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橫濱的元町商店街,處處裝飾著紅色和綠色的耶誕樹。商店櫥窗也因為耶誕鈴鐺和緞帶飾品而閃閃發亮。


    聽說今年因為受到三一一東日本大地震的影響,年底的活動沒有以往熱鬧,不過對於不曾在耶誕季來到這類約會勝地的我來說已經十足華麗了。到了晚上還有燈海,應該會看起來更美。還有情侶專程來這裏約會留作紀念。


    「……有情侶專程來約會呢。」


    戴著眼鏡的長發女子在身旁喃喃說得彷佛事不關己。我的感想也完全相同。她身上的白色外套與綠格裙似乎不是因為耶誕節;比起秀麗的容貌,套在右手上的金屬拐杖更引人側目。


    她的名字是筱川栞子。文現裏亞古書堂的店主。


    我環顧四周。除了一家人出遊的之外,就屬我們這個年紀的男女最醒目了。


    「這麽說來,我們也是一對呢。」


    我舉起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她的左手也有同樣設計的戒指閃耀著光芒。


    「咦?呃、嗯,也是……」


    她挪了挪眼鏡框,試圖遮掩染上紅暈的臉頰。


    「可、可是我們雖是一對,還是有點不同吧……畢竟、是夫妻。」


    她難為情地補充道。我們辦完登記後已經同居兩個月,不過對於夫妻這個稱謂還是不太有真實感。表白後開始交往是在五月,才剛過半年,還無法擺脫情侶的感覺。


    我的名字是五浦大輔──不對,婚後變成筱川大輔。五浦這個姓氏也有特別的意義,不過若說我們兩人誰要改姓的話,我認為應該是我,所以改姓了筱川。話雖如此,不過我平常仍繼續用舊姓,所以除了家人之外,其他人還不知道我改姓了。


    栞子小姐突然轉過頭看向對麵的人行道。一對穿著似乎是同品牌的長外套、氣質優雅的老夫妻手勾著手走在石板路上。看看兩人都空著手,大概是住在附近。


    「你認識嗎?」


    「不……不認識。」


    不認識卻很在意。過了一會兒,栞子小姐突然把手臂勾上我。紅通通的臉朝著正前方,嘴唇緊抿掩飾羞怯。


    (原來是想要勾手啊。)


    我如果把這句話說出口,她八成會生氣,所以我按捺著沒開口。這麽說來,去年的此時我們還沒有交往。今年是兩個人首次一起過耶誕節。雖說我們跳過了男女朋友那一步成了夫妻。


    「回家之前要不要去哪裏喝個茶?」


    我問。夫妻兩人要一同享受耶誕氣氛,就是這麽做吧。


    順便補充一點,我們家沒有打算慶祝耶誕節。成了我小姨子的文香正在準備考大學,精神很緊繃,所以我們準備買個她喜歡的蛋糕當作慰勞充充數。


    「想是想,不過……要看有沒有時間。」


    栞子小姐回答。她說得沒錯。


    我們離開元町的商店街,朝著了無人煙的斜坡往上走。橫濱的山手地區在過去是外國人居住的區域,有些被指定為文化財的古老西洋宅邸和教堂。這裏是知名的觀光景點,也是日本數一數二的高級住宅區。


    我們今天來橫濱是為了舊書店的工作。一位住在這一帶的女士想要委托我們「找出不知道放在哪裏的書」。聽說委托人是栞子小姐的母親──現在是我嶽母的筱川智惠子大學時的朋友。


    這件事原本是要委托筱川智惠子處理,但關鍵當事人卻在國外到處飛,還自作主張回覆對方:「我會讓我的女兒代替我出麵。」


    從嶽母手裏轉來的這類委托多半都有隱情。我有預感情況會變得很複雜,不過委托人的確需要幫助,我們也很難拒絕。


    隻不過年底這段時間有很多到客人家裏收購舊書的到府收購委托很多,所以我們雙方約好了趁著空檔,也就是正好空下來的耶誕夜下午時分前往拜訪。詳細情況等直接碰麵時再聊。


    「好像就是這裏了。」


    栞子小姐在斜坡中途停下腳步。我瞠目結舌。門後是一棟由巨大箱子和圓柱組成的時尚混凝土豪宅。鐵卷門關著的車庫大小可停三、四台車。我雖然隱約知道委托人不是一般老百姓,但也沒料到是這種程度的有錢人。


    門牌上寫著「磯原」。按下門鈴告知來意之後,我想起我們兩人的手臂仍然勾在一起,便連忙放開;不能用這麽甜蜜的姿勢和委托人見麵。


    玄關出現一位中長發的中年女士;皮膚白皙,小小的眼睛與小小的鼻子相隔有段距離;姿態優雅,令人不自覺地想起女兒節娃娃。她穿著很普通的高領薄毛衣與膚色長褲,看起來簡單樸素,不過衣服的剪裁與廉價品有些不同,一定是名牌貨。


    「您好。我是文現裏亞古書堂的筱川……家母時常麻煩您照顧了。」


    栞子小姐低頭鞠躬,對方微微睜大眼睛。


    「沒那回事,我才是經常受到她的照顧。我是打過電話的磯原未喜。讓你們特地跑這一趟真是不好意思……雖然我之前就聽說了,不過你長得真的和智惠子很像呢,嚇了我一跳。」


    缺乏抑揚頓挫的含糊聲音中聽不出來她的驚訝。她看來心不在焉,有種草率敷衍的感覺。


    「請進。」


    不等我們回應,她就進屋去了。


    豪宅內部裝潢也是金碧輝煌。我們曾經去過有曆史的西洋宅邸和日式大宅進行到府收購,不過鋪著大理石的玄關大廳倒是第一次看到。旁邊是有家庭式吧台和鋼琴的客廳。本來以為我們就是要在這裏談話,結果她領著我們上了二樓的大起居室。看來她不是把我們當成一般業者,而是當成私人賓客接待。


    我一進去就明白起居室設在二樓的原因了;因為那兒有一整片的玻璃帷幕,能夠將中華街和山下公園盡收眼底。遠處那個高一層的高樓,就是港都未來的地標塔吧。這片美景簡直可以直接用來拍電視劇或電影。


    磯原未喜要我和栞子小姐坐在最能夠看見景致的皮革沙發上,她也在我們正前方坐下。一位大概是管家的年老女士無聲放下咖啡後立刻離開。


    「好漂亮的房子。」


    栞子小姐說著了無新意的客套話。被領進這種地方來,也沒有其他什麽可說的。


    「房子已經很舊了,光是浪費維護費而已。」


    我們點點頭並環顧四周;或許是到府收購養成的習慣,我們不自覺就會找尋藏書。遺憾的是這個房間裏沒有書櫃。不過有猜不出到底多大的大型電視,以及沉重的石造壁爐。


    「您住在這裏很久了嗎?」


    「是的,已經三十年以上了吧。我結婚時是兩代同堂,開公司的父親蓋了這棟房子。如今父母已經過世,丈夫也派駐在海外……現在這裏隻剩下我。」


    尷尬的沉默蔓延。栞子小姐放下咖啡杯,端正坐好。


    「……聽說您在找書。」


    「是的。那原本是我兒子的書,我無論如何都想找出來。」


    磯原未喜看向壁爐,壁爐上方掛著一大幅照片。一個頂著和尚頭、戴著眼鏡的微胖男子露出無憂無慮的笑容。拍攝地點似乎就是這個起居室。在鬆垮變形的灰色連帽厚棉外套底下穿著印有美國漫畫角色的t恤。年紀似乎比我們更大。姑且不提穿衣服的品味,長相倒是與委托人十分神似。


    「這是您兒子的照片嗎?」


    我忍不住確認。


    「是的,那是小犬秀實。」


    雖然照片的背景與人物落差很大,不過我稍微鬆了一口氣;在這個缺乏現實感的房間裏,隻有這張照片裏的人物充滿一般生活味。


    「……他上上個月因為蜘蛛膜下腔出血過世。享年三十一歲。」


    房間裏的空氣瞬間冰冷緊繃。上上個月的話,現在才剛過四十九天沒多久。怪不得這位女士看起來心不在焉。


    「請節哀順變。」


    栞子小姐以僵硬的聲音說著,我也一起點頭鞠躬。


    「如果方便的話,能否讓我們拈個香……」


    「謝謝你們……不過,他的牌位沒有放在這裏。兒子婚後搬去大船的大樓住,所以牌位等等都在那邊。」


    聽她突然提起我的老家所在地大船,我嚇了一跳。既然如此,兒子的妻子應該還住在那棟大樓吧。


    「接著來談談我想委托你們找的那本書吧。」


    磯原未喜朝我們探出上半身。大概是體貼我們,決定換個話題繼續往下聊吧。栞子小姐也順勢接話。


    「好的。請問那是什麽樣的書呢?」


    「其實我也不知道。也不清楚書名和出版社。」


    「……什麽意思?」


    栞子小姐眨了眨眼睛。


    「兒子過世的前幾天,久違地打了電話回來。他就算是過年也不會回來這裏,也很少跟我們聯絡,但是……」


    我的心裏掠過一絲不對勁;兒子夫妻住的大船距離山手並沒有太遠,一般來說雙方的往來應該會更頻繁點。


    「大概是在夏天吧,我從家裏倉庫拿出兒子住在這裏時的所有東西,整批寄去他住的大樓。兒子於是打電話來道謝。據他所說,在那批包裹當中似乎有一本書有著我與兒子的共同回憶。」


    「您的兒子說,那是有共同回憶的書,是嗎?」


    栞子小姐插嘴。委托人點頭:


    「是……他很明白地說那是『我和媽媽的回憶之書』。但是我一點頭緒都沒有。」


    「也就是說,那本書就在您從家裏這邊寄過去的物品之中,是嗎?」


    「是的……我沒有一一檢查那堆東西,不過我記得的確有些看來像是書,大多數是漫畫、雜誌等無聊的東西。」


    磯原未喜皺起臉,彷佛看到什麽髒東西似的。照理說她如果沒有確認內容,應該不會知道是不是無聊的東西。


    「我告訴兒子我不知道他說的是哪本書,他便笑著說:『改天我再當作禮物送你,在那之前你先猜猜看吧。』下一次再收到聯絡時,兒子已經在醫院。聽說他在工作時倒下……救護車送到醫院時已經回天乏術。」


    似乎是回想起當時的情況,她深深歎息。也就是說,這本書對她而言相當於兒子留給她的遺物。


    「您兒子的妻子知道是哪本書嗎?」


    「她說不知道。還說如果找到了會拿給我。」


    她的語氣裏有著不耐煩,看來是對兒子的妻子沒什麽好感。


    「那麽,那本書現在也仍在兒子住處的某處,是嗎?」


    栞子小姐再次確認。委托人有些遲疑地同意。


    「我認為是。我去看過了,但是因為書籍數量太多,我也不清楚哪邊有哪些書……智惠子和你們應該很習慣這種找書委托吧?去年智惠子收購家父的舊藏書時,我聽她提過。她說:『文現裏亞古書堂接受關於舊書的各類諮詢。』」


    她愈講愈快,聲調也跟著變高。我們瞥了對方一眼──那位嶽母實在太多嘴了。


    栞子小姐緩緩開口安撫對方,說:


    「我不清楚家母會怎麽做……我也接受過幾次與書有關的問題諮詢,不過我們真正的工作還是舊書交易,所以能力上怕是力有未逮……」


    「但你很了解各式各樣的書吧?智惠子也大力推薦,說這樁委托很適合交給自己的女兒。」


    「還有很多人比我更懂書。家母也是其中一位……以全世界來看,我想我算是懂書的一方,也姑且對於大多數的領域都有涉獵……」


    她回答得一團亂。磯原未喜安心地靠向沙發,似乎把栞子的回答解讀成謙虛了。


    「你能夠這麽說真是太好了。我還以為這類找書諮詢不適合找貴店這種正經的舊書店呢。」


    這樁委托上門時湧現的不好預感突然增強了。栞子小姐的臉上也有著同樣的不安。


    「您這麽說的意思是?」


    「我回答兒子不知道是哪本書之後,兒子給了我一個提示……回憶之書與電玩有關。」


    「……電玩、嗎?」


    「你們是年輕人應該比我更了解吧?正式名稱好像是電視遊戲?」


    我盯著栞子小姐看;在此之前不曾從這個人口中聽到電玩,甚至是電子等字眼。筱川智惠子把這樁委托整個丟給我們的原因我懂了──因為她對電玩沒興趣,想必也沒有相關知識。


    (接受這樁委托沒問題嗎?)


    不,恐怕很有問題。栞子小姐臉色蒼白。我猶豫著要不要出手相助,磯原未喜已經再次深深低頭鞠躬,說:


    「那麽就麻煩你們了。」


    大約又過了兩個小時之後,我們才離開磯原家。


    在元町的老店買好耶誕蛋糕,搭上根岸線之後,我們幾乎沒有說話。兩人都累翻了。


    一步步迫使我們接受這樁委托之後,磯原未喜繼續一股腦兒地對著我們訴說對於兒子的自豪與抱怨。


    磯原秀實從小就有豐富的感性與敏銳的知性。身為獨生子的他背負著家人的期待,成績優異且運動神經出色。個性雖然有些內向,不過是個沉著穩重的「好孩子」。


    母親希望他的社會地位也能不輸經營進口食品超市的祖父,以及在外務省(外交部)工作的父親,因此從小就讓他學英文和中文;為了培養他的藝術感性,也送他去學畫。母親自己也教過他彈鋼琴。盡管他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他本人卻不太熱衷,進入高中之前就全都放棄了。


    「他做任何事情都是半途而廢……從那孩子懂事起,還有個情況讓我很擔心,那就是即使給他文字書,他也幾乎不讀。」


    大學專攻英文的母親很早就買了兒童文學全集等給兒子,但他隻是大略瀏覽就立刻丟到一邊。他用自己的零用錢買下且愛不釋手的全都是當時最受歡迎的少年漫畫和雜誌。


    「他明顯變得很奇怪,是家父在他生日時買了電視遊樂器給他之後。兒子打從那個電視遊樂器上市就一直很想要,於是家父買了。此後不管是白天晚上,他都一直坐在電視機前麵……那個叫做角色扮演遊戲嗎?他不停地玩著用壓歲錢買的幾款遊戲。


    我好幾次都想把電視遊樂器丟掉,可是他每次都會因此而大哭大鬧,我也拿他沒辦法。」


    她提到電玩的語氣,彷佛在說什麽惡疾。欸,事實上也的確有人太過熱衷打電玩而失常,所以我也不是不懂她為何擔心。


    最後規定「每天隻能在固定時間打電動,而且成績不能退步」,母親才不再有丟掉電玩主機的念頭。秀實的成績也持續維持在前幾名,後來進入國高中一貫的知名升學學校。


    「到此我終於放心,於是給了他一些自由;我就是這點做錯了吧。那孩子加入美術同好會,實質上隻是漫畫同好會。他和夥伴們參考動畫和漫畫等,偷偷畫著下流的作品……」


    磯原未喜蹙眉,搖了好幾次頭。也就是成了漫畫宅吧。後來他考上知名私立大學法學院之後也不常去上課,精力都用在同人活動。終於有出版社主動挖角他,問他要不要畫輕小說的封麵和插圖。於是他開始以職業插畫家身份工作。


    工作忙到分身乏術之後,他從大學休學。在他過世之前除了插畫工作之外,也參與動畫和電玩遊戲的角色設計。


    「……那不是、非常有才華嗎?」


    我驚訝。我雖然完全不懂那個世界,不過能夠這般活躍的人想必一定不多。但他的母親堅決不認同。


    「如果當成興趣還無所謂,否則那樣不穩定的工作能夠持續多久呢……好不容易上了大學,至少也應該念到畢業。那孩子完全沒在思考未來……」


    磯原未喜的表情突然扭曲。兒子再也沒機會思考未來了──我們當然不會提起,她似乎也不願碰觸這個事實。


    「秀實先生什麽時候結婚的?」


    栞子小姐這麽一問,磯原未喜反而開始抱怨起兒子的妻子。對方比兒子小十歲,兩人一年前在某場活動上認識之後,沒多久就去登記結婚,連婚禮都沒辦。她似乎也是某個圈子的宅女;與她見麵談話也完全聊不來。


    「我覺得那個女的應該知道些什麽。」


    磯原未喜不斷如此重申,她認為兒子應該有把書的事情告訴過妻子。而媳婦一定是不想把收藏品的一部份交給我這個與她丈夫疏遠的人,所以才故意隱瞞不說。


    盡管磯原未喜失去了獨生子,但她這種無心理解,還強烈排斥兒子喜愛的人事物的態度,令人感到厭煩。


    「真的要接受這樁委托嗎?」


    在大船車站轉乘橫須賀線後,我終於開口問栞子小姐。距離北鎌倉隻有一站,不過因為車上有空位,我們並肩坐下。


    「我是這麽打算。因為如果我拒絕的話,就沒人能找到那本書了。」


    雖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不過還是希望盡力做自己能做的事──栞子小姐說。


    「可是感覺似乎很麻煩……而且,栞子小姐,你打過電動嗎?」


    「……隻在小琉的房裏打過一次。」


    她小聲回答。「小琉」是指滝野琉。她是栞子小姐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也是港南台的舊書店滝野書店的女兒。


    「我弄不懂搖杆的方向,就被笑了……」


    也就是說,她比我更不熟悉電動。我雖然稱不上喜歡,不過在我老家有好幾台家用電玩主機。因為我媽有段時期很迷rpg遊戲。我雖然老是在玩那套人人都聽過的知名係列電玩,不過我也曾經踏上冒險旅程,前往拯救世界。


    「啐,現實生活真有這麽順利就好了。」


    我聽過我媽打倒最終大魔王之後的喃喃自語,感覺背後一陣涼意。她八成累積了不少工作壓力。


    「不過我知道電玩相關的舊書有多少行情。我們店裏雖然沒有經手這一塊,有些書隻要拿去書市賣,也能賣到高價。」


    栞子小姐繼續說明。


    「哪種情況的電玩書能夠賣到高價?」


    「電玩相關的舊書之中大家最熟悉的就是攻略本。再來是電玩雜誌;《電玩通》等知名雜誌的創刊號價值很高。再來就是規模與重要程度較低的電玩主機專業雜誌,那些也很珍貴,有不少狂熱的電玩迷在收集。」


    「攻略本也是有價值的舊書嗎?」


    「現在雖然也能從網路上取得電玩遊戲的攻略資訊,不過舊的電玩遊戲、規模與重要程度較低的電玩遊戲,要看攻略本才有更詳細的資訊。攻略本裏還有相關人士的訪談、主線故事中未公開的角色插畫等。也因為這個原因,所以電玩遊戲的設定資料集能夠賣出高價……大輔,你怎麽了?」


    看她侃侃而談而錯愕的我,終於開口:


    「我是在想,你幾乎沒有打過電動,從剛才開始卻講得好像非常懂。」


    「不,哪有……我說的差不多就是滝野書店蓮杖先生教我的那些而已。」


    栞子小姐說。滝野蓮杖是滝野書店的少東,也是滝野琉的哥哥。我和栞子也曾經多次承蒙他幫忙。他繼承舊書店之後,也開始經手電玩軟體和dvd等。這麽說來,我記得他店裏的懷舊電玩專區也有舊的攻略本。


    「可是你是因為有興趣,才特地請教蓮杖先生的吧?我還是覺得很了不起。」


    不隻是書裏的知識,她對書本身的求知欲也非比尋常。


    「我沒有實際在打電動,所以稱不上了不起……」


    栞子小姐雙手手指兜在一起扭來扭去,似乎在害羞。


    「世上的人們擁有各式各樣的興趣與好奇心,那些人從書上得到的是什麽樣的知識?……會在什麽樣的書裏找到價值?我隻不過是喜歡去了解這些。當然一方麵也是工作所需,不過我覺得自己也等於是與那些人共享他們的想法。」


    我也多少明白這種感覺。即使是自己完全不熟悉的領域,客人因為得到自己想要的舊書而開心的話,我也會很開心。聽完他們訴說為什麽想要、為什麽珍貴之後就會更開心。


    「我希望磯原女士想找的回憶之書,能夠多少幫助她了解兒子的工作與興趣……」


    對話正好在電車抵達北鎌倉車站時結束。我們來到月台上。


    我也希望能夠那樣。可是,磯原未喜想找的「與兒子的回憶之書」究竟是什麽書,目前還不清楚。兒子也就算了,我完全無法想像那位母親購買或閱讀電玩相關書籍的模樣。


    一打開文現裏亞古書堂的拉門,櫃台後側的臨時工讀生抬起圓臉。他戴著黑框眼鏡,穿著運動服,打扮很低調。耳朵兩側剃高、獨留頭頂、染成淺棕色的頭發卻很搶眼。


    「歡迎光……啊,你們回來啦。」


    玉岡昴說。他是住在附近的高中生。過去曾因為重要的宮澤賢治初版書《春與修羅》引起的騷動與我們認識,此後也經常進出我們店。他也是筱川文香同一所高中的學弟。文香要去補習,我們不能委托她顧店,正在頭痛時,玉岡昴就自告奮勇對我們說:「如果可以的話,就由我來代替學姊顧店吧。」


    「有沒有發生什麽事?」


    栞子小姐問,昴指著櫃台附近的書架上方。原本陳列著全套小說全集的位置空了一部份出來。


    「《久生十蘭全集》剛才賣掉了。另外還有幾位像是常客的客人來而已,沒有收購的委托。」


    他的表情冷淡,不過還是口齒清晰地回答。之前交待他如果有時間的話,請幫忙替換百圓均一價書籍,他也做完了。


    一本套著書店黑色書衣的文庫本蓋放在櫃台上。他似乎趁著空檔在看自己的書。


    「這樣啊……謝謝你。我去換衣服。」


    栞子小姐上了二樓,店裏就剩下我們兩個男人。我脫下外套,穿上圍裙。玉岡昴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我們當然有付他工資,不過利用完他之後就這樣讓他離開,感覺很沒道義。


    「我們買了耶誕蛋糕回來。如果方便的話要不要一起……」


    「啊,不用。」


    玉岡昴雙手掌心朝著我拒絕。


    「請讓努力念書的筱川學姊多吃一點。我沒有慶祝耶誕節的習慣……我隻想回家繼續看輕小說。」


    他的語氣很平靜,不過可以感覺到堅定的意誌。這個季節不論去到哪裏都能感受到「慶祝耶誕節」的無言壓力。不想慶祝的人應該覺得十分困擾吧。我也沒有特別想要慶祝,所以也不打算勉強他。


    「好吧。今天辛苦你了。」


    我突然注意到他剛才提到「輕小說」。這個高中男生雖然喜歡以前的文學作品,不過他也經常閱讀時下流行的輕小說。或許對插畫家也很熟。


    「有件事我想請教一下,你知道磯原秀實這位插畫家嗎?」


    「磯原……秀實……?」


    玉岡昴偏著頭想了想,他的三白眼突然大睜。


    「你是說原秀實嗎?什麽知不知道……」


    說著,他拆掉包在文庫本外側的書衣,秀出穿夏季製服的金發美少女流淌汗水,舔著冰淇淋的書封插畫。我當然沒讀過這本書,不過我知道這是人氣輕小說係列的其中一冊。它的動畫版現在也正在播映中,新書書店都會把書陳列在平台上。我也看得懂這個插畫很可愛,而且整體很性感。


    「就是這個!這個人!」


    作者名字的下方印著「插圖:原秀實」。


    「怎麽會問起原秀實?」


    他抱著書快步逼近。


    「不、那個……就是工作上有機會遇到他的親人。原來他真的很有名啊。」


    我沒辦法透露詳情,隻好含糊帶過。玉岡昴激動點了好幾次腦袋。


    「是的!非常!隻要是他負責插畫的輕小說都會大賣。他除了女孩子畫得好,繪畫實力更是高超,能夠畫跨各種年代的角色,而且小物品和衣服等的設計也很帥氣。


    他也做電玩遊戲和動畫的角色設計,在國外也有許多粉絲。他會英文也會中文,所以也和國外的動漫展舉辦交流活動,也會在網路上直接與國外粉絲交談……他過世的時候,世界各地的粉絲都發文追悼……」


    我想起磯原未喜讓兒子學的才藝中有語言和繪畫。那位母親感歎兒子每件事都半途而廢,沒想到卻在插畫工作中派上用場。


    我們遲遲無法決定何時造訪磯原秀實生前的住處。一方麵是正值年底,我們的工作很忙,無法和對方在時間上達成共識。


    在前往拜訪之前,我上網查了「原秀實」的資料,也找到幾支他生前上傳的影片,全是他悠哉打電動的實況,或是回應粉絲要求現場作畫,或是用電子琴彈著隱約記得的曲子等鬆散的內容。他說話期期艾艾,雖然不擅長講話,不過表現出他是不拘小節的人,這點很討人喜歡。總之他做什麽事都很開心的樣子。每段影片的點擊播放次數都很高,而且在我觀看期間,追悼的留言仍在持續增加。


    真的是一位受到眾人喜愛的創作者。我明明不曾與他見過麵,不過看了他的言行舉止,我卻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彷佛很早之前就認識他。


    結果到了年底的三十日,我和栞子小姐才前往那棟距離大船車站很近的大樓。大約十年前落成的大型大樓最頂層,就是磯原秀實生前住的地方。


    開門迎接我們的是穿著偏大羊毛衣的年輕女子。照理說她應該已經是成年人了,卻因為超短的發型,再加上嬌小纖細的體型,使她看來就像國中生。


    「請進。我一直在等著你們來。我聽婆婆說過了。」


    一開口竟是出乎意料的沙啞嗓音。說話方式也很四平八穩。


    進入屋內,我瞠目結舌;雖然原因與之前造訪山手豪宅時不同。住宅的門廊兩側毫無縫隙地排列著深度很淺的書櫃,櫃上塞滿各式各樣領域的漫畫。走在前麵的栞子小姐瀏覽著每本書的書脊,所以我們花了一點時間才走到客廳。


    寬敞的客廳也有大半牆壁是高度直到天花板的收納架。動畫、真人電影的dvd、電玩軟體一字排開。最頂層是裝著壓克力門的模型陳列空間,一半以上都是穿著極暴露的美少女模型。其餘的美國漫畫角色和特攝英雄模型也很醒目。放置大型電視的電視櫃上擺著最新款的家用電視遊樂器。


    在這間彷佛畫中才會出現的正牌阿宅家裏,放在北側的嶄新佛壇顯得很突兀。


    家裏全是瑣碎的物品,但不論看向哪裏,每個角落都收拾得乾乾淨淨,地上和書櫃上沒有半點灰塵。是我們眼前這位女子仔細打掃過了吧。


    我們在佛壇前拈完香,圍著圓形的矮茶幾坐下。磯原秀實的妻子抬頭挺胸端正坐著。


    「我是文現裏亞古書堂的筱川。」


    「……我是店員五浦。」


    我也姑且跟著栞子小姐報上名字。對方以奇妙的姿勢伸手擺在自己胸前,自我介紹說:


    「你們好。我是磯原秀實的妻子奇拉拉。奇拉拉寫成平假名,沒有日文漢字。」


    我們一瞬間不曉得該做何反應。這是不是藝名之類的?於是對方露齒一笑。或許是感情豐富吧,她的表情很多變。


    「不好意思,我的名字讓你們很難做出反應吧。這是我父親取的本名。聽起來很像輕小說或女性向電玩會出現的名字吧?聽說家父是個礦物迷,所以才把我取成代表『雲母』意思的名字。日本人稱雲母為『奇拉拉』,對吧?」


    「是的,沒錯。」


    栞子小姐幾分猶豫地點點頭,磯原奇拉拉繼續往下說。她似乎是一開口就不知道要停的類型。


    「我爸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從此之後我不曾見過我爸,所以詳細情況我也不清楚。這種很二次元的名字在我小的時候還很少見,我在學校也經常被嘲笑,所以我很自卑,無法與人建立良好的人際關係。


    因此才會老是待在家裏打電動。是電動救了我。雖然也有例外情況,不過大致上隻要能夠破關,都會迎來快樂結局。與現實生活不同。」


    看她講自己的事情說個沒完沒了,我不禁錯愕,突然想起我媽所說的話──現實生活真有這麽順利就好了。即使程度沒有磯原奇拉拉嚴重,不過我媽或許也是從電玩中得到救贖。有些人沉迷於電玩遊戲而忽略現實生活;也有些人藉著電玩遊戲跨越嚴苛的現實。沉迷於書與電影的人大概也相同。


    「你玩什麽遊戲?」


    我問。純粹是好奇。不過對方立刻回答我。


    「我玩過很多,尤其喜歡square enix的rpg遊戲。《final fantasy》每次一出新作或是複刻我都會玩。其他還有《聖劍傳說》係列,還有……」


    她列舉的其他遊戲,我這個輕度電玩玩家沒有聽過,不過可以知道這個人對電玩很沉迷。


    「我高中時也愛去不去,隻打電動。我想做點其他事情。我煩惱了很久,某天我突然想到:『反正我的名字很二次元,我就變成二次元的角色吧。』我開始這麽做之後,這個名字反而成了我的賣點。我於是自己製作服裝玩cosy。那邊那個──」


    她指著客廳角落。一尊沒有頭也沒有手腳的等身大小假人模特兒穿著荷葉邊的粉紅色與白色相間短洋裝。大概是魔法少女之類的角色服裝吧。質感好到令人難以置信那是手工縫製。


    盡管對於她開始cosy的契機似懂非懂,總之她本人因此不再迷惘。生動描述過往的她看來精神奕奕。


    「我一般不會像那樣裝飾在客廳裏,不過老師很喜歡那件作品,無論如何都希望擺在客廳……啊!」


    磯原奇拉拉突然雙手撐著茶幾,朝栞子探出上半身,然後來回盯著她的臉和身體──尤其是穿著毛衣的胸口。栞子小姐一臉困擾地縮起身子。


    「筱川小姐,對吧?」


    磯原奇拉拉以莫名冷靜的表情說。


    「是、是的。」


    「如果方便的話,要不要變裝看看呢?」


    「什麽?」


    我也和栞子小姐一起驚呼。


    「像我這種幼兒體型,有很多角色無法挑戰。筱川小姐,你的長相和身材都很完美,我認為不容錯過。我很樂意為你縫製服裝!」


    她的鼻息紊亂,大概是很興奮吧。栞子頓了一下,立刻搖頭。


    「不,我不要。」


    果斷拒絕。磯原奇拉拉失望地坐下。


    「這樣啊……也是。我這麽突然要求真是抱歉。不過要是你改變主意的話,隨時都可以跟我說。」


    她露出非常遺憾的表情。我想栞子小姐大概不可能改變主意吧。雖然不曉得她會穿上什麽樣的服裝,不過剛才那一瞬間我很期待能看到她的變裝打扮。


    「話說回來,剛才您說的『老師』,是指您的丈夫嗎?」


    栞子小姐一問,磯原奇拉拉立刻連耳朵都紅了。她的表情真的頻頻在改變。


    「……我剛才這樣叫了嗎?因為結婚之前我都是這樣叫他,不自覺養成習慣。老師……老公也笑過我,所以我有試著改掉,可是……」


    她的聲音中突然攙雜著難過。她凝視自己雙手的樣子,與提到兒子未來時的磯原未喜有些神似。


    「您和丈夫在哪裏相識的呢?」


    「去年在北海道舉辦的動漫展上。那是地方政府為了振興城市經濟舉辦的大型活動,來自全國的玩家都聚集在那裏。我高中畢業後就在上班,當時是請了年假和朋友一起去參加……一方麵也是因為我想去看老師當時舉辦的座談會;因為我最愛老師畫的角色了。


    嗯,座談會其實也就是在溫泉旅館的宴會廳一邊喝酒一邊和畫迷們聊天……就是聚餐而已。聽說是老師希望采取這種形式;因為他不擅長麵對正式場合。」


    我能夠想像當時的氣氛一定和我看過的影片一樣熱絡。


    「可是,現場非常熱鬧。喝醉的老師偶然坐到會場的電子琴前麵,叫我們點歌給他彈。我點了《final fantasy v》的︿遙遠的故鄉﹀。那是隻要進入主角巴茲故鄉的村子,就會播放的超有名配樂……你們兩位知道嗎?」


    栞子偏著頭。我姑且也算玩過這遊戲,不過頂多是知道「就是那首歌」的程度而已。這麽說來,我記得旋律很好聽。


    「同時也有其他幾個人點了動畫配樂、遊戲配樂等,不過老師選了我點的歌。他的演奏真的無敵好聽,我聽著聽著就大哭了……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破關的遊戲。


    活動結束之後,我去向老師道謝。老師說其實是因為當時大家點的歌曲之中,他隻會彈︿遙遠的故鄉﹀。老師耳力沒那麽好,無法聽過就記住,而且他很少彈琴,所以小時候沒有累積什麽擅長的樂曲。


    不過,老師第一款玩的電玩也是《final fantasy v》。啊,隻是老師玩的是超任的版本,我玩的是任天堂gba(game boy advance)的版本。我覺得這是命中注定,所以硬是跟老師互換聯絡方式……後來我們就開始交往了。」


    聽著聽著,我益發覺得不可思議。如果這個故事真實無誤的話,他們相遇的契機就是他小時候學的才藝了。繪畫、語言、鋼琴──這些英才教育似乎在秀實先生的工作和私生活方麵全派上了用場;雖然用途與母親原本的期待大相徑庭。


    「插畫家的工作很忙碌,壓力也很大,照理說他應該有很多壓力,不過老師不會表現在臉上。我從來不曾聽他說過任何人的壞話。他穩重又溫柔,不管我說什麽、做什麽他都全盤接納……我好喜歡好喜歡老師的一切,我希望一輩子都能當他的後盾,所以和他結婚,卻……」


    笑容從磯原奇拉拉的唇邊消失,長長的睫毛底下流露著黯然的影子。


    「他這個人從來不說『我現在很累』或『身體不好』等等。如果我更加用心留意他的狀況的話……至少在那天,如果我有更早發現他沒有離開工作室……我每天都在想著這些……啊,抱歉。請等我一下。」


    她有禮貌地說完,垂下雙眼啜泣。我們找不到任何話語安慰她,隻能看著透明的淚滴從她的指間落在茶幾上。


    等磯原奇拉拉冷靜下來之後,我們前往磯原秀實的工作室。工作室經過改裝,把兩個房間打通成一個相當寬敞的空間。


    擺在窗邊的寬桌上放著好幾台電腦螢幕和畫圖用的繪圖板。旁邊有成堆看起來像是什麽資料的紙冊。他似乎直到過世之前都在這裏工作。


    牆邊幾乎都是書架,塞滿了書和雜誌。有很多大尺寸的插畫集、姿勢集、甲冑和武器圖鑒等工作用的參考資料書。也收集了電玩攻略本和電玩雜誌等。類似同人誌的薄本也相當多冊。


    「這個房間仍保持他過世時的樣子。如果要找婆婆和老師的回憶之書的話,應該就在這裏的某處。從山手老家寄來的包裹,我搬到這裏來了。」


    已故磯原秀實的妻子解釋著。


    「您看過包裹內容嗎?」


    聽到栞子小姐的問題,她以奇妙的角度點點頭。


    「我開過箱子一次。因為包裹是在老師不在時寄達,我擔心裏麵有必須放冰箱的食物。一看到最上麵放著他小時候的照片,我連忙把箱子合上。他也許不喜歡我擅自動他的東西。」


    「在您丈夫回到家之後呢?」


    「老師自己把包裹裏的東西拿出來整理,所以我也不知道裏麵放了什麽。啊,他有給我看他小時候的照片,好可愛呢。」


    「關於那本回憶之書,他說過什麽嗎?」


    「有說了一些。其實老師打電話給婆婆道謝時,我也在旁邊聽;因為老師人就在飯廳,我正好在廚房做菜。我完全無法想像電玩書有老師和婆婆的回憶,所以問了他那是什麽書。他說:『是我小學時媽媽買給我的、唯一一本與電玩有關的書。』」


    「他沒有提到書名嗎?」


    「沒有。我一追問,老師突然微笑,說:『既然這樣,下次我帶著書回老家時,你也一起去吧。在那之前先保密。』」


    如果這件事實現的話,應該就能破解孩子氣的猜謎遊戲了。任誰也沒料到事情會變成今天這個局麵。


    「我也很想知道是什麽書……不過婆婆似乎認為是我隱瞞不說。」


    磯原奇拉拉苦笑。她說的沒錯,所以我們也無法反駁。磯原未喜無意了解兒子的妻子,就如同她對兒子的工作與嗜好也不感興趣。


    「啊,對了、對了。我一開始有想過可能是這本書。」


    她突然從附近書櫃上拿出一冊文庫本。羅傑.凱洛斯(roger caillois)的《遊戲與人類(man, y and games)》。講談社學術文庫出版。


    「這是什麽書?」


    立刻回答我的問題的人是栞子小姐。


    「這是在文學、社會學、哲學等各領域很活躍的法國學者凱洛斯的代表作。內容是針對遊戲這件事建立邏輯,加以考察。因為遊戲的基本定義、遊戲的本質、遊戲所包含的要素分類而聞名……請問,這本書怎麽了?」


    栞子小姐問磯原奇拉拉。書名很有趣,不過內容似乎很艱澀。


    「這是婆婆在老師高中時送他的書。婆婆希望老師多讀文字書,所以選了這種老師容易接觸、與電視電玩遊戲有關的內容。不過我聽說婆婆自己也沒讀過。」


    她的聲音攙雜著若幹諷刺。欸,電玩遊戲也是遊戲的一種,不過這書怎麽想都不會是電玩迷會優先選讀的書。


    「這應該……不是回憶之書吧。」


    「不是。這本書一直都在這個房間裏,而且老師對這本書沒有什麽特殊情感……他是上了大學才讀這本書,讀了之後發現自己能夠理解,也覺得有趣。老師天資聰穎,隻要他想讀,什麽都難不倒他。」


    上大學才終於理解的書,應該不是我們要找的書。一開始就說了是「小學的時候」買的書。若是這樣──


    「可能是攻略本之類的?」


    我說。小孩子看得懂的電玩書,應該就是攻略本了。


    「我也考慮過攻略本,不過老師在高中之前都不曾看攻略本打電動。他常說自己擁有的電玩遊戲不多,每一款他都想要盡可能玩久一點,所以認為自己不需要攻略本。」


    「可是過關條件等,不看攻略本的話很難吧?」


    「他好像都是靠自己的能力過關的欸。因為他這個人很有耐性,而且專注力驚人。」


    「電玩雜誌呢?」


    栞子小姐問。磯原奇拉拉雙臂抱胸。


    「我認為電玩雜誌比較有可能。老師雖然不使用攻略本,不過他很愛看電玩雜誌。攻略本隻刊登一款電玩遊戲的資訊,但雜誌的話,能夠獲得當時上市的所有電玩的資訊。他說過自己一點一滴存下零用錢買的mega drive、pc engine等專業雜誌,都是從創刊號就開始買。他甚至沒有那些遊戲主機。」


    有電玩軟體卻不買攻略本,沒有遊戲主機卻買專業雜誌──這種一般人難以理解的劃分方式,非常有電玩迷的風格。


    「可是我很難想像那位婆婆會買電玩雜誌。因為老師好像都是偷偷買電玩的書,不讓家人發現。」


    結果又回到原點。怎麽想都覺得那位母親不可能買什麽電玩相關的書──


    「……啊。」


    栞子小姐小聲一叫,表情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她拄著拐杖再次從角落開始依序確認一整麵牆的書架。


    「您丈夫的遊戲相關書籍和雜誌,全都集中在這邊,沒錯吧?」


    她問磯原奇拉拉,視線沒有離開書架。


    「是的。這邊隻有老師的書……我的嗜好房裏有我為了變裝參考而買的設定資料集等。寢室的書櫃則是放我們一起用的攻略本等……」


    我們點點頭。也就是說磯原秀實個人的收藏隻有這裏這些。


    「……你們兩位不驚訝嗎?」


    磯原奇拉拉來回看了看我和栞子小姐的臉說。


    「驚訝?」


    「有些人一聽到我說寢室有擺書,而且還多到要用書櫃,都會嚇到欸。沒想到這次失敗了。因為你們是開舊書店的嗎?」


    栞子小姐默不作聲地繼續看著書脊。她很顯然是在假裝沒聽到。我們在北鎌倉家裏的寢室,不隻「有書櫃」,而且是除了床、衣櫃之外的所有牆壁,全都被書櫃占滿了。


    當然書櫃上全是栞子的藏書。隻要一不留意──不對,就算提醒她,書還是會從書櫃上溢出來。


    「嗯,也是。每天一直看著書,應該也很習慣了。」


    我看著栞子小姐的背影故意大聲說。我可是費了番功夫才忍住笑意。


    「舊書迷的寢室有書一點兒也不稀罕。我熟識的人……」


    「啊,奇拉拉小姐!」


    栞子小姐突然一個轉身,看來相當焦慮。我的取笑就到此為止吧。


    「您的丈夫會淘汰書或雜誌嗎?」


    「不會,他不做那種事……特別是有小時候回憶的東西,他絕對不會丟掉。之前老家寄來包裹,讓他能夠拿回小學時代的所有收藏,他還因此很高興呢。」


    「……這裏空著,是有什麽原因嗎?」


    栞子小姐站在角落的書架前,指著麵前那一層。的確有個能夠放入幾十本大尺寸書的空間。磯原奇拉拉不解偏著頭。


    「怎麽會這樣?原本沒有這個洞的……」


    我也越過栞子的肩膀看過去。空無一物的空間左右陳列著舊電玩雜誌。《beep!mega drive》、《全勝pc engine》──就是剛才聊到的專業雜誌的舊期數。


    以雜誌來說保存狀態十分良好。最早的是一九九一年,這裏一共收集了兩、三年的期數。這是我還沒上小學那時代的東西。我連有這種雜誌都不知道。


    「啊,對了!」


    磯原奇拉拉突然雙手一拍。


    「兩、三天前,老師的朋友拿著整批之前借走的電玩遊戲和dvd來還,數量多到裝滿一整個紙箱。他離開時也帶走之前借給老師的大量電玩和書等。我想這個空位原本放的大概是那位朋友的書或雜誌。」


    話才聽到一半,栞子小姐眼鏡後側的眼睛隱約眯起。


    「那位朋友是什麽人?」


    「老師國中加入的美術同好會的夥伴。他們一直有往來,他也經常來我們家裏玩。那個人是重度電玩宅,收集電玩遊戲,也寫那方麵的作品,而且也是輕小說作家。名字叫岩本健太……兩位聽過嗎?」


    我沒聽過。栞子小姐稍微想了一下之後開口。


    「……約在三年前出道的作者吧?我記得隔年也出版了續集。」


    她沒有提及作品名稱,大概是想不起來吧;因為輕小說的發行冊數很多,而且文現裏亞古書堂沒有積極收購。不過她會記不住倒是很罕見;或許是因為作者沒什麽名氣。


    「沒錯!他是老師最好的死黨……老師過世之後,他也經常過來探望、擔心我、看看我要不要緊。」


    磯原奇拉拉微笑。似乎也與對方頗為熟識。


    「該不會是岩本先生搞錯,誤拿走老師的書吧?」


    「……有可能。」


    我沒有漏聽她那微乎其微的停頓。她恐怕不認為是「搞錯」拿走了。


    「最近還有其他人進入這個房間嗎?」


    「沒有……岩本先生之外就隻有我了。」


    「岩本先生住在哪裏,您知道嗎?」


    「我知道。因為老師也經常和他互寄包裹。我記得是在洋光台……車站附近。」


    「您現在方便立刻聯絡他嗎?跟他說有急事要過去拜訪。」


    「咦?現在嗎?」


    磯原奇拉拉驚訝睜大雙眼。她似乎這才發現情況不對勁。


    「是的,非常重要的急事。」


    栞子小姐果斷地說。


    「請他務必讓我們登門拜訪。」


    磯原奇拉拉發信給岩本健太,就收到他回信說可以過去沒問題。他今天似乎在家──但是栞子小姐不肯讓幫忙約人的磯原奇拉拉一起去。


    「我現在沒辦法詳細解釋,不過請讓我們兩人自己過去。之後我們一定會把事情交待清楚。」


    磯原奇拉拉態度強硬,表示自己沒有理由不去,也希望知道原因,但是栞子小姐堅決不退讓。大概是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吧,磯原奇拉拉最後接受「萬一有事要立刻聯絡」和「事情結束要說明一切」這兩個條件,同意妥協。


    「到底是怎麽回事,可以說給我聽聽嗎?」


    搭上根岸線電車之後,我問栞子小姐。因為正逢日本新年假期,車上幾乎沒有乘客。時間已經接近傍晚,太陽也開始西斜。


    「嗯,我大致上也察覺到……可能是那位岩本健太把那個家裏的書偷走了,沒錯吧?」


    「……可是沒有確切的證據。」


    栞子小姐語氣沉重地小聲說。


    「書架上的《beep!mega drive》、《全勝pc engine》的舊期數都是一九九一年之後的出版品。但是《beep!mega drive》、《全勝pc engine》的創刊是在一九八九年。現場沒有創刊號和之後的期數。」


    「他會不會是從一九九一年才開始買……啊,不對。」


    磯原秀實的妻子說過,他的mega drive、pc engine等專業雜誌都是「從創刊號」就開始買。少了創刊號很不自然。


    「夏天收到老家寄來的包裹,秀實先生說:『小學生時代的收藏全都拿回來了。』他原本就是不會丟掉收藏品,自己的電玩相關書籍也全都收在那個房間裏……也就是說,那個書架上應該有創刊號。創刊時的舊雜誌尤其珍貴,對於電玩迷來說猶如珍寶。」


    原來如此──我心想。如果是把「電玩相關寫手」當成工作的重度電玩迷的話,的確會很想入手。


    「過期舊雜誌不是回憶之書嗎?」


    「我還不知道。我認為很有可能是混在被拿走的東西之中,不過……就算真的混在其中,我也不確定我們能否找出來。這次的委托找書很困難。」


    我正在思索這句話的意思,栞子小姐接著為我說明。


    「直接見過『回憶之書』的人,隻有當事人的秀實先生和未喜女士。秀實先生已經過世,而未喜女士想不起來是哪一本書……這麽一來,第三者也無從判斷正確答案了。


    我們能夠做的隻有帶著最有可能的書,讓未喜女士回想看看而已。」


    「……也是。」


    聽她這麽說,的確如此。委托人磯原未喜本人也不知道的書,叫身為第三者的我們去找,我們能夠做的也很有限。


    「雖然已經從奇拉拉小姐的話裏得到幾個提示,不過我也不確定自己的解讀是否正確……」


    磯原奇拉拉在客廳裏哭泣的樣子還留在我腦海中。結婚不到一年就失去伴侶──就好比我現在失去了栞子小姐,光是想像就讓我胸口刺痛。如果是我,我能夠像她那樣,協助感情不睦的婆婆找出「回憶之書」嗎?


    我突然想到某個可能性而毛骨悚然。


    「你認為那位妻子有沒有可能撒謊?」


    如果她表麵上說沒有頭緒、自己也想知道,事實上卻把書偷偷藏起來的話──她也是相當重度的電玩迷;如果那本「回憶之書」很珍貴,又是與丈夫之間的回憶,也不無這種可能。事實上磯原未喜也這麽懷疑。


    她提出岩本這個名字,或許是為了轉移我們的目標,好讓我們別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這麽一想也很合理吧。


    「我無法武斷地說不可能,但我認為可能性很低。」


    栞子小姐靜靜回答。


    「為什麽?」


    「奇拉拉小姐如果想要藏起『回憶之書』的話,沒必要裝作不知情,隻要指著其他書強力主張;『這本就是回憶之書』就可以了。隻要撒謊說:『過世丈夫說是那本書。』這樣更簡單,而且也無法找人查證。」


    「就算隨便說一本其他的書,隻要給那位母親看看,立刻就會被拆穿……啊,對了,那個文庫本!」


    羅傑.凱洛斯的《遊戲與人類》。那本書姑且也算是母親買給兒子、「與電玩有關的書」。隻要拿到磯原未喜麵前,她多少能夠想起這是自己送的;如果告訴她「秀實先生在大學時代讀了之後一直很寶貝」的話,她應該也會接受。磯原奇拉拉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把正牌的回憶之書當作自己的東西。


    栞子小姐說得沒錯,怎麽想都不覺得她撒謊。我因此安心了。


    「現在這個時間點隻能說,奇拉拉小姐藏匿『回憶之書』的可能性很低、岩本先生帶走部份磯原秀實先生的收藏的可能性很高。我們必須做的就是拿回那些收藏品,但……」


    栞子小姐以食指按著太陽穴,緊閉雙眼。


    「問題在於如何拿回……」


    岩本健太住的地方是洋光台車站附近的木造公寓。


    老舊到什麽時候拆除也不奇怪。灰色的牆壁有點髒,樓梯和窗框長著鐵鏽。收納遮雨窗板的空間因為吸了水氣翹起來。


    門外沒有門鈴,我們隻好敲門。門內的人像是等待已久,立刻把門打開,出現一位身穿褲腳綻線牛仔褲和褪色連帽上衣的高個子男生。亂糟糟的頭發留得頗長,不過他的輪廓很深,胡子也剃得很乾淨;隻是喉結處隱約殘留血跡,似乎是剛剛才剃的。


    「呃,您好。我們是磯原奇拉拉小姐聯絡過說要過來的人……我們是文現裏亞古書堂的筱川和五浦。」


    大概是緊張吧,對方低著頭小小聲說話。


    「啊、嗯嗯,幸會……小奇呢?」


    對方不解地找尋熟人的影蹤。


    「她沒有一起來。」


    栞子小姐抬眼與對方四目相對。


    「關於磯原秀實先生的藏書,我們有重要的事情想要請教您。」


    一聽到朋友的名字,岩本的表情彷佛被冰撫過般變得僵硬緊繃。


    「……請進。站著說不方便。」


    他很快地退進屋內。我們從狹窄的脫鞋處進屋。室內是典型的1dk(一間睡房+一間廚房兼飯廳)格局;廚房再過去有間和室。看得見的地方都經過收拾,不過從浴室微開的門縫可看見門後有幾個半透明垃圾袋。大概是匆匆忙忙打掃過了。


    我們進入房子最內側的和室。我最先注意到牆前的電腦專用矮書桌與和室椅。看起來很像是寫作的設備。還有高到像是要遮住牆壁般的書架;這點和磯原秀實的房間大同小異。書架上雜亂擺著漫畫、電玩軟體和小說,不過到處都有缺口,顯得很清爽。


    岩本鑽進放在和室正中央的暖桌。我正要跟著他的動作,突然注意到放在暖桌桌麵的文庫本。我們抵達之前他似乎正在看書。


    那本是伏見つかさ的《我的妹妹哪有這麽可愛!》──我也聽過這個書名,是頗受歡迎的輕小說係列。夾在書裏當作書簽使用的收據印有滝野書店的店名。這麽說來他們也經手輕小說。那家舊書店所在的港南台就在洋光台旁邊,離這裏不遠。


    栞子小姐突然拿出智慧型手機看著螢幕。


    「不好意思,有郵件,我去回個信。」


    她小聲對我說完,便離開房間;也許是磯原奇拉拉來信問問目前的狀況。被留下的我隻得無奈地坐入暖桌。


    「然後呢,你們為什麽來找我?」


    岩本說。栞子小姐還沒有回來。我不得已清清喉嚨,大略解釋情況──我說我們是受到磯原未喜的委托,正在找她和兒子的回憶之書。雖然去過大船的秀實家,不過沒有找到可能的書。此時栞子回來了,她看向放在暖桌上的輕小說。


    眼鏡後側的雙眸透露著強烈光芒。和平常不一樣,這是要開始講書的她。


    「您看輕小說嗎?」


    聽到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我感到不解。岩本稍微緩和緊繃的表情,有些得意洋洋地開口:


    「我其實也是輕小說作家。剛好正在和出版社談合作,準備出新書。賣得好的作品必須立刻乘勝追擊……」


    「《我的妹妹哪有這麽可愛!》的這一集是在二○○八年八月出版的吧,距今三年多以前。」


    栞子小姐冷冷打斷對方的話。


    「您選擇在舊書店便宜買進倒是無所謂,不過作者會收不到版稅吧?」


    氣氛突然變得很緊繃,連空氣都為之顫動。岩本的表情變得嚴肅。


    「……你們也是開舊書店的不是嗎?你們這些出版業界的垃圾寄生蟲,有什麽資格用那種語氣教訓別人?」


    他的語氣瞬間變了調。我覺得這才是他的真麵目。


    「您說的沒錯。是我失禮了。」


    栞子小姐居然老老實實低頭鞠躬。我猜不透她說這番話的用意,隻覺得她是在故意激怒對方。


    「我想剛才五浦已經提過了,我們正在找尋磯原未喜女士想找的書。聽說前一陣子岩本先生為了拿回借出的書和電玩遊戲,曾經進入秀實先生的工作室。您有沒有注意到什麽呢?」


    「沒什麽特別的……我隻是把磯原的東西送還,順便拿回自己的東西而已。」


    「岩本先生,您可以具體說明自己帶回了哪些東西嗎?」


    「大多是ystation和sega土星的遊戲、攻略本吧。那家夥有時會想玩以前的遊戲,所以我會連攻略本一起借給他。他以前是打電動不用攻略本的人,不過現在沒有那麽多時間慢慢玩。」


    「可以讓我看看您帶回來的東西嗎?」


    岩本皺起眉頭,眯眼瞪著栞子。


    「為什麽?」


    「大船住處的部份《beep!mega drive》、《全勝pc engine》舊雜誌不見了。我在想會不會是不小心混入您帶回來的物品中了吧。」


    「我哪知道?我帶回來的全部都是我的私人物品。」


    「可是,這幾天除了奇拉拉小姐之外,曾經進入秀實先生工作室的人,就隻有岩本先生您了。」


    栞子小姐的聲音始終冷靜。岩本不悅地張嘴,最後卻找不出可以立刻反駁的話。他撥高頭發仰望天花板,似乎在平複情緒。他的唇邊緩緩露出些許笑意。


    「……雜誌不見了,這不是小奇說的吧?」


    這回輪到栞子小姐說不出話來。我也清楚她為什麽在煩惱著要如何討回被盜物品──因為磯原奇拉拉就連消失的是哪些雜誌都不知道,沒有辦法證明書是被偷走了。


    「可是書不見是事實。不在磯原先生家裏的話,就隻有可能在這裏了。」


    「你想說是我偷的嗎?」


    「不,我沒有這麽說。我從剛才就說了,是不是您弄錯一並帶回來了?」


    「靠!我哪知道!我不是說了我沒看過也沒摸過那些雜誌嗎!」


    他怒氣衝衝地說,一掌拍向暖桌的桌麵。我快速移動到栞子小姐身邊。假如對方想要施暴的話,我準備好隨時壓製他。


    「那麽,請讓我搜索這間房子。」


    栞子小姐盡管如此還是不失冷靜。


    「你說什麽?」


    「您剛才說了沒看過也沒摸過。您在撒謊。我有自信……一定能夠從某處找出那些不見的東西。」


    「我要報警了。」


    「請自便。」


    冒著冷汗的不是泰然自若回答的栞子小姐,而是我。如果真的報警的話,對我們反而不利。畢竟闖進別人家裏、要求對方讓我們翻找──提出這種亂七八糟要求的是我們。


    我突然注意到栞子小姐咬緊牙關,她的臉上也失去了血色。似乎很拚命在克製緊張。


    岩本啐了一聲拿出智慧型手機──接著突然朝栞子小姐露出猥瑣的笑容。


    「如果你們什麽也沒找到的話,該怎麽處理?」


    「任憑處置。」


    「這樣啊。任憑處置……當真嗎?」


    「是的。」


    男人的笑意擴大,雙眼緊盯著栞子小姐的身體像是要把她拆吃入腹。我瞬間覺得惱火;不用說也知道他在想像什麽。


    「就給你們五分鍾,隨便你們翻吧。」


    岩本說得很快,聲音因為興奮而高亢。別開玩笑了──在我還來不及拒絕之前,栞子小姐已經點頭。


    「好。」


    「不可以。」


    我搖頭。不隻是因為我生氣;他允許我們翻找五分鍾,一定是因為他把東西藏在很難找到的場所,或是在這公寓以外的其他地方。


    栞子小姐用力握住我的手,上半身往前傾,靠在我的耳邊小聲說話。都已經這個時候了,我竟然還因為她溫熱的氣息而胸口躁動不已。


    「別擔心。請相信我。」


    我近距離觀察她的表情,看到了過去也見過好幾次、她在破解書的謎團時才會出現的自信眼神。沒辦法。我做好心理準備。總之先照她所說的進行,萬一苗頭不對,我再挺身保護她就好。


    「……要找哪裏好?」


    我問。栞子小姐想了一會兒之後,指著背後的拉門。


    「那邊的壁櫥就麻煩你了。我去廚房找。」


    在1dk的房間裏,能夠藏匿幾十本雜誌的空間有限。壁櫥當然也是其中一處。


    我打開拉門。下半部塞滿衣箱和棉被等生活必需品,不過上半部卻很空曠,隻放了幾個瓦楞紙箱和電風扇等家電而已。紙箱裏隻有壞掉的搖杆、類似電玩主機零件的主機板等破爛。我也檢查了衣箱和棉被的縫隙,不過沒找到雜誌。


    「剩下兩分鍾!」


    背後傳來低沉的聲音,我感到焦急。已經過了三分鍾──我不放過壁櫥裏任何一個角落找尋。其他必須看看的地方就隻剩下一個了。


    我進入壁櫥裏,推開通往天花板內側的頂板;鼻子聞到一股老舊木材與潮濕灰塵的臭味。我打開智慧型手機的手電筒照照屋頂內側,可是在燈光能夠照到的範圍之內沒有發現類似書籍的物品。


    說起來,我探頭的洞口四周都積著很厚的灰塵,可以確定至少這幾年都沒有人上去屋頂內側。


    「五分鍾已經過了!時間到!」


    岩本雀躍的聲音響起。我無可奈何地把頂板歸位,離開壁櫥。也許栞子小姐找到了。


    她側坐在廚房流理台前麵,把臉和手探進收納空間的深處。


    「停手,快點出來吧。」


    在岩本的催促下,栞子小姐不甘願地往後退。她的手上沒有任何東西。她也沒能夠找到。


    「所以說,不見的東西,找到了嗎?」


    栞子小姐低著頭沒有回答。岩本因為獲勝而沾沾自喜,笑著說:


    「臭婊子,把人當小偷……你就先給我下跪磕頭道歉吧。」


    輪到我上場了。我打定主意──盡管遺憾無法取回書,不過伴侶的安全無可取代。我一步步往玄關門口方向移動,確保退路不被阻擋,同時也擺出預備動作,準備隨時跳進兩人之間。


    我絕對不會讓這個男人如願──


    「……不要。」


    從栞子小姐的嘴裏發出了聲音。接著她抬起頭緊盯著岩本。


    「我不會下跪磕頭道歉。」


    「什麽?你……」


    「不見的東西已經找到了。馬上就會送過來。」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到敲門的聲音。在場所有人都看向大門。


    「門沒鎖,請進來。」


    栞子小姐自作主張回應完,門就猛然大開,穿著黑色毛衣和圍裙的男人抱著紙箱現身。他的下巴一如往常長著淡淡的胡子。


    「蓮杖先生?」


    我驚呼。


    「嘿,五浦也在啊。我想應該也是。」


    滝野書店的滝野蓮杖一邊說著,把紙箱放在廚房地上。


    「你為什麽在這裏?」


    「問我為什麽,當然是因為筱川寫郵件給我啊,那還用說嘛。她說,這兩三天可能有人拿著贓物到我們店裏賣。如果出現的話,希望我能夠回收帶過來,所以我就照她說的做了。」


    接著,他對岩本嘲諷一笑。


    「岩本先生,感謝你前幾天光臨敝店賣書。如果這些不是贓物的話,我會更感謝你。」


    聽到對方這麽說,岩本臉色蒼白僵在原地。我終於了解狀況了。


    這個男人從過世老友的工作室偷走書並賣給了滝野書店,然後買了輕小說的文庫本回來。看到文庫本就察覺真相的栞子小姐聯絡滝野,所以她才會藉口說要回信而離開座位。


    後來的對話與翻找房間,全都是為了爭取時間等待滝野抵達──不對,有一點是例外。她故意挑起岩本的怒火所說的那些話。


    「剛才你已經清楚說過,你沒有看過也沒有摸過那些雜誌。」


    栞子小姐這樣說著,打開放在地上的紙箱。最上麵的是印著藍龍插畫的雜誌。《全勝pc engine》的雜誌名稱底下有小小的「創刊號」。


    「我說得沒錯,不見的東西找到了……可以告訴我們是怎麽回事嗎?」


    「隻要在工作上扯到你們包準沒好事。又是贓物又是什麽的。」


    在玄關穿鞋的滝野要離開時板著臉說。


    「給您添麻煩了,真的很抱歉。」


    栞子小姐誠惶誠恐地低頭鞠躬。滝野噗哧一笑,在麵前擺擺手。


    「你別當真,我是開玩笑的。幸好我們沒把贓物賣出去。」


    接著他以下巴指了指人在裏頭房間、大勢已去的岩本。


    「這半年來他經常賣給我們很珍貴罕見的電玩軟體、攻略本等。我還以為他是很有品味的客人……也許是缺錢吧。」


    聽到他這麽說,我想到這個屋子裏幾乎看不到電玩收藏品之類的東西,書櫃和壁櫥裏也到處是缺口,連最新款的電玩主機都沒有;磯原奇拉拉明明說過岩本是電玩寫手也是收藏家。


    「贓物的收購費要怎麽處理,等過完年再討論吧。你處理完這件事再跟我聯絡。我走了,新年快樂。」


    滝野接下來還有到府收購的工作,所以先離開了。我和栞子小姐回到裏麵的房間。岩本失神地靠在後側的窗戶上。


    「對不起。」


    我們兩人打開紙箱檢查內容物時,栞子小姐小小聲地道歉。


    「咦,為什麽道歉?」


    「我來不及向你解釋我的計畫……害你真的跑進壁櫥裏找書。」


    「沒關係。我懂。」


    如果說明過程出錯,搞不好反而會被識破。這也是沒辦法。話雖如此,我還是很開心她在乎我的感受。


    「你們兩個感情真好。在交往嗎?」


    岩本對我們說。我握拳朝向他秀出婚戒。不曉得為什麽栞子小姐也一臉認真地擺出同樣的姿勢;雖然我覺得不需要兩個人同時做這個動作。


    「結婚了啊……」


    岩本看著自己空無一物的手指,喃喃說。窗戶西曬的陽光照在他的側臉上。他輕輕冷哼道:


    「……倒不如死一死算了。」


    聽到這番自言自語之後,比誰都要不知所措的就是岩本本人。他以錯愕的眼神激烈搖頭。


    「沒有,不是。我一點也沒有真的想要死。我隻是一時嘴快……請別告訴別人。」


    那個別人,聽起來像是磯原奇拉拉。我和栞子小姐什麽都沒說。於是岩本打破沉默,開口說:


    「我和磯原本來就講好了,如果我們兩人誰先死的話,剩下那個人就可以挑自己喜歡的遺物帶走。所以我拿走那家夥的書也是沒問題的。都怪他母親說什麽回憶中的電玩書這種不可能的話,害我等了好久都無法拿走他的遺物。我月底需要用錢,這間公寓的租約也快要更新了……」


    「請等一下。」


    栞子小姐終於打斷他冗長的發言。


    「說了不可能的話,這是什麽意思?」


    岩本露出抽搐般的笑容。


    「那還用說嘛,對方是磯原的老媽啊……你們不知道嗎?那個人認為自己懂的教育方式什麽的才是絕對正確。她怎麽可能買和教育無關的電玩書給磯原。」


    我想起《遊戲與人類》。那就是磯原未喜走近兒子嗜好的結果。的確很難想像她會買與電玩遊戲有關的書。我們也一直感到不可思議。


    「可是,說找到回憶之書的人,就是秀實先生他本人。」


    「一定是那家夥的惡作劇吧。他隻是為了讓母親煩惱、期待看到她的反應。因為那家夥骨子裏其實很惡劣。」


    「什麽意思?」


    「我以前也喜歡畫畫,不過我更擅長寫作和創作故事……」


    「我沒有問那個。請回答我的問題。」


    栞子小姐插嘴,不過岩本還是很囉唆地繼續說下去。


    「哎,你先聽我說完嘛……國中加入美術同好會的時候,那家夥經常對我說,如果我出道成為職業小說家的話,他要為我畫封麵。在那之前他會努力成為職業繪師。」


    很像國中生會立下的未來夢想,可是幾乎沒有人能夠實現吧。沒想到磯原秀實做到了,這位岩本也曾經是職業小說家──說實話我覺得很了不起。


    「其實是那家夥早我一步成為職業繪師。我後來也獲得小出版社的新人獎,確定出道。在和責任編輯商量之後,我請他幫我的輕小說畫插畫,結果他說太忙了沒辦法接稿。他明明比我更清楚輕小說的插畫對於銷售量有多大的影響……他說他會幫我畫加油圖,希望我就此放過他。」


    「不是因為他真的很忙嗎?」


    栞子小姐說出了和我一樣的感想。盡管如此他還是說了會畫加油圖,我覺得禮數夠周到了。


    「才不是!」


    他大喊著,一掌拍向旁邊的窗戶。玻璃發出危險的吱嘎聲響。


    「我很清楚,那是因為人氣插畫家不屑和默默無聞的新人作家合作!」


    房間裏一片安靜。岩本回過神來環顧四周。他似乎想起了自己沒有立場對朋友生氣。


    「總而言之,我想說的是,這個世界上不存在挑不出錯處的完美『好人』……對了,有件事我想拜托你們。」


    岩本挪動膝蓋緩緩靠近我們。


    「我從那個家裏拿走書這件事,能不能幫我瞞著小奇?反正書也物歸原主了,收購費我也會負起責任;雖然沒辦法立刻還錢,不過我會把錢還給滝野書店。」


    我們已經無心繼續聽下去,開始檢查起紙箱的內容物。仔細一看,雜誌底下似乎還有什麽東西。


    「我不想傷害小奇。她認為我是值得信賴的人,她真的是很好的女孩。對我來說就像可愛的妹妹……」


    從箱底拿出一本大尺寸的書,我瞠目結舌。這本書雖然與電玩遊戲有關,不過卻是我第一次看到的類型。原來也有這種東西啊。


    「果然在……我就認為可能是這個。」


    栞子小姐說。她似乎早就料到了。她把書拿在手裏檢查內容。也就是說,這該不會就是──


    「岩本先生。」


    她這麽一喊,合上那本書,收回紙箱裏。


    「奇拉拉小姐信任你,是因為你是她尊敬的丈夫的死黨……而秀實先生約好要把遺物留給你,是因為他認為能夠把自己的珍貴收藏托付給你。如果先死的人是你,他一定也會好好保管你的遺物,即使生活再困苦。」


    「你又不認識磯原!你沒見過他也沒和他說過話,不是嗎?」


    「是的,我不認識他,也不曾有機會認識他。」


    栞子小姐合上紙箱,緩緩站起來。


    「可是,我相信會是這樣。很遺憾的是已經沒有方法證實我的想法是否正確……我們走吧,大輔。」


    岩本說不出話來。


    我抱著紙箱站起來。已經不需要繼續待在這裏了。我們離開公寓。直到關上門那一刻,岩本都像石頭般癱坐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岩本健太後來怎麽了,我和栞子小姐都不曉得,他就這樣和所有人斷了聯係。去他的公寓找他,才知道他已經搬走;查到他老家的聯絡方式,打電話過去試試,得到的回應是他已經好幾年音訊全無。


    不過,滝野在新春年假一結束,正打算開門營業時,發現滝野書店的信箱裏放著裝了現金的信封袋,金額正好與付給岩本的收購費相符。


    磯原奇拉拉沒有報案。岩本偷走丈夫的寶貝收藏並賣掉換錢一事固然可悲,但她怎樣也無法對他生氣。


    「在丈夫的葬禮之後,我真的難過到想死。是他一直陪著我,煮飯給我吃,帶我出門散步……即使是家人也沒有人願意這樣照顧我。如果我有哥哥的話,就是這種感覺吧。」


    這麽說來,岩本也說過奇拉拉就像他的妹妹。我一直解讀成他有不軌企圖,不過當中或許也包含真心的慰問與體貼。


    那個男人說「不存在挑不出錯處的完美『好人』」時,我直覺後麵還有沒說完的話。他或許還想說:「這世上也沒有完全邪惡的壞人」。


    無論如何我們與他再無瓜葛。現在偶而用岩本健太的名字上網搜尋,也找不到他以小說家或寫手身份活動的痕跡。


    好了,故事回到二○一一年的年底。最後說說除夕這天早上,我們拜訪委托人磯原未喜時的情況吧。


    「奇拉拉小姐也一起來了。」


    被領進視野良好的寬敞起居室,磯原未喜立刻以生硬的語氣說。與其說她是在對兒子的媳婦說話,倒不如說是在要求我們解釋一下這情況。磯原奇拉拉挺直背脊,淺淺坐在沙發上。


    「啊,是的。我也來了!」


    她重重點頭,動作就像門把。從任何角度都看得出她很緊張。栞子小姐接著開口:


    「秀實先生原本就打算與奇拉拉小姐一起帶著『回憶之書』過來這裏,讓您們兩位看看。奇拉拉小姐也不清楚是哪本書。」


    盡管強調奇拉拉沒有隱瞞,不過委托人還是默不作聲。


    「我們希望盡量按照秀實先生想要的方式實踐;因為帶著奇拉拉小姐一起來,應該也有他的用意。」


    「什麽意思?」


    「關於這一點,我待會兒再說明。總之……」


    栞子小姐以眼睛向我示意。我把帶來的紙箱放在設計時尚的玻璃茶幾上。我擔心放在茶幾上會挨罵,不過磯原未喜什麽也沒說。紙箱的內容物當然就是從這棟豪宅寄到大船住處的磯原秀實收藏品──包括從岩本健太那兒取回的物品,以及幾冊放在秀實工作室裏、也有可能是回憶之書的書籍。


    「接下來要請您過目的是秀實先生從小就擁有的電玩相關書籍。如果您有印象的話,請告訴我們。」


    磯原未喜的雙手在麵前合十,上半身往前傾。我從紙箱拿出古早的《beep!mega drive》、《全勝pc engine》創刊號,放在沒有半點塵埃的玻璃上。


    「我沒印象有看過。」


    磯原未喜搖頭。其他過期雜誌也一樣。接著是幾本電玩的漫畫版。委托人也沒有反應。奇拉拉眼睛閃閃發光,不過她判斷這氣氛不適合開口。


    「……再來隻剩一本了。」


    我看著紙箱裏說。岩本賣掉換錢的,除了雜誌之外還有一本書。我一瞬間與栞子小姐四目交會。根據她的說法,回憶之書就是這本了──如果不是的話,我們所做的一切就是白費功夫。


    我吸了一口氣,拿出那本書。


    那是一本大尺寸的薄硬殼書,白色書封上印著《final fantasy v鋼琴譜集》的書名。書封上鏤空的圓洞裏裝著相同標題的cd。大概是因為包著塑膠書套,書的狀態非常好。


    「咦?這是什麽!我第一次看到!我們家裏有這個?」


    擠壓聲帶大叫的人是奇拉拉。她太興奮,雙手撐著茶幾,越過我的肩膀看著書。


    「這個叫cd書嗎?是那種東西嗎?這張cd是電玩配樂?」


    「不是。」


    栞子小姐搖頭。


    「那張cd是範本……演奏用的。」


    「演奏?」


    直接給她看內容比較快。我翻開書。


    印在書中的不是文字也不是插畫──是樂譜。


    「這是鋼琴專用的樂譜集。把《final fantasy v》中出現的樂曲重新編曲改成適合鋼琴彈奏,也是適合鋼琴初學者的內容。出版是一九九三年。當時電玩音樂出版樂譜很罕見。在這冊鋼琴譜集之前與之後也出版過《final fantasy iv》和《final fantasy vi》,每一冊現在都因為稀有而有很高的價值。」


    所以岩本才會把這本書連同過期的電玩雜誌一起偷走。他似乎完全沒料到這本書很有可能是磯原未喜買給兒子的。


    「我聽到秀實先生曾在座談會上回應奇拉拉小姐的點歌,以鋼琴彈了《final fantasy v》的樂曲時,很介意一件事。」


    我一邊聽著栞子小姐說明,一邊偷偷觀察委托人的反應。她沉默專注聆聽;沒有否認,代表這本書應該就是正確答案,但她似乎在擔心著什麽。


    「根據奇拉拉小姐所說,秀實先生的耳力不好,無法光聽到樂曲就能夠彈奏,所以盡管小時候一直在練習彈鋼琴,卻沒有幾首記住的。也就是說,他在小時候曾經看著《final fantasy v》的樂譜練習。再加上這棟房子裏有鋼琴。」


    今天前往起居室途中也看到了那架鋼琴。他一定是在那邊上鋼琴課吧。


    「那怕是他再喜歡自己最早玩的電玩遊戲,對鋼琴沒興趣的秀實先生也不太可能特地拿為數不多的零用錢去買樂譜。既然如此,買樂譜的人就是當時教他鋼琴的未喜女士了……我想這恐怕就是秀實先生所說的『回憶之書』。」


    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在磯原未喜身上。起居室裏一片靜默。


    「……對嗎?」


    奇拉拉問。磯原未喜停頓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像是筋疲力竭般緩緩開口。


    「的確是我買的。我心想,如果是這種內容,或許能夠引起他對鋼琴的興趣……因為我知道這是那孩子最愛的電玩的音樂。」


    也就是說,她的心態與買《遊戲與人類》給兒子時一樣,無論如何都希望兒子接受自己認定的那種育才方式。


    「可是我買了這個樂譜給他練習,那個孩子也沒有半點高興的樣子。他還曾經哭著說,如果要彈鋼琴,不如讓他打電動。所以我完全沒想到這本就是回憶之書。」


    磯原未喜的聲音充滿愁悶。在她開口說話之前,整個人看起來就小了一圈。


    「但是,這的確是回憶之書……討厭的回憶。他一定是想這樣對我說吧。學習其他才藝也全都是討厭的回憶。他對我一定也是一樣的討厭……」


    「不是的!」


    奇拉拉突然從沙發上跳起。嬌小的個子看來莫名的巨大。


    「老師不是會說那種話的人!他連那種事情都沒想過。因為……」


    她無法說完後麵的話,雙眼滴滴答答落下眼淚。磯原未喜像是渾身的毒素被除去,從口袋拿出手帕遞給她。「不好意思。」奇拉拉帶著鼻音道歉並收下手帕。


    「老師總是說,媽媽教了他許多東西。他雖然完全不懂意義何在,也被迫做了許多不想做的事情,但是那些才藝在後來的工作上給他很大的幫助……他說對於無法符合媽媽的期待,很抱歉。」


    上繪畫教室成就了他的插畫工作;學語言和鋼琴幫助他與畫迷交流──的確有幫助;雖然與磯原未喜原先的計畫截然不同。就連對秀實先生幾乎一無所知的我都這麽想了,磯原未喜本人一定有更強烈的體會吧。


    「他說他那個時候雖然討厭學才藝討厭得要命,不過有些時候如果隻做喜歡的事,就不會學到東西了。他說以結果論,他認為自己因此累積了很好的經驗……」


    母親的表情始終不見開朗。以兒子的立場來說,被迫學習的過程本身不值得高興。很好的經驗終究是結果論。


    「他真的是真心那樣想的嗎?」


    「會!他沒有必要撒謊啊!他是個溫柔又正直的人,這點婆婆您應該最清楚,不是嗎!」


    看到婆婆盡管如此還是一臉陰鬱,奇拉拉似乎很焦急。她扯下我手上的書,氣勢洶洶地翻開書頁,翻到某一頁拿給婆婆看。


    「這個!這首樂曲!《遙遠的故鄉》!剛才筱川小姐提到的座談會,如果老師沒有彈我點的這首曲子,我們就不會結婚!這都是多虧了婆婆您……啊,可是,所以他因此和我結婚了,這樣子婆婆不開心……不過老師很樂意……」


    講到一半方寸大亂。磯原未喜來回看著苦惱的奇拉拉和翻開的書頁,終於突然露出微笑。


    「你真是個怪孩子。」


    她拾起掉在茶幾上的手帕站起來,擦掉奇拉拉還殘留在臉頰的淚水。


    「……和秀實真像。」


    我也注意到了。栞子小姐把秀實先生的妻子帶來這裏,就是為了讓她說出這番話。磯原秀實一定也希望她們婆媳兩人的關係能夠好轉。


    磯原未喜把書拿在手裏,低頭看向樂譜。


    「這首曲子我也記得……我雖然完全不懂電玩遊戲,不過對這個旋律印象深刻。秀實也很喜歡,我們經常一塊兒練習。」


    「我也很喜歡……因為這是我最重要的回憶樂曲。」


    奇拉拉這樣回答。磯原未喜突然抬起頭。


    「如果可以的話,我現在去彈彈看吧。」


    「咦?可以嗎?」


    「鋼琴前一陣子剛調過音。我最近不太彈琴了,所以不知道能不能彈得好。」


    奇拉拉留著淚痕的臉上綻放無憂無慮的笑容。婆婆似乎因為那抹笑容太耀眼而眯起雙眼。


    「請務必讓我聽聽!要去客廳對吧?」


    她已經朝門口方向走去。抱著樂譜的磯原未喜也連忙跟上。


    「等一下,你冷靜點……」


    我和栞子小姐麵麵相覷。這麽說來,我也沒聽過那首曲子的鋼琴版。這是個好機會。


    我們比她們兩人晚了一點,也跟著站起身。


    *


    「……故事到這裏結束。你覺得怎樣?」


    栞子等著紅綠燈,一邊問。故事變得太長了,所以她們開著廂型車離開停車場,準備前往大輔位在大船的老家去找書。


    「很有趣!」


    聽到坐在兒童座椅上的扉子的感想,栞子姑且放心了。這個故事比起《枳花》有更多可以透露的部份。不能提到人名或許影響很大。


    現在磯原奇拉拉過得如何了呢?栞子隻有間接聽說。聽說她在公司上班,同時也繼續cosy,仍然住在大船的房子裏。告訴栞子這些事情的是磯原未喜。從那次之後,她們婆媳兩人的關係變得還不錯。


    「能夠讓原本感情不好的人變成感情好,書大人真的好厲害啊。我也要多讀一點才行!」


    栞子垂頭喪氣垮下肩膀。不是啊,她的用意是希望扉子對人際關係產生興趣。


    (是我說故事的方式不好嗎?)


    講述與書有關事件的來龍去脈,恐怕是大輔比較拿手。栞子也曾經試著仿效他,但效果不彰。


    紅綠燈變成綠色後,在鬆竹前十字路口向左轉。這個十字路口的名稱由來是因為大船有電影拍攝片場。大輔的老家就在那附近。


    栞子把廂型車停在隔壁房子拆除之後改建的停車場裏。拿著玄關鑰匙的扉子一如往常地奔出車外,想看看收納在舊食堂裏的舊書庫存。


    過去曾是五浦食堂的建築物與開店當時一樣沒變。大輔結婚時曾經提過要賣掉或改建這裏,不過最後還是保留原貌。大輔的母親惠理現在也仍住在這裏的二樓。今天是休假日,她似乎不在家。


    「店長?」


    在門口聽到有人喊自己,栞子一回頭,就看到一位高個子短鮑伯頭的年輕女子站在那兒。牛仔夾克搭配窄版牛仔褲,很適合她乾淨清秀的長相。


    「啊,小菅小姐……前幾天麻煩您了。」


    栞子低頭鞠躬,小菅奈緒露出白牙微笑。


    「不會,我才是麻煩你了。你讓我留宿,還請我吃早餐。」


    栞子與小菅奈緒是因為小山清的《拾穗.聖安徒生》一書偷竊事件而認識。當時她還是高中生,現在已經是研究所學生。聽說她正在攻讀比較文化學。


    她與栞子的妹妹文香就讀同一所高中,三年級的時候同班。畢業之後也一直保持往來。前幾天在鎌倉舉行同學會,她幫忙送喝醉的文香回來,順便留下來過夜。


    「你們是為了店裏的工作過來這裏嗎?」


    「也不是,我是來拿丈夫忘了帶走的東西……你呢?」


    「我是要去打工。就在那家餐廳。我今天沒課。」


    奈緒指著對街的老餐廳。這麽說來,栞子記得她提過她在那邊打工。


    兩人都帶著僵硬的笑容不知道該說什麽。這情況已經算不錯了,她們以前每次見麵都沒怎麽聊天。栞子隱約覺得雙方合不來。


    「啊,是奈緒姊姊。你好!」


    扉子從建築物裏探出頭來,手裏抱著大尺寸的薄本──《滿是泥巴的老虎──宮崎駿的妄想筆記》。那是舊書庫存的其中一冊。大概是被圖畫吸引了吧。


    「嘿,最近好嗎?」


    奈緒笑著說。不用敬語時,她的語氣就像個男孩子,這個習慣從以前就有。扉子也微笑。


    「嗯,我很好!那就再見了!我要去看書大人了。」


    扉子迅速結束對話退場;似乎是覺得比起與人交談,她更想看書。奈緒愣住。栞子連忙說:


    「別碰店裏的書。快放回原處!」


    沒有回答。


    「抱歉。」栞子向奈緒道歉。


    「不,沒關係……那麽我走了。」


    打完招呼準備離開的奈緒突然停下腳步,以嚴肅的表情轉過身來,似乎是想起什麽重要的事。


    「你最近有與誌田老師聯絡嗎?」


    誌田是住在藤澤市鵠沼河邊的流浪漢兼背取屋。是奈緒以前偷走的《拾穗.聖安徒生》的書主,案子解決之後,奈緒經常在河邊與誌田聊書,兩人成了好朋友。奈緒現在也仍充滿敬意地稱他「老師」,不過誌田並不是真正的學校老師。


    事實上他的本名也不是誌田;他因為有金錢糾紛而搞失蹤,並使用假名隱匿身份。即使現在已經知道他的本名,栞子他們還是習慣繼續叫他誌田。


    「前天收到他從北海道寄來的繪圖明信片。他好像從上個月起都在旅行。」


    聽到栞子的回答,奈緒臉上立刻充滿安心的表情。


    「太好了。前一陣子我寄給他的包裹因為收件人不在被退回來。老師家也沒人接電話。他現在還是沒有手機,所以想要聯絡他也沒辦法……我一直很擔心啊。我心想他是不是又搞失蹤了。」


    與奈緒相識的翌年,誌田突然回到住東京的妻子身邊;他不再搞失蹤,決定回家,但是在奈緒看來是他「失蹤」了。直到他們再次恢複聯絡為止,她持續找了誌田好幾個月。


    「如果是去旅行的話那很好。那麽我告辭了。」


    說完,奈緒離開。


    栞子目送她踩著輕盈的步伐遠去的背影好一會兒之後,才進入當作倉庫使用的五浦食堂。在昏暗的店內,不鏽鋼製的書架排列成楔形。沒有撤走的櫃台和廚房設備還勉強殘留著食堂的氣氛。


    這個五浦食堂與文現裏亞古書堂有著奇妙的緣份。不隻是栞子和大輔,許多愛書的人從幾十年前就與這兩家店有關係。而經過漫長歲月之後,這家食堂如今成為文現裏亞古書堂的一部份。


    隻要栞子等人繼續經營下去,今後愛書的人也會持續與北鎌倉的舊書店店麵、大船的前食堂維持著關係吧。而這當中的第一人──扉子正站在不鏽鋼書架前麵。剛才拿在手裏的《滿是泥巴的老虎》已經好好放回書架了。


    她的食指抵著額頭正在思考什麽。這動作當然不是有人教她,隻是正好和栞子思考舊書相關事情時的姿勢一模一樣。


    「……《雪之斷章》。」


    突然說出口的話讓栞子嚇了一跳。那是佐佐木丸美的懸疑小說書名。這個孩子要讀那本書似乎有點太早。


    「《雪之斷章》怎麽了?」


    「……我記得聽文香阿姨和奈緒姊姊提過那本書,就是她們在我們家過夜吃早餐時。我隻聽到這本書的書名,不過……那個,她們說了什麽呢?」


    這麽說來,栞子記得她們兩人在客廳裏的餐桌前吃飯時聊的內容。文香抬頭挺胸驕傲地說:「我前一陣子讀到最後一頁了。」奈緒就露出沒好氣的表情。


    「我說你啊……誌田老師給你那本書不是在高中時嗎?你已經看幾年了啊。」


    這麽說來,栞子聽奈緒她們提過一個與《雪之斷章》有關的故事。那是在認識誌田的高中生們收下《雪之斷章》這本書之後的故事。


    「她們隻是在說自己讀完了。因為那是很有趣的小說。」


    「原來如此。是什麽樣的故事?有像剛才那種,跟書大人有關的故事嗎?」


    栞子陷入沉思。奈緒他們高中時代的故事最好不要讓太多人知道。不過當事人們也沒有特別交待不準說;隻要不提及人名、改掉細節,應該就不會知道是在講誰了。


    「關於《雪之斷章》這本書,媽媽也知道一個故事。你想聽嗎?」


    「嗯,想聽!」


    扉子有問必答。兩人移動到食堂的櫃台前,坐在海綿已經硬化的圓椅子上。總之等一下再找大輔的書吧。


    「這個故事啊,是關於送《雪之斷章》這本書的人,以及收下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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