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辭心中感念,卻也很是難為情,久而久之,便再也不敢向魏驍提起錢的事情了。後來,有一次,魏驍整整一個禮拜都沒來上學。周景辭心急如焚,可魏驍家沒有電話,周景辭再擔心都聯係不上。周景辭等了三天,第四天實在沒忍住,翻出班裏的家校聯係卡上的地址,準備親自去魏驍家裏找他。周景辭一直害怕魏軍的陰岑凶悍,所以來之前特地朝他家的店裏瞅了眼,確定魏軍此時正在店裏瞌睡,才敢找上門去。周景辭與魏驍關係雖好,魏驍卻從來不帶他回家。周景辭自然知道這是什麽原因。所以,這還是周景辭第一次找上魏驍的家門。他輕輕敲了兩下門,“咚咚,咚咚”。明明前幾秒鍾,屋裏還有動靜,明明他聽到了魏昭叫“哥”,可偏偏沒人給他開門。他不依不饒,又“咚咚咚”地敲了幾下,卻還是沒人出來。周景辭便不再堅持。他的手臂垂了下去,卻沒離開,在門外等了好久。久到他將屋內兄妹二人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他明白魏驍為何不願見自己,更理解魏驍在自己麵前僅存的驕傲與固執。所以他縱使擔心,也隻是垂著頭站了許久,隨後默不作聲地離開了。時至今日,周景辭都沒有告訴過魏驍,他當日的那些話,自己其實全聽到了。一個禮拜之後,魏驍帶著頭上長長一條疤再次出現在教室裏。老師、同學,全被他周身的乖張狠戾鎮住了,原本亂糟糟的教室,一下安靜了下來。周景辭舔了舔嘴唇,拉住魏驍的胳膊,細細看著他頭頂橫亙的傷疤,還有臉上、脖子上、手臂上一塊一塊的青紫。他的嘴張張合合,卻沒說出話來。魏驍身上冷酷的氣質霎時便消融了,他摸了摸周景辭腦袋上的軟發,笑道,“傻樣兒。”說完,把自己抽屜洞裏積攢的試卷和作業本往外一掏,三步跨到垃圾桶旁,全都丟了。班主任臉色變得很難看,卻沒說話。周景辭欲言又止,眼看魏驍在自己麵前趴在了桌子上,睡著了。自那以後,魏驍對待學業愈發不上心起來,人人都拿他沒辦法,各科老師都嫌惡他、無視他,所有同學都懼怕他、鄙夷他,唯有周景辭是發自內心的心疼他、喜歡他。周景辭知道,自從魏母離開之後,家庭的重任一下子壓在了魏驍身上。他早晨要去早點鋪子幫忙,晚上還要看店,一天之中,能好好休息的時間已是少得可憐。他又正是長身體的年紀,自然辛苦異常。魏驍成了全班的刺頭,上課下課,誰若是打擾了他的清夢,勢必要收獲他陰冷的目光,而後嚇得渾身一顫。他的個子發瘋似得長著,不到初二就抽到了一米七五,眼看就趕上了他老子,加上魏驍日夜操勞、勞動量大,練出一身肌肉,饒是魏軍也不敢再對他動手動腳了,更何況是班級裏那些見風使舵、專挑軟柿子捏的同學?他是個另類,不僅在實驗班級裏,放眼全校,他都是最特殊的那個。沒人管得了他,也沒人願意管。請不來的家長,無人負責的人生,無處依靠的青春,他在爛泥中生長,人人都覺得,他也終將在爛泥中腐朽。魏驍脾氣衝,有周景辭在身邊,他總是收斂的,可周景辭不在時,他就什麽都管不上了,火力全開,誰招惹他,他就要誰好看。與他打過架的小夥子,短短半年就能從操場排到教學樓去。他個子高,身體壯,少有失手,不是把這個打得哇哇亂叫,就是把那個打得滿地打滾兒,而他呢,連一個眼神都吝嗇給這群渣滓,瀟灑地走了。到了初二,魏驍愈發的忙碌起來,以前擺攤兒做早點的那對夫妻如今買上了店麵,開起了小飯館,連著午飯和晚飯都做。所以,魏驍不光要早晨去幫忙,連中午都要去刷鍋、端盤子,掙得錢比以前多了一倍,人自然也更加疲憊。周景辭看得心疼,可他沒辦法。他唯有給予魏驍全部的理解與支持。班主任恨鐵不成鋼,口口聲聲對魏驍說著,你要對自己的人生負責,就算再難也得記得自己是個學生。魏驍隻是笑笑,懶得搭理。一旁的周景辭卻鼻子一酸。班主任的教誨於魏驍而言,隻不過是流於表麵的好心,是來自上位者與成功者的俯視,於魏驍的生活沒有半分價值。周景辭在心裏默默地想著,也許老師們不是不知道魏驍有多苦、有多難,他們隻是羞於承認自己的無能,才用所謂的成功、奮鬥、努力將魏驍貶得一文不值。其實他們不是不知道,學校救不了魏驍,沒有人能救他。周景辭從來不會勸說魏驍要好好努力,要好好學習,他知道,沒有人比魏驍更努力了。知了在窗外沒完沒了的叫著,轉眼到了夏天。九十年代末年,勞動市場管得鬆散,魏驍不過十四歲的年紀,就在工地上謀了個抹灰工的位置,他時而站在三腳架上,時而趴在地上,抹膩子、批灰、勾縫,他什麽都幹。j城的夏天幹燥炎熱,建築工地上開工早,五六點鍾監工就吆喝著開始了,等幹到了十點十一點,差不多就要歇班了,再幹下去,工人是要中暑的。每每休息的時候,魏驍會尋個陰涼地,跟工友們一起等著雜工發夥食。工地上夥食很差,有時是饅頭,有時是煎餅,沒有菜更沒有肉,隻有些榨菜可以就。魏驍吃不慣榨菜,他寧願拿冷水泡饅頭吃。等吃完了飯,魏驍則會跟其他工人一起,不管不顧地躺在洋灰地上睡個幾個鍾頭,下午四點鍾,下一輪班又開始了,一直幹到七點天要黑了,才三三兩兩地下班離開。魏驍回家衝洗一番後,還要給魏昭做飯。他的一手好廚藝,就是那時練出來的。做完了飯,他累地心裏發慌,腿和手都打顫,天氣又炎熱,胃裏一陣陣地泛著惡心,什麽都吃不下。他匆匆往嘴裏塞點菜,隻勉強填飽肚子,又要去店裏接替魏軍。魏軍每天晚上都要去棋牌室玩兒上幾個小時,魏驍不去,店就隻能關門,他們本就拮據,隻能分厘必爭。周景辭經常去店裏找他,他不再提買東西的事情,隻是搬個椅子,坐在一邊陪著自己的哥哥。魏驍白天累去半條命,晚上頭暈目眩的,有時一整個晚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周景辭也不惱怒,他心疼都來不及,他們就隻是靜靜地坐著,什麽都不必幹,什麽都不必說。晚上關門以後,魏驍則會與周景辭一起往家走,在小區門口分別,期待著明晚的見麵。魏驍一個暑假賺了不少錢,不光夠自己一個學期的吃穿用度,還可以順利送魏昭去念小學。七月流火,天氣轉涼,轉眼間他們到了初二,一個暑假的勞苦,讓魏驍變得黑瘦無比,與工友相處久了,身上沾染了無數壞習慣,全然無半點學生氣質。人人忌憚他的力氣,卻沒人願意與他說話。不過,他也不願意與別人講話。隻要能見到周景辭,隻要能看著周景辭,他就不覺得孤單了。周景辭有時也受不了魏驍染上的壞習慣,受不了他一下了課就跑去天台抽煙、受不了他舉止粗魯,受不了他嘴中蹦出來的髒話,受不了他對待別人時的無禮……可每每看到魏驍滿臉的疲憊,摸到他手上磨出的繭子,看到他消瘦的身形,周景辭就隻剩下滿心的疼惜。有時候,周景辭會覺得,哪怕魏驍如今已經三十六歲了,哪怕他成了成功的商人,可總有那個幾個瞬間,他隻是個孩子,一個需要自己保護、理解、疼惜的孩子。可自己卻做了什麽?明知道魏驍有多驕傲,明知道魏驍有多看重易購,明知道魏驍會有多生氣。他明知道一切會是什麽結果。周景辭捂住眼睛。他曾經有過那麽多、那麽多坦白的機會,他明明可以選擇另一種方式,他明明知道魏驍有多愛他……他一切都知道的。可他還是選擇了最殘忍的一種。第17章 升了初三以後,正是最關鍵的時候。周景辭成績好,人也穩重老實,各科老師都喜歡他。班主任更是心心念念讓他中考時拿個第一,自己臉上也有光,所以也曾好幾次找到周景辭,說起調座位的事情,明裏暗裏,都是要把魏驍調走。周景辭卻很堅持,說魏驍人安靜,來到教室就睡覺,一點都不會打擾自己。班主任對他沒轍,隻能作罷。周景辭的父母卻沒這個剛畢業沒多久的班主任那麽好糊弄。他們打從一開始就看魏驍不順眼,認準了他是整條街最混蛋的小混混,打架罵人,什麽都做過。周景辭性格雖好,朋友卻不多,念初中這三年來,整日隻跟魏驍廝混在一起。周明李嵐夫妻倆當了一輩子“清流”,最顧及自己顏麵,這幾年無數次因為魏驍的事情教訓過自個兒子,誰知周景辭非但不改,兩個人的關係反而愈親近起來。周明與李嵐自詡文化人,他們不能動手,君子動口不動手,他們連話都說得淡淡地,卻刀刀紮人心,李嵐先開口了,“魏驍那個孩子,怎麽還沒被你們班主任勸退?他在教室裏不是睡覺就是跟人起衝突,攪和得其他人也學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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