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為了治愈身體而進入淺眠。


    因此做了無數的夢。夢見那整理不完、存在於遙遠過去的記憶。


    夢裏的她是個小孩,又是名魔女,她以無數的模樣度過了無數的時光。


    恍若獨自走在空無一物的幹枯荒野中。


    曇花一現的契約者們,也都活在自己的時間中一個個死去。


    持續往前邁進的隻有自己。不對,這隻是她自認為在前進,其實她一直停滯不動也說不定。自從失去一切的那一天,她就──


    此時,突然有某人的手撫摸了自己的頭發。


    意識湧現,視線照進一道光芒。


    她感覺到周圍很明亮,卻無法從沉睡中醒來。溫暖的手仍舊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部。


    那隻溫柔的手仿佛在守護著自己般,這份觸感令她沉進沒有夢境的安眠之中。


    就這樣,當她的身體總算痊愈、自然清醒的時候,緹娜夏赤裸地抱著膝蓋,歪了歪頭。


    「……奧斯卡?」


    不知為何,腦海裏浮現出他的名字。


    胸口深處突然感受到一股溫暖……魔女嚐到了些許羞澀的滋味。


    ※


    統整了從魔女那邊聽到的內容後,奧斯卡立刻在要塞的執勤室中製作了這次的報告書。


    再來隻要回到城裏將這份報告提出,事情就告一段落了。他抬起頭,向待在附近的緹娜夏招手。


    「怎麽了嗎?」


    緹娜夏一臉疑惑地靠了過來,奧斯卡自然地抱起她的身體,讓她朝著側麵坐在自己的膝上。抱著失去意識的她時,能感覺到那具苗條身軀的重量,然而她現在輕盈到不像是人類。她平常之所以會輕飄飄地浮在空中,或許就是因為用魔法減輕了重量的緣故。


    如同孩子般被抱起來的緹娜夏,對契約者翻了個白眼。


    「你做什麽啦……」


    「沒什麽,因為妳現在的外表讓我忍不住就想摸妳。」


    「…………」


    盡管緹娜夏擺出厭惡的表情,奧斯卡卻毫不在意地梳理著她整齊的黑發。


    「我姑且有命令先回去的人要三緘其口,但這副模樣已經無法隱藏妳是魔女的事實了。妳要至少把外表變回去嗎?」


    「不,沒關係。畢竟要管住別人的嘴巴並非易事。」


    「這樣啊。」


    「反正我也對稱呼這個笨蛋王子為殿下感到累了,這樣正好。」


    「原來妳會累啊……」


    魔女蹺起修長的腿,將浮在空中的那克拉到自己膝上。從窗戶射入的日光,讓她白皙的雙腿增添一絲溫度。


    「魔法湖會起霧是因為魔獸的緣故,我想很快就會放晴了。今後隻要每三個月去觀測一次就行。啊,請提醒他們要小心岩石坍崩。」


    「魔法湖不會消失嗎?」


    「因為那是飛散在那塊土地上的強力魔法的殘渣……就算稍微消耗了一些,立刻又會吸取周圍的魔力以及生命力恢複原狀的。」


    「原來魔法湖是這樣的啊。」


    奧斯卡撫摸著緹娜夏露出的指尖,結果那克卻把玩起他的手。魔女環起雙臂,開始沉思。


    「不過,我很在意被你砍傷的那名男魔法師。也就是說,從旁指點那個骸骨的就是那個男人吧?」


    「大概是吧。」


    「他不惜做出這種事還要找我,到底有什麽事?真令人煩躁,他大可堂堂正正地來找我啊。」


    「因為那麽做很有可能被殺吧?」


    「你把我當成什麽了?雖然我是會殺了他沒錯。」


    看她講得如此直截了當,也難怪對方會提防她。但是照這樣看來,對方今後依然有可能以間接方式出手,確實比正麵對決更加麻煩。


    然而,緹娜夏斬釘截鐵地說道:


    「總之,既然目標是我,當然不能給你添麻煩。要是他下次找碴,我會確實收拾掉的。」


    「我明白妳的心情,不過別逞強啊。況且交給妳一個人處理,反而會讓我擔心。」


    「……我以後會注意的。」


    她顯得有些垂頭喪氣,想必是明白自己讓人擔心了吧。奧斯卡見狀露出微笑,然後讓那克坐到自己肩上,同時說出之前想問的事情。


    「話說回來,我的曾祖父是什麽樣的人?」


    「……怎麽突然問這個?你為什麽想知道這種事?」


    「沒什麽,好奇心使然罷了。那具骸骨不是有提到嗎?」


    當時那名老魔法師將雷基烏斯稱為「魔女心愛的男人」。然而,緹娜夏苦惱地抱著頭。


    「那是因為!當時確實有人產生這樣的誤解。但我事先聲明,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


    「法爾薩斯也流傳著那樣的故事喔。」


    七十年前國王與魔女之間的事跡,以童話故事的形式在孩子間廣為流傳。奧斯卡當然也聽過這則故事。故事中描述的緹娜夏完全符合魔女給人的既定印象,因此當他實際接觸本人後才會這麽意外。


    「我知道似乎有那樣的故事流傳,但感覺聽了會讓人生氣,所以我從沒聽過。」


    「據說魔女向請求自己協助的國王提出的代價,是逼迫他與自己結婚,獻出這個國家……」


    「唔哇啊啊啊!」


    「盡管戰爭結束後,國王認分地舉辦了結婚典禮,魔女卻不見人影消失而去。」


    「是有些地方符合啦!但根本不是那樣!」


    魔力似乎隨著怒氣流泄而出,窗戶的玻璃發出了啪唧啪唧的怪聲。光是這樣好像就令她精神受到嚴重打擊,緹娜夏沉重地歎了口氣,肩膀跟著垮下。奧斯卡見狀以手指撫摸她的脖頸。


    「也對,我早就料到是這樣了。」


    魔女身子一抖,開始亂動。


    「很癢耶!請你收斂一點。」


    「啊啊,抱歉。要是摸太久可不妙。」


    奧斯卡鬆開觸摸緹娜夏的手放她自由之後,魔女無聲無息地浮上空中,那克也跟著飛了上去。緹娜夏抱住那克之後,在空中重新蹺起腳。


    「雷格他……用一句話來形容……就是個笨蛋國王。」


    「…………」


    第十八代法爾薩斯王──雷基烏斯?庫魯斯?拉爾?法爾薩斯,由於父王突然駕崩,年僅十五歲便繼任王位。他人品正直,不懂得懷疑他人,也不知何謂放棄,行事總是光明磊落,據說是一名善良的國王。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杜爾劄侵略之前……他登上塔頂後我便詢問有什麽願望,結果他突然就向我求婚……」


    「真是超乎常理啊。」


    「還有一個人也這麽做就是了。」


    奧斯卡充耳不聞地向那克招手。龍呼應這個動作飛去之後,魔女一邊在空中緩緩回轉,一邊翻著白眼俯視著他。


    「算了,畢竟你狀況特殊,倒還說得過去!真是的!以前從來沒有這種人!所以我就說要把魔女迎為王妃根本是腦子有問題,好好說教了一頓……」


    「所以才會變成妳脅迫他獻出國家嗎?」


    「我才不需要那種東西!」


    奧斯卡之所以會得到類似的忠告,或許都是曾祖父的錯。


    「所以呢?後來怎麽樣了?」


    「我拒絕了,可是他纏了我兩天。」


    「…………」


    「我最後受不了就發了脾氣,他才總算提出其他要求,結果竟然是『希望妳能待在我的視線範圍,直到我死為止』。說起來,他到底是為了什麽才來爬塔的啊?」


    「……真是笨蛋啊。」


    感覺自己問了不該問的往事,然而他隻能忍住頭痛,請緹娜夏繼續說下去。


    「妳答應了嗎?」


    「有附帶條件。我接受這項提議,但在那期間我不會為他做任何事,也不會提供幫助。要是他請求我協助,那麽基於新的契約條款,我從此不會出現在他麵前。」


    「然後魔獸就出現了?」


    「他非常不情願地來拜托我。不過我認為他還挺快做出決斷的。」


    「重臣們想必不想把這種曆史記錄下來啊……」


    所以他們才會扭曲事實,將那種童話故事散播出去吧。不過對於身為當事人的魔女來說,根本就是在找麻煩。緹娜夏的雙手在空中不住打顫。


    「要是到這邊就結束,那還算好呢!」


    「還有後續嗎……」


    「契約是結束了沒錯,但他說『身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才不會受到契約束縛』。」


    「然後?」


    「他、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擅自準備了結婚典禮……還把新娘禮服送到我的房間……」


    「…………」


    奧斯卡按著太陽穴。這下不隻是頭痛,他甚至感到一陣暈眩。


    「我當然不管他啊,從那之後就再也沒見麵了。」


    「我感覺自


    己知曉了不該知道的曆史黑暗麵。」


    這樣就算被說是笨蛋國王,也是情有可原。如今奧斯卡總算明白,為什麽和她第一次見麵時,魔女不想說出與曾祖父訂下的契約。


    「不過……我並不討厭他。雖然是個笨蛋,但我覺得他就像家人一樣。」


    緹娜夏垂下眼簾,那雙暗色的眼眸中似乎浮現出千頭萬緒。


    ──假如她不是魔女,是否會接受國王的求婚呢?


    這個假設根本不符合現實。但萬一真的是那樣,她究竟會過著怎樣的人生呢?


    「我和後來成為王妃……也就是你的曾祖母感情也很好。她腦袋聰穎且性格機靈,我想應該有好好管住雷格吧。你和她有點像呢。」


    魔女將這段回憶做了個總結,然後輕飄飄地降落在奧斯卡麵前。她以白皙的手觸碰契約者的臉頰,圓潤的瞳孔凝視著他。


    那雙眼睛,仿佛在注視著她內心消逝而去的景色。


    ※


    緹娜夏回到城裏後,便公開了自己身為魔女的事實,眾人對此有各式各樣的反應。


    由於那則童話故事的影響,許多人都對她待在奧斯卡身邊一事麵有難色。然而,與她有過交集的人縱使有程度上的差異,但幾乎都以友善的態度接受這件事。不過他們內心肯定也有些矛盾吧。盡管如此,他們都沒把這點表現出來,緹娜夏隻好回以複雜的微笑。


    與此同時,奧斯卡鄭重地將緹娜夏介紹給以父王為首、知曉詛咒一事的幾個人。眾人聚集的場所不是謁見廳,而是位於王城深處大廳的其中一室。在這裏的除了國王凱文之外,還有內大臣尼桑、老將軍艾塔德、魔法師長克姆,以及與奧斯卡一同長大的拉劄爾。他們各自露出不同的表情,聽著陪同魔女前來的奧斯卡說明事情經過。


    「如此這般,她預定會成為我的妻子。」


    「才不會!我悶不吭聲地聽著,你就說出這種糟糕的說明!」


    由於身高差異,魔女浮在空中搖著奧斯卡。國王見狀後,起身安撫道:


    「很抱歉,吾兒說了如此無理取鬧的要求,由我替他向妳賠罪。不過,難怪我會覺得曾經在哪見過妳。以前我偷看過祖父的日記,上麵夾了張妳的肖像畫。」


    「如果還在的話,麻煩你幫我處理掉……」


    緹娜夏麵紅耳赤地降落到地麵,國王則維持站姿麵向她。


    「實際上這個問題怎麽樣?能設法處理嗎?」


    魔女聽到這理所當然的提問,露出了困擾的笑容。


    「為了將詛咒無效化,我姑且開始進行解析了。畢竟他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要求我待在這座城裏生活。」


    「不,我是打算在這一年內讓妳鬆口答應,才找妳來的。」


    「什麽話啊!我第一次聽說!」


    「照當時對話的走向來看,也隻有這個理由吧。」


    「這種選項根本不可能!」


    見魔女滿臉通紅地發著脾氣,奧斯卡笑了出來。看到契約者絲毫不為所動,緹娜夏用力握緊拳頭,然後麵對國王並切回話題。


    「……雖然我正在進行解析,但在這個領域中,沉默魔女的實力遠在我之上。我預估直到完成解析為止,至少還需要花上幾個月的時間;就算解析成功,恐怕也不能奢望完全解咒。不過,我會設法處理到最後的,請放心吧。」


    「要是不行,隻要由妳負起責任就好。」


    「別觸我黴頭啦!」


    緹娜夏再次猛力搖著奧斯卡。艾塔德見狀,向坐在旁邊的拉劄爾輕聲說道:


    「在我看來,他們感情不錯啊……」


    「兩位確實感情很好呢。」


    ※


    「真是的……那個介紹是怎樣啊……」


    謁見國王後耗盡精力的緹娜夏,渾身無力地倒在城裏的談話室。看到她趴在桌上的模樣,坐在旁邊的奧斯卡裝傻地說道:


    「我沒有說謊吧?有任何問題嗎?」


    「不是沒說謊就好了!我絕對不會跟你結婚的!」


    「話是這麽說,但要是無法順利讓詛咒無效化,就沒有其他方法了吧?」


    「……我會設法解決的。像是把其他魔女介紹給你之類的。」


    「妳這手段也太狠了吧……」


    換句話說,就是要推排除了她以外的王妃候補吧。撇除對他施加詛咒的沉默魔女本人,還剩下三名魔女。緹娜夏以白皙的指頭抵著太陽穴。


    「其中一人太過危險所以沒辦法,另外一個沒辦法溝通,剩下的那位倒是還行。雖然個性上有不少問題,但至少是個美女,我想你肯定也會中意她的。」


    「妳怎麽會覺得這種介紹方式會讓我改變心意啊?」


    雖說不是對其他魔女沒有興趣,但他充其量隻是將她們視為隱藏在曆史幕後的強者。如果要作為自己的妻子,沒有人比眼前這名第五位的魔女更吸引他了。奧斯卡幹脆地做出結論。


    「不需要介紹。我會很有耐心地說服妳的,沒問題。」


    「別說服我啦笨蛋!搞清楚自己的立場!」


    緹娜夏大喊後站起身,直接走去泡茶了。此時,魔法師卡普以及希爾薇婭等人也走進房間,開始一同熱烈地談天說地。


    奧斯卡一邊收下茶杯,同時向拉劄爾詢問。


    「你說城裏出現了幽靈?那是什麽?」


    「現在正在流傳喔。據說夜晚會有全身濕淋淋的女性走在走廊上,已經有好幾個人看到了。聽說她走過之後,地板會變得濕漉漉的呢。」


    「感覺很不好打掃呢。」


    緹娜夏冷淡地說出這番感想,她旁邊的希爾薇婭卻一臉鐵青。看來這名可愛的魔法師似乎不擅長聽鬼故事這類的話題。在她對麵的卡普則把凝視著茶杯的臉抬了起來。


    「不過,我也有聽其他魔法師提過,在走廊上遇見了全身濕淋淋的女性。聽說對方還默默地觀察著他們的臉,害他們怕得閉上眼睛,結果什麽都沒發生。等他們再次張開眼睛時,才發現眼前早已空無一人,隻看到濕答答的地板。」


    「討厭啦!」


    希爾薇婭遮住雙耳趴在桌上;魔女露出苦笑並拍了拍她的肩膀。


    「幽靈什麽的根本不存在。靈魂雖然是力量的存在方式之一,但死後便會自然地四散消失。要在死後依舊保持型態或是意識,就連魔女也辦不到。」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所以要是有那種存在,肯定不是人類呢。」


    「不要啊啊啊!」


    聽到希爾薇婭的慘叫,魔女驚覺自己說錯話後吐了吐舌頭。奧斯卡則是追問道:


    「妳說不是人類,意思是有某種存在混進城裏了嗎?」


    「大概吧。能辦到這點的,應該是魔物或是魔族那類吧。畢竟沒親眼看到,我也不能斷定……」


    「魔物與魔族有什麽不同呢?」


    並非魔法師的拉劄爾提出單純的疑問,於是緹娜夏麵帶笑容地回答了他的問題。


    「兩者之間並沒有明確的區別。不過,所謂的魔物是既存的動植物因強大的魔力或瘴氣變化而來,或者是繼承其血脈的存在。經常會對人們亂來的就是這種。杜爾劄的魔獸雖然是從寶石誕生的稀有類別,但大致上也可以將牠列為魔物。」


    緹娜夏白皙的指尖在空中不經意地滑過,眾人的眼前隨即出現一頭小型銀狼。銀狼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後,很快便消失了。


    「相反地,魔族是打從一開始『就是那種存在』的異種。這部分以人類的觀點來做分類的話,會將水妖、妖精或是夢魔之類的異種混為一談。隻不過若是真正的高階魔族,就會成為與人類所處位階不同的概念存在,鮮少出現在我們的位階之中。」


    聽到魔女的說明後,魔法師卡普從旁補充。


    「在黑暗時代,有過將高階魔族視為神明崇拜的案例。舉有名的例子的話,像是聶畢司湖的水神這類。若說到其他關於高階魔族與人類扯上關係的例子,大概就是鐸洱達爾的精靈吧。」


    「鐸洱達爾是古代的魔法大國吧。我記得那個古國在一夜間被毀滅了?」


    奧斯卡想起了大陸的曆史,拉劄爾卻顯得一臉茫然。卡普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


    「根據傳說,鐸洱達爾有十二位高階魔族,以『精靈』的名義遭到封印。然後在繼承王位時,新王會從中選出一到三位作為自己的使魔。話雖如此,這畢竟是以前的故事,況且我不認為能驅使複數的高階魔族,所以真實性很令人存疑。」


    聽到他們暢談魔法史,緹娜夏露出苦笑。


    「像那


    一類的概念存在,愈是高階就愈對人類不感興趣。畢竟兩者的實力相差懸殊,就像你們也不會故意去戳蟲子欺負牠吧?」


    聽到魔女自然地說出這番話,其他人麵麵相覷。奧斯卡則興致勃勃地詢問:


    「就妳看來,高階魔族跟妳的力量也存在那麽大的差距嗎?」


    「如果是我,應該能壓倒性取勝吧。不過遇上最高階的對手,還是會很吃力就是了。」


    「喂。」


    換句話說,魔女與其他人類之間的差距有如天壤之別。她闔上眼簾,露出微笑。


    「所以,我想在城裏被目擊到的,應該不是那麽高階的魔族。要是那種存在混進來,我肯定會注意到的。」


    「真是場莫名其妙的幽靈騷動。之後再去調查吧。」


    奧斯卡看了看時鍾後站起身。


    「好啦,開始工作吧。緹娜夏,妳有什麽打算?」


    「我要去買衣服,因為尺寸已經不合了。希爾薇婭,妳之前說好要帶我去買喔。」


    「啊,好……好的!」


    或許是想拋開恐懼感,希爾薇婭發出了充滿幹勁的聲音後站起身。見黑發魔女與金發魔法師站在一起,卡普對拉劄爾咬起耳根子。


    「那兩個人一起行動的話會很顯眼呢。」


    不知奧斯卡是否聽見了這句話,他回頭觀察她們兩人後,對臉色依舊很差的希爾薇婭說:


    「麻煩妳幫她選黑色或白色的衣服。」


    「好的……請問是為什麽呢?」


    「因為我喜歡。」


    「誰理你啊!」


    魔女用右手製造出小顆光球,朝著踏出房外的奧斯卡扔了過去。然而,光球將要擊中奧斯卡的背部之前,便撞上了她自己設下的守護結界,消散而去。


    他沒有回頭,隻是發出笑聲,就這樣從門的另一端揚長而去。緹娜夏以苦澀的表情目送契約者離開,撥了一下那頭黑色長發,然後向希爾薇婭招手。


    「好啦,我們走吧。妳不用認真聽奧斯卡說的話,衣服我會自己挑的。」


    「啊,好的……」


    移動到走廊上的緹娜夏舉起雙手,伸了個懶腰。她還是少女模樣時,肉體年齡為十六歲,現在則是十九歲。盡管身高沒有太大變化,但身體的各個部位都描繪出富有女人味的曲線。身穿城裏魔法服的緹娜夏,抬頭望向晴朗無雲的窗外。


    「反正法爾薩斯氣候莫名炎熱,剛好是個換衣服的好機會。」


    「不過一直住在這裏,就會適應這個氣溫了呢……」


    希爾薇婭依舊以萎靡不振的口吻附和。見魔女瞪大眼睛看著自己後,她在臉前揮了揮手。


    「那個,我真的很不擅長聽那種話題……對不起。」


    「別介意、別介意。不管是誰都有不擅長應付的東西嘛。」


    「緹娜夏大人也有不擅長應付的東西嗎?」


    「請別叫我大人……」


    從窗戶可以看到士兵們的訓練場。緹娜夏一邊看著以劍互擊的他們,一邊露出苦笑。


    「其實我以前不擅長應付的東西挺多的,不過該說是活太久而磨損掉了嗎……現在的話,應該還是不擅長『讓人入睡』吧。」


    「那是什麽意思呢?是指哄孩子睡覺嗎?」


    希爾薇婭歪著頭回問,但是魔女隻是露出微笑,沒有對此再多說些什麽。相對地,她想起了其他事情,擺出苦澀的表情。


    「還有,我不擅長應付奧斯卡。因為我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那個人啊,該不會是把我當作撿回來的貓之類的吧……」


    不論怎麽想,自己受到的對待都和小貓一樣。奧斯卡對於她身為魔女這件事,搞不好也隻是將之看成貓咪的不同毛色。她本已經做好覺悟,會因為魔獸事件而稍稍遭到疏遠,但奧斯卡至今對她的態度依舊沒變。這實在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看到魔女難掩不解的情緒,希爾薇婭有些為難地回應:


    「你們的感情看起來確實很好喔。」


    「咦咦……?確實很好……?」


    魔女一臉難以釋懷地不發一語。希爾薇婭見狀,似乎忘了傳聞帶來的恐懼,笑了出來。


    ※


    「聽說有幽靈出現欸?」


    從兩、三天前開始,城裏的人們就一直談論著這個話題。士兵們在值班室內閑聊時,年紀尚輕的斯茲特停下正在磨劍的動作。


    「幽靈?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是最近的傳聞啦。你回老家一趟後開始流傳的。」


    「原來啊,那真的是最近的事欸。」


    斯茲特聽到這番話後便理解了。直到三天前,他都待在法爾薩斯東部的老家。那裏是片被森林與湖泊圍繞的美麗土地,但自從他在城內任職之後幾乎三年沒有返鄉。因此他趁這次休假久違地探望了雙親,還順便去看了位於湖泊的古城。


    理解狀況後,斯茲特繼續磨劍。此時,一名士兵眉開眼笑地向他搭話。


    「是說啊,你看過魔女了嗎?很讚喔!雖說她之前那樣也是個美女。」


    「我從老家回來後還沒見過。」


    夥伴所說的魔女,似乎就是偶爾會來訓練場練劍的少女魔法師。雖然王太子之前聲稱「從魔女之塔帶了一名見習魔法師回來」,但她其實就是魔女本人。


    魔女是他們隻在童話故事上看過、在這塊大陸上僅有五人的體現者。那樣的人物實際存在,如今還和他們待在同一座城裏,這種感覺相當不可思議。不過對斯茲特而言僅此而已,他不打算隨著周遭的人瞎起哄。


    可是與冷淡的斯茲特相較之下,其他士兵卻很熱烈地討論著這個話題。


    「我認為你應該去看一下,簡直就是所謂的傾世美女啊。」


    「殿下似乎也被她迷得神魂顛倒,看來法爾薩斯終於要落入魔女手中了呢。」


    見夥伴們愉快地開懷大笑,斯茲特總算抬起頭。他對著大笑的眾人投以冰冷的視線。


    「你們也太過分了吧。她來這裏的時候,大家都跟她說過話吧?她不是個挺溫柔的好孩子嗎?」


    「是這樣講沒錯啦……」


    不負責任的八卦好似空氣被抽掉而消氣般,轉眼便止息了。


    ※


    就算是在城內,夜晚的走廊依舊昏暗而令人不快。


    等間隔設於牆上的燭台燈火,一閃一閃地微微搖曳著,將走廊上的兩道人影拉長。拉劄爾抬頭看著走在前方的主人。


    「工作到這個時間,要是撞見幽靈該怎麽辦啊……」


    「緹娜夏不是說過沒那種東西嗎?如果有就是魔物。」


    「反而更糟糕啊……」


    奧斯卡說著說著,便將手放在腰間。如今他掛在腰上的,是一把質樸的護身劍。奧斯卡在城裏時,基本不會將阿卡西亞佩帶在身上,但他或許該隨身攜帶王劍才對。奧斯卡猶豫著該不該付諸實行時,拉劄爾繼續向他提出忠告。


    「就是因為殿下什麽事都打算親力親為,緹娜夏大人才會……」


    拉劄爾說到一半便沒了聲音。聽到屁股著地的聲響後,奧斯卡回頭望去。


    「別在什麽都沒有的地方滑倒啊。」


    「與其說什麽都沒有……不如說很滑……」


    拉劄爾用蠟燭的燈火照亮碰到地板的手。


    他的手上──不知為何濕成一片。


    奧斯卡瞪大雙眼,拉劄爾準備張嘴發出慘叫。


    然而在他尖叫之前,一雙冰冷的女性手臂便從背後伸了過來……像是要包住他般,將他緊緊抱住。


    「緹娜夏!醒醒!」


    已經在自己房間入睡的魔女,被突然闖進來的男人抓住白皙的手臂。


    經過國王的判斷,決定將她七十年前使用過的客房,再次分配給她作為房間。由於雷基烏斯的命令,那個房間在這七十年來一直都擺設著原有的家具,隻有維持基本打掃。被帶到自己從前的房間時,她臉上浮現了複雜的笑容。


    魔女從安寧的床上被人強行拉起,揉了揉惺忪睡眼。


    「唔──奧斯卡……怎麽了?」


    緹娜夏張開暗色的眼眸,低頭看著以抱嬰兒的方式將自己抱起的契約者。或許是因為從窗戶照進來的月光,他的臉色看起來有些鐵青。


    「拉劄爾……死了嗎?」


    「為什麽是疑問句?」


    她立刻得知了理由。緹娜夏聽說狀況後便趕到現場,此時那裏已經聚集了好幾個人。躺在走廊一隅的拉劄爾雖然沒有外傷,但無論對他做什麽都不會清醒,而且身體宛如冰塊般冰冷。她一看到拉劄爾,立刻低喃道:


    「這是靈魂出竅。」


    「妳說靈魂……有辦法得救嗎?」


    聽到奧斯


    卡這句話,魔女抿緊嘴唇。她將魔力聚集在雙手之後,觸摸拉劄爾的身體。


    「身體能由我來維持……但是靈魂最多隻能撐三天,不快點取回來就會魂飛魄散。」


    緹娜夏向待在旁邊的士兵搭話,請他將拉劄爾運到其他房間。


    「我姑且找找看,隻不過他的靈魂肯定已經不在城內……應該被帶走了才對。你有看到幽靈嗎?」


    「有。是個肌膚蒼白的綠發女人。劍從她身上穿了過去,手感就像砍到了水。」


    「看來是水妖啊……」


    緹娜夏轉頭望去,發現走廊上殘留著一池水窪。她皺起眉頭說道:


    「總之,請先詢問城內所有人,最近有沒有去過水邊。水妖一般來說不會離開自己的棲息地,她會來這裏應該有什麽理由才對。」


    「知道了。」


    魔女跑著追上被抬走的拉劄爾。


    奧斯卡則為了集合眾人,轉身離去。


    盡管是在深夜,留在值班室的士兵依然被倉皇叫醒,一個一個依序接受問話。


    斯茲特當然也是被叫起來的人之一。亞爾斯默默聽完他說的話後,帶著斯茲特來到了城內的一個房間。


    他平常幾乎不會踏進城內。一走進房間,首先吸引他注意的,是擺放在正麵窗邊的床鋪。某個人正在那張床鋪上沉睡,旁邊有名女人背對著門口站著。斯茲特覺得女子的那頭長發有些似曾相識。


    「──來了啊。」


    此時,右手邊傳來了男人的聲音。斯茲特對這道聲音也非常熟悉。他朝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以最尊敬的方式敬禮。奧斯卡坐在椅子上,催促著斯茲特。


    「說給我聽聽。」


    「是、是的。前陣子我回了老家一趟,當時曾繞去附近的湖泊。我在散步的時候,發現那座湖泊附近有幹枯的噴泉,出水處還被石頭堵住,所以我就……」


    「將石頭移開了嗎?」


    「是的。」


    「當時有任何異狀嗎?」


    「什麽事都沒發生。隻是水稍微噴出來一點,沾到了手上。」


    奧斯卡環起雙臂,望向窗邊。


    「緹娜夏,妳怎麽看?」


    「我想就是他。」


    女性轉過身子,斯茲特看到她的身影後頓時啞然失聲。


    猶如黑絲綢的頭發與白瓷般的肌膚。暗色的瞳孔在昏暗的房中,帶有一股不可思議的吸引力。


    超脫人類的美貌,就像是將蒼色的清澈月夜凝縮在人類的形體中。他現在清楚知道,為何夥伴們會為之騷動了。


    「我想那處噴泉應該和水妖棲息的湖底聯係在一起,石頭是用來封印的道具。」


    「因為封印解開,連接到湖底了嗎?」


    「我想那水妖八成是追著斯茲特身上沾到的水,來到這裏的。隻是我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帶走拉劄爾。」


    聽到對方說出自己的名字,斯茲特一瞬間愣了一下,但立刻想起這名女性和之前一起練習劍術的少女是同一人。當他聽見女性突然提到拉劄爾的名字,心中便湧起一股不安。


    「那個……請問我做了什麽不妙的事嗎……?」


    「這件事之後再說明,總之立刻出發吧。麻煩你帶我們到那座湖。」


    「遵、遵命!」


    斯茲特敬禮之後,便和亞爾斯一起離開房間。奧斯卡站起身,走到床邊觀察拉劄爾的睡臉。看著昏迷不醒的兒時玩伴,奧斯卡低喃道:


    「你再稍等一下,我會設法解決的。」


    聽到契約者冷靜的聲音,緹娜夏一臉擔憂地抬頭望著他。


    「你果然要自己去嗎?」


    「不然是誰呢?」


    魔女盯著他佩帶在身上的阿卡西亞,輕輕地歎了口氣。


    「守護結界無法防禦一部分的魔物或妖精使用的精神係法術,所以請你小心點。相信感覺,別被囚禁在虛構之中。還有……」


    「還有什麽?」


    緹娜夏有些難以啟齒,但還是緩緩開口:


    「萬一你有生命危險,身為守護者的我會立刻前往你的身邊。到時就沒辦法幫拉劄爾延長壽命了你明白吧?」


    奧斯卡表麵上看起來並沒有動搖。他低頭看著緹娜夏,然後摸了摸她嬌小的頭部。


    「我明白,所以妳別露出那種表情。」


    或許是月光造成的陰影所致,她的表情顯得十分沮喪,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然而魔女不發一語,隻是嘴角微彎地淺笑。


    「我會輕鬆拿下勝利回來的。」


    奧斯卡如此說道。他將視線從拉劄爾蒼白的臉上移開後,離開了房間。


    在月光下,一行人從城裏出發。奧斯卡、亞爾斯、杜安以及斯茲特四人騎著馬,由斯茲特領頭前往東方。要前往那座有問題的湖泊,一般來說得花上三個鍾頭,趕路的話大約兩個小時就能抵達。


    出城之際,有隻巨鳥從黑暗中飛來,奧斯卡差點拔劍迎擊,但立刻發現那其實是那克。那克叫了一聲後,便停在奧斯卡的肩上。


    「那、那家夥是什麽?」


    斯茲特戰戰兢兢地指著初次看到的龍;奧斯卡則搔了搔那克的喉嚨。


    「她操心我們,才派你來的吧。」


    對奧斯卡要出城一事,她始終沒有給出好臉色,想必是不願讓奧斯卡獨自去麵對防禦結界或許會不管用的對手吧。奧斯卡一邊注意別把那克甩下,同時加快了速度。


    眾人沒有休息地一路策馬狂奔,抵達湖泊附近時天空已經開始泛白。從他們抵達的地方望過去,對麵是一座小森林,視線穿過樹林間可以看到湖泊。杜安看到如此美麗的景致,讚歎道:


    「這……真是驚人啊。」


    巨大湖泊的西半邊壟罩在森林之中;東半邊則與丘陵比鄰,山丘上還建有一座古老的城堡。趨近腐朽的城堡有座延伸到丘陵下方的庭園,一半已經浸於湖水之中。白色圓柱並排著聳立於水中的景象,帶給一行人自己正身處異界的感覺。


    看到眼前充滿幻想的景致,奧斯卡不由得說出無憂的感想。


    「要是帶緹娜夏過來,她應該會很開心吧。」


    「機會難得,不如順便取得轉移座標吧,殿下?」


    「這樣以後也會比較方便。有勞你了。」


    杜安開始進行取得座標的詠唱,然而斯茲特目不轉睛地盯著湖泊。


    「我、我之前來的時候,庭園並沒有被湖泊浸蝕成這樣……」


    「…………」


    見其餘三人沉默不語,斯茲特深切感受到自己所做的事有多麽嚴重。


    ──他當時並不認為,自己做了那麽嚴重的事。他隻是沒來由地覺得,那帶有黏性、頑強地卡在上方的石頭很噁心,所以想將石頭拿開,讓環境變得整潔一點。


    奧斯卡體諒部下的心情,下馬後輕聲說道:


    「別在意,我會設法解決的。總之,隻要先潛進湖裏就行了嗎?」


    「不,我從森林的方向感受到濃厚的魔力,先去那邊看看吧。」


    就像是在證明杜安所說是正確的,那克離開奧斯卡的肩膀,開始朝森林的方向飛去。一行人為了追上牠,紛紛邁出步伐。


    森林蓊鬱而陰暗,剛升起的太陽也無法充分地照射進來。那克在沒有道路的森林中輕飄飄地飛行,為了要跟上這名小小的向導,必須由走在前頭的亞爾斯一邊揮劍砍斷樹枝一邊前進。


    「殿下,請注意腳邊。」


    「魔力相當濃厚……似乎是霧呢。」


    杜安如此說道,然而並非魔法師的另外三人完全摸不著頭緒。一行人注意著不要走散,同時慢慢踏入森林深處。奧斯卡望著頭上茂盛的樹木,詢問斯茲特。


    「那座城堡的所有者,我記得是以前的領主吧。現在城堡就這樣被扔在那邊不管嗎?」


    「住在附近的人不會靠近那裏。我小時候聽過那座城堡的傳聞,並不是什麽好事。」


    「是怎麽樣的傳聞?」


    「關於住在湖泊邊的女孩的故事。據說領主的兒子遇見了美麗的女孩並向她求婚,然而女孩以自己不是人類為由拒絕。但領主兒子並沒有因此退卻,最後兩人依舊結為連理。隻是過沒多久,領主兒子就變心愛上其他女性,女孩便哭著離開,前去湖泊。」


    「真是讓人鬱悶的故事。」


    「我有同感……」


    「不過話說回來,棲息在湖泊的女孩啊……」


    緹娜夏說過懷疑是水妖所為,聽了這個故事後就感覺更可疑了。雖然不知理由為何,但拉劄爾肯定是被非人的女性給看上了吧。緹娜夏說出竅的靈魂隻能維持三天,但如今離事發還不到一天,他應該不會就這樣失去拉劄爾才對。奧斯卡


    這樣說服自己。


    他們兩人是兒時玩伴,從小就一塊兒在城裏長大,比親兄弟更加了解彼此。


    此時奧斯卡想起,總是跟在自己身後的拉劄爾那張不會懷疑他人的微笑。


    「明明知道會抽中下下簽,為什麽還要跟著我啊……」


    奧斯卡勉強露出苦笑,悔恨的心情卻令胸口一陣悸痛。那麽害怕幽靈的拉劄爾明明就在自己眼前遭到襲擊,他卻什麽都辦不到。奧斯卡咬牙切齒地對自己的無能感到焦躁。


    ──就在他陷入沉思時,折返回來的那克撞上了他的腦袋。


    「喂,很危險啊。」


    奧斯卡把纏在自己頭上的那克扯了下來,重新環視四周。他這才赫然驚覺,周圍不知不覺間隻剩下自己與那克。


    「糟糕。」


    對方不知何時動了手腳,眾人似乎在不知不覺間被分散開來了。這一路走來,都是由亞爾斯在前方砍掉樹枝前進,然而現在回頭竟隻見枝葉繁茂的樹林。


    「不妙啊……亞爾斯不用擔心,但另外兩個人就難說了。」


    雖說杜安和斯茲特都是本領高強的人,但在這詭異的森林裏不清楚會發生什麽狀況。盡管心裏擔心著他們,奧斯卡還是拔劍以砍掉樹枝前行。不管怎樣,他決定繼續朝著那克伸長脖子所指示的方向前進。奧斯卡對這頭幫忙帶路的小龍心懷感激。


    此時,腳邊忽然傳來啪唰一聲。


    往下一看,遍布周圍的樹根縫隙間積著淺淺的一灘水。看樣子,森林從這裏開始便慢慢受湖水浸蝕。他提高警戒,繼續踏出步伐。


    ──下一瞬間,奧斯卡察覺到某樣東西,彎下身子。


    從背後台來一陣風,自頭上吹過。「那個」停在前方的樹枝上,發出嘻嘻的高亢笑聲。仔細一看,那是有著猶如蝙蝠翅膀的綠色小鬼。與此同時,背後也傳來了吵嚷的笑聲。


    「來了嗎?」


    奧斯卡再次確認被樹根及水所覆蓋的立足處,然後架起了阿卡西亞。就像是在等待他做出這個動作般,小鬼們紛紛殺了過來。


    他首先將空著的左手舉起,對著跳過來的小鬼。


    小鬼在碰到手之前,便一頭撞上了守護結界。緊接著,奧斯卡將空中搖搖欲墜的小鬼,連同正麵衝來的另一隻一起掃飛。然後他往後退了一步,閃過從旁邊飛撲過來的另一隻,失去目標的小鬼隨即順勢撞上樹木。就在這時,又有另一隻小鬼趁機襲來。


    「跟羽虱很像啊……真是沒完沒了。趕緊前進吧。」


    要是每次都得停下來迎擊,根本永無止境。於是奧斯卡避開小鬼與樹枝,一邊砍下礙事的東西一邊尋找立足點前進。愈是往深處前進,水就變得愈深。還浮出水麵的東西,漸漸隻剩下粗壯的樹根。


    不久,當能見的樹根數量也減少的時候,追過來的小鬼也幾乎所剩無幾。奧斯卡總算能喘口氣,但那克飛離他的肩膀,搖搖晃晃地飛向前方。


    「怎麽了,那克?」


    龍朝著空無一物的樹林張開嘴巴:


    『──破壞結界。』


    那是那克打從一開始就被賦予的任務。牠遵照主人的命令,吐出燒熾空間的火焰。


    火焰在森林中竄燒,熱氣形成漩渦狀,使水麵搖曳。燃燒視野的紅色景象,令奧斯卡皺起眉頭。


    但火的熱度很快便散去。


    在火焰散去後出現的──是不自然的樹木間隙。


    生長在左右兩側的樹木,其樹枝互相交纏,猶如構成一座小門。看到至今完全沒見到的門,奧斯卡讚歎一聲。


    「真驚人。這到底是什麽設計啊?」


    想必這就是魔女耳提麵命說要注意的精神係魔法吧。


    奧斯卡深感佩服地通過樹木形成的門,接著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座小型的廣場。平坦的地麵上滿溢著足以浸到腳踝的透明之水,周圍被樹木所圍繞。


    而擺放在中央的漂流木上,坐著一位綠發的美麗女子──以及他的兒時玩伴。


    「拉劄爾!」


    聽聞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他緩緩地回頭望向奧斯卡。


    盡管他的模樣看起來與實體無異,但拉劄爾真正的身體應該還在城裏的魔女身邊。奧斯卡一邊在腦海中確認這點,同時對他伸出手。


    「我來接你了。我們回去吧!」


    「殿下……」


    聽到拉劄爾的低喃,一旁的女子露出了不安的神情,以蒼白的手抓住身旁男性的手臂。拉劄爾凝視女子悲傷的表情,眼神中流露岀溫和的情感。


    他再次將視線轉向奧斯卡,然後垂下眼簾,搖了搖頭。


    「您願意為了我來到這種地方,實在令我不勝感激……但是我不會回去的。非常抱歉。」


    聽到拉劄爾這出乎意料的回答,奧斯卡有一瞬間懷疑是不是聽錯了。他皺起眉頭反問:


    「你在講什麽啊?要開玩笑就用你的肉身講。」


    這絕對是在開玩笑。拉劄爾肯定不知道自己究竟處於什麽樣的狀態。


    奧斯卡握住阿卡西亞,往前踏出一步。女子看到這幕景象,一臉畏懼地依偎在拉劄爾身邊。拉劄爾握了一下女子的手,讓她安心下來後走下漂流木,站到前方護住女子。


    「請等一下,殿下。其實她遭到戀人背叛,明明已經有婚約,對方卻選擇了其他女人……」


    奧斯卡不快地麵露猙獰。假如斯茲特之前說的童話故事是真的,他自然會同情女子的過去。但是,無論她多麽不幸,都無法構成她擅自帶走拉劄爾的理由。看著明明是受害者、卻過度為他人著想的朋友,奧斯卡扔出了這句話。


    「既然這樣,叫她把那個戀人帶走就好。」


    「這已經是好幾百年前的事了。您應該也看到那座腐朽的城堡了吧?對方早就死了,可是對她來說……」


    拉劄爾回頭望向女子。


    她察覺到拉劄爾的視線,露出了溫柔的微笑。


    那笑靨恍若好不容易被人找到的迷路孩童,教人心生憐憫。尋找著深愛了好幾百年的男人,一心想念著他、憎恨著他、等待著他,幾乎要消磨殆盡的理智與靈魂,就在那裏。


    拉劄爾看著她的笑容,眼神中流露出憐愛之情。那是極為溫柔、卻又無法撼動的情感。


    奧斯卡對這樣的兒時玩伴感到緊張。


    「……你會死的。」


    ──他從以前就在想,拉劄爾的溫柔遲早會要了他的命。


    即使如此,奧斯卡有自信隻要拉劄爾待在自己身邊,他就能夠將問題迎刃而解。他從來沒想過,拉劄爾會像這樣拒絕自己伸出的援手。


    拉劄爾看著自己的主人,一如往常地露出歉疚的微笑。


    「就算是那樣也無妨。她好幾百年來都孤獨一人,想死也死不了……想殺了戀人卻又不忍下殺手……我想拯救她。如果沒辦法,我想至少讓她得到一絲安慰。」


    想必拉劄爾內心希望著,至少要讓她獲得這樣的救贖。他打從心底如此祈望,並主動伸出了援手。他就是擁有如此堅定的意誌,這位女子肯定因此被他吸引了。奧斯卡看著自己熟悉的兒時玩伴,因他展現出的堅韌而感到焦躁。


    「別自以為是了,那是你該做的事嗎?」


    聽到這番嚴厲的訓斥,拉劄爾隻是露出苦笑。他率直地注視奧斯卡。


    「殿下看到她後,難道沒有任何想法嗎?」


    聽到這不清楚其中意圖的問題,奧斯卡一瞬間感到疑惑,但立刻就理解了個中含意。


    好幾百年的孤獨。


    是人卻非人。


    拉劄爾的言外之意,就是在問奧斯卡,看著這個令人同情的水妖──難道不會想到擁有莫大魔力、卻始終獨自生活的他的魔女嗎?


    奧斯卡不由得歎了口氣。


    他閉上雙眼。


    眼皮底下浮現的,是在塔上看到的魔女的愁容,以及在出發前往魔法湖時,她所露出的寂寞微笑。


    正因為她鮮少露出那種眼神,才會讓奧斯卡認為,她就像是個需要人保護的真正少女。


    時至今日,他其實早就察覺並非這麽一回事,同時明白了她與人類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奧斯卡睜開眼後,重新握緊阿卡西亞,朝著以孩童般純真的眼神凝視自己的女子走去。


    奧斯卡往站在女子身旁的拉劄爾瞥了一眼,發現他露出了非常悲傷的神情。


    奧斯卡心想,自己或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眼神。


    即使如此,他也有不能退讓的原則。


    「等回到城裏再聽你抱怨。」


    這句話並沒有得到回應。女子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童話故事的結局,總是


    來得突然又殘忍。


    於是,奧斯卡舉起了手中的劍。


    ※


    站在城門等待的眾人,出來迎接一行人回到城裏。身穿魔法服的緹娜夏看到奧斯卡後立刻點了點頭,淺笑道:


    「辛苦了。靈魂已經順利歸位了喔。」


    那克降落在她的肩上。緹娜夏抬頭看著一臉得意的龍,摸了摸牠小巧的頭部。此時,亞爾斯將馬交給士兵的同時,喃喃自語著:


    「我根本就是一直在森林裏的同一個地方繞來繞去……都讓我有點想哭了。」


    「你徹底中了她的障眼法呢。」


    「嗚嗚……」


    遭受同樣遭遇的杜安與斯茲特也一臉沮喪。奧斯卡見狀,主動開口慰勞他們。


    「總之幸好有你們在。之後由我處理就好,去休息吧。緹娜夏,拉劄爾人在哪?」


    「在同一個房間。我待會兒也會過去。」


    「知道了。」


    魔女似乎另有要事。她一邊哼著歌,一邊走出了城門。奧斯卡目送她離去的背影後,獨自前往病房。


    他的腳步並不沉重,因為這是他自己的選擇。要是當時後悔,其他人就沒辦法得救。因此奧斯卡表情不變地直接走進房內。


    躺在床上的拉劄爾注意到他後,撐起了上半身。


    「殿下……」


    「你躺著沒關係。」


    或許是因為靈魂出竅過,拉劄爾的動作還很不靈活。盡管身體搖搖晃晃的,他依舊自行下床,並跪在奧斯卡的麵前,深深地垂下頭。


    「十分抱歉……請您原諒我的無禮。」


    「我沒有道歉的意思……你也沒必要這麽做。」


    即使要踏上相同的道路,彼此依舊是不同的人。


    奧斯卡對此心知肚明。正因如此,兩人也才能維持朋友的關係。


    拉劄爾沒有抬頭,隻是以混雜著淚水的聲音說道:


    「從明天開始……請讓我繼續盡心盡力地侍奉您。」


    「在你身體恢複之前先好好休息吧。」


    無論彼此有多麽親近,能以話語來傳遞的事情卻不多。


    所以,奧斯卡才會用冷淡卻包含親愛之情的聲音回應。


    「他現在還沒恢複正常狀態,所以不能叫醒他喔。」


    當魔女拿著裝有水的圓形容器走進房內時,拉劄爾早已無法抵擋睡意而沉沉睡去。


    奧斯卡一邊看著她在圓形容器上擰幹布,一邊詢問:


    「妳剛才在做什麽?」


    「我在強化城堡的結界。畢竟我還沒辦法捕捉到那個可疑的魔法師,這期間我不希望再有敵人入侵。隻要我還待在這裏,敵人就沒辦法從正麵以外的地方闖進這座城堡喔。」


    「……隻要有妳在,這裏就會不斷強化下去……」


    一年內究竟會發生多少變化呢?奧斯卡對此沒來由地感到恐懼,但對她而言想必並非什麽大事。因為一時興起而保護,對她來說肯定和把砂糖加進茶裏沒兩樣。不僅瑣碎,且會立刻消逝,留下的隻有回憶。於是一切都會像七十年前她離開這座城堡時那樣。


    奧斯卡目不轉睛地盯著守護者的背影。


    「妳……要不要和我結婚,永遠住在法爾薩斯?」


    「我才不要!……你是怎麽啦?」


    或許是感覺到奧斯卡這番話不似平常那調侃的語氣,緹娜夏轉頭望去。隻見他以誠摯的眼神,回望魔女暗色的眼眸。


    「妳好幾百年來都是一個人,不會覺得寂寞嗎?」


    這個問題試圖觸摸到她的真心。


    魔女一瞬間愣住,但馬上苦笑著回應:


    「當然會有點寂寞啦,不過我認為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看到她以眼神回問著「你突然間是怎麽了?」,奧斯卡從中看到了些許的悲哀,以及殘忍。


    眼前的魔女與消失在森林裏的悲情水妖不同,她沒有一個失去了就活不下去、內心無時無刻都懸掛在上麵的存在。


    所以她才有辦法度過漫長的歲月。


    隻是美麗地、泰然地、孤獨地活下去。


    她將人類虛無飄渺的生命,視為在遠處發生的事情看待。


    就算會因離別或死亡而感到悲傷,卻不會因此發瘋。


    比起她莫大的力量,比起她的寂寥感,那份殘忍才是她作為魔女的象征。而且,她恐怕深知自己這樣殘忍的一麵。


    「緹娜夏。」


    「是,怎麽了嗎?」


    「妳……隨時都可以來我的身邊。」


    要是持續穿梭光陰的她,有一天突然對不斷逝去的一切感到厭倦。


    到時,她隻要來自己的身邊就行了。無論什麽時候,他都會以相同的態度迎接她。


    「如果妳想要不會改變的事物,那就是我。妳就記在心上吧。」


    「怎麽突然講這種話……要是你永遠這麽固執的話,倒是挺恐怖的。」


    緹娜夏閉上眼睛,露出微笑。


    看到那張無拘無束的潔白臉蛋,如今的奧斯卡湧起想觸碰她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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