻間,他全身都燒起來了,臉也火辣辣的,就連肺裏的空氣都是燙的。他屏息凝神,清了清嗓子,又往床邊兒退了幾寸,刻意留出空間來,這才喘了幾口氣,胸口仍流動著一股煩躁,壓都壓不下去。吳翼卻不容他退縮,又湊了過來,說,“周哥,你別躲啊。”阿周強忍著心裏湧動著躁鬱,他啞著聲音說,“我沒躲,你別靠那麽近,熱。”吳翼撅起嘴巴,水騰騰的眼睛盯著阿周看,阿周心裏發虛,扭過頭去,過了幾秒,才生硬的說,“睡覺。困了。”說著,他把燈拉了,複又往裏邊挪了幾寸。吳翼對著他的背影撇撇嘴,“躲什麽啊,有什麽可躲的。”不知為何,阿周聽了這話心裏更煩了,火冒到了嗓子眼兒,幾乎要把他整個人都烤幹了。他緊貼著牆壁,不過一會兒,連牆都變得滾燙。他不知道該怎麽回複吳翼,隻得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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