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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假結束,新學期開學。


    也就是說,真織和神穀從開始交往至今,已經過了三個月了。


    我無法遺忘,五月步入尾聲那天的事情。


    完全沒有任何交集的神穀,突然在放學後把真織找出去。


    『我和他開始交往了。』


    和真織在圖書館前會合,聽到她這麽說時,我真心嚇了一大跳。


    真織有失憶症,沒辦法連續兩天累積新的記憶,因此就算認識了一個未曾謀麵的人,隔天早上那個人又會變回未曾謀麵的人。


    在這種狀態下,我無法相信真織竟然想要交男朋友。


    『話說回來,為什麽會這樣?』


    『我被告白了,所以就想要和他交往看看。』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那個人,是叫神穀吧?順帶一提,你有對他說記憶的事情嗎?』


    『沒說,也沒打算說。但是啊,我一想到在這種狀態下或許也能做些新的事情,就想要試試看。』


    我隔天下課時間去找神穀,他是個毫無特色的家夥。


    就算問他真織的事情,感覺也很不清不楚。


    所以我以為他們應該會很快分手。明明是他向真織告白,神穀看起來卻似乎不怎麽喜歡真織。


    明明是這樣,但他們兩人交往的時間超乎我想像地長。


    從某個時候開始,神穀變了。


    最初發現時,是看見神穀和真織兩人騎自行車雙載的樣子。


    從旁觀看也能清楚地發現,神穀相當珍惜真織。


    回想起來,神穀當時已經知道真織有失憶症了吧?


    但是,神穀為什麽會出現改變呢?


    得知自己的情人有失憶症,一般來說應該會想要分手吧?


    第二學期開始,一轉眼就過了好幾天。放學後的回家路上,我看著神穀和真織並肩行走的背影時,神穀突然轉過頭來。


    「怎麽了啊?我身上有什麽嗎?」


    我朝那張故作平靜的臉丟出一句無關緊要的話─


    「有顆頭。」


    「嗯,如果沒有頭,事情就大條了。」


    「男友先生你別擔心,如果掉了,我會去找一顆很棒的頭來給你。」


    「不,日野啊,我可不是哪來的紅豆麵包超人(譯注:日本卡通角色,經常幫助肚子餓的小朋友,會把頭分給他們吃,但同時失去力量。)耶。」


    真織的失憶症─順向失憶症,可不是可以簡單治好的疾病。


    說到底根本沒有確切的治療方法。可能在一周後會突然治好,也可能一年、三年,不,甚至經過五年也治不好。


    不隻真織本人,連支持她的家人、情人都要有強大的耐力。


    我想著即使如此,即使如此,如果是神穀,或許能支持真織更勝於她的家人和我。


    實際上神穀到目前為止,不隻支持著真織的日常生活,甚至帶來改變。聽說他們暑假也每天見麵,建議真織畫畫的人也是他。


    就算真織的大腦沒有辦法累積記憶,但似乎會留下身體的感覺。


    很丟臉,我完全沒有想到這類事情。


    開始畫畫之後,真織的精神比以前更加穩定了。雖然沒對神穀說過,但真織過去曾經嚴重地精神混亂過。


    真織的雙親和我,一直非常擔心這件事。


    五月中旬的某天,真織突然請假。


    和她聯絡也毫無反應,擔心的我在放學後來到真織家,隻見真織的母親表情相當凝重。


    真織的記憶每天都會歸零,但她的精神狀態並不會跟著歸零。


    受到腦內物質影響,有時她會受到前一天精神狀態的影響。


    那天早上,真織醒來聽到母親向她說明失憶症後說了『這種事情要我怎麽接受』。


    『這種狀態活著根本沒有意義。』


    『拜托不要管我。』


    就這樣連飯也不吃,悶在房裏不肯出門。


    真織的母親相當擔心她會不會重複這種狀態。


    主治醫生曾對他們說,順向失憶症患者可能會並發憂鬱症。


    這也能理解。如果我和真織處於相同狀態,大概會連學校也去不了,成天窩在家裏,對未來悲觀而得到憂鬱症,或許還可能出現更糟糕的狀況。


    我得到真織母親的許可,走到真織房門前。


    我隔著門喊她,真織發現我後隻說『我今天不想見你』、『一直給你添麻煩真的很對不起』、『但是,今天怎樣都沒有辦法』。


    我有種不由分說但讓我清楚明白自己的無能為力的感覺。


    雖然想和她說話,但不管哪句話、怎樣的話都沒辦法安慰她。


    明明在這種時候,隻需要當個怪咖惹真織笑就好了啊。


    但我卻什麽也說不出口。


    『我知道了,那我今天先回家喔。』


    隻留下這句話,我離開真織家。


    隔天,真織從一早就很沮喪。


    我問她原因,原來昨天的真織似乎把昨天的事情寫在日記上,她說對我很抱歉,我還特地去她家找她,真的很對不起。


    我能做的隻有裝傻,以及笑著要她打起精神來。


    然後就是在放學後,和她一起去吃很多甜點而已。


    其實在前一天,要是隔著門對真織說話時說出口就好了。


    要她別把今天的事情寫在日記上。


    但我顧及她的感受,連這也說不出口。


    晚了一天,當我們吃蛋糕時告訴真織後,她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我知道了,我會把昨天的日記刪掉。』


    她很悲傷地如此回答我。


    我沒辦法影響真織,也沒辦法讓她的日記充滿開心的事情。


    這是戀愛才有的力量,我無法把事情想得那麽簡單。


    雖然不這麽想,但神穀卻辦到了。


    實際上,真織今天也滿臉笑意。


    「對了對了,再讓我畫你啦,我這個暑假進步很多耶。」


    「是可以,但就算你的繪畫能力有進步,也不代表我的臉會變帥喔。」


    「啊,那我在背景畫滿盛開的玫瑰吧,閃亮亮的那種。」


    「在苦笑的我背後嗎?光想像就覺得超詭異。」


    記憶明明沒有辦法累積,但感覺真織比以前更快熟悉和神穀之間的關係,互相歡笑著。


    今後,這兩人大概也會這樣過下去吧?


    偷偷地說,這讓我偶爾感到有點羨慕。


    而我的想法,也隨著時間過去逐漸變成現實。


    他們兩人的關係,在那之後也毫無變化地持續下去。


    在運動會、文化祭舉辦之後。


    在秋天來臨,秋末寒風吹落枯葉時。


    兩人一直都是情侶。


    伴隨季節變遷,我一直在身邊看著這兩人。


    到了秋天,真織的精神又開始不穩定起來。雖然有來上學,但從一早就很憂鬱。


    這也是當然的。對真織來說昨天還是四月,一覺醒來卻已經過了將近半年。而且一來到學校,看到身邊的人都開始在思考畢業後的發展。


    不管怎樣,都會把自己和旁人拿來比較。


    真織就算能高中畢業,也沒辦法升大學。靠著隻到高二四月的學識能力也有極限,也沒辦法到專門學校學習什麽,就業也是一樣。


    真織向身邊的人隱瞞自己拚命努力的一麵,但我很清楚這點。


    她大概無法接受吧!每天都會聽見至今累積起來的東西崩落的聲音。真織被時間和未來拋下了。


    即使如此,真織身邊還有神穀。


    放學後神穀會在她身邊,努力讓她過得開心。真織和神穀在一起時,會彷佛忘記早晨的憂鬱般微笑。


    逐漸地,連神穀不在身邊時她也開始開朗歡笑。


    我也慢慢被課業追著跑,和兩人一起共度的時間也變少了。


    歲月如梭。


    高二的冬天來臨,到了聖誕節時期,真織開始織東西。每天的真織一點一滴編織要送給神穀的圍巾,神穀則親手烤了蛋糕給真織驚喜。


    新年時,包含我在內的三人傍晚一起去神社新年參拜。當鎮上下起第一場雪時,真織和神穀放學後搜集雪花做了一個小小的雪人。


    真織和神穀在一起時,總是在笑,神穀讓她展露出笑容。


    我偶爾會很想要問神穀,他為什麽能如此努力?


    但就算我問他,他肯定會很從容地如此回應吧─


    「因為我喜歡她。」


    實際上二月中旬的現在,我們三個人一起玩,真織先回家之後我問他,那家夥一臉認真地回了完全如我所料的這句話。


    我無法不去思考「喜歡」的意義。


    以前,我曾親眼看見互相深愛的兩人,因為一點小事轉為憎恨彼此的模樣。生活作息不同或是金錢價值觀差異等等的,兩人說了各種理由。


    但並非如此,單純隻是他們兩人各自有了「喜歡」的人。兩人逐漸疏遠,其中一方在意麵子和出人頭地,所以沒有離婚而選擇分居。


    互相深愛的兩人,是我的父親與母親。


    雖然不認為全是因為那樣,但我有一段時間無法相信人。這無法對誰說,也沒辦法找誰商量,隻能自行療傷,我是個孤獨的動物。


    當我發現時,國中生的我已經被身旁的人說成「感覺很冷淡」或是「不知道在想什麽」的人了。


    我想,我實際上也有這一麵,會來找我說話的人也很少。


    但在我升上高中時,真織很普通地來找我說話。


    我覺得她還真是個有趣的女孩。接著在我們每天的聊天中,彼此不知不覺成為可以稱上閨密的關係。不知何時,我找回對人類的信賴。


    『因為我喜歡她。』


    但如此冷靜回答的神穀,大概比我更喜歡真織。


    喜歡是個紮根於感覺上的東西,那不是意誌支持或是能用道理解釋的東西。


    喜歡上一個人時,雖然之後可以努力將理由化作言語,但那又與喜歡這個直覺相距甚遠。


    人類就是沒有辦法做到「因為○○所以喜歡」。


    那是沒有任何根據,真正紮根在感覺上的感情。


    「因為喜歡就能為另外一個人做任何事情嗎?我不太能理解這類事情。」


    我口氣自嘲地詢問後,神穀思索著該如何回應。


    「我也不是任何事情都做,隻做自己能力範圍內的事。」


    「是這樣嗎?雖然你說在能力範圍內,但我覺得你很勉強自己。」


    我繼續追問,神穀眺望開始染上黃昏色彩的天空。


    「真的辦不到的事情,我不做也做不到。但是如果有稍微勉強就能辦到的事情,如果有稍微勉強也想要做到的事情,我覺得那很幸福。」


    我想,我這一生都不可能忘記神穀那時的側臉。


    不知為何,那張平凡帶著溫柔的臉,看起來閃閃發光。


    「我到目前為止的人生相當無趣,感覺冷淡,像是了解世事,所以不做蠢事也不會勉強自己,從小就是這樣。我想其實是對自己沒有自信吧。雖然不虛弱,但曾有段時間去做各種檢查,我對自己過瘦的身體也很自卑。」


    難得如此熱情說話的神穀,突然輕笑─


    「但是現在,我很單純開心地享受和日野共度的每一天。如果有稍微勉強就能做到的事情,我很自然地想要去做。日野帶給我驚喜,讓我重新審視自己,讓這樣的我,也自然地想要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神穀接著轉過頭來看我,微笑道:「要是說這種話,就會被笑說我又在說羞人的話了。」


    我搖搖頭,「這樣啊。」帶著迷途羔羊的心境應和他。


    「但你也是因為喜歡日野,才幫她的吧?」


    「是,這樣嗎?我應該更加冷淡吧。現在真織的狀況不太普通,對追求不普通的我來說這很有趣,所以才會待在真織身邊吧。結果,這還是我自己的欲望。」


    這個想法和這段話都不是真心的。


    我真的非常重視真織,但我無能為力,什麽也做不到……


    「或許也有這一麵吧,但我認為你應該不僅如此。」


    「是嗎?」


    「是啊,其實你自己知道對吧?」


    就在我們說著這種話時,冬天即將結束。


    春風拂麵嫩芽萌的春天就要到來。


    春假時偶爾也會三個人一起玩,三個人一起去櫻花大道相當有名的公園賞花。


    「聽說有個歌人,把櫻花形容成不知天空的雪花。」


    神穀在櫻花樹下仰望天空,說出這種風雅的話。


    「是喔,我第一次聽說。不知天空的雪花啊,確實和雪花很像呢。」


    真織佩服地回應,神穀溫柔地看著她微笑。


    神穀接著開始說起他姐姐告訴他的五月病,聽說他姐姐對他說五月病就是「繁忙的春季結束後,大家在五月就會不禁鬆懈下來」。


    五月啊,到了五月,我們又會怎樣呢?


    抬頭看著不知天空的粉紅雪花,我如此思考。


    升上三年級後,我和真織不同班了,因為真織離開了升學班。


    春假前,我和神穀去找學年主任商量,請他幫忙安排讓真織和神穀同班。


    實際上到了四月,我開始和真織在不同教室生活。


    從走廊上窺探的教室內,換教室移動途中,我遠遠看見以往不到放學後就不會說話的真織和神穀很要好地在聊天。


    這種時候,我又會思考起「喜歡」的意義。


    神穀告訴我「程序性記憶」是一種紮根在感覺上的記憶。


    那麽或許喜歡這種感覺,也在真織的心中延續下去了吧。


    「嚇我一大跳。不隻升上三年級,我還有男友,而且還和他同班。」


    就算課業變繁忙,我和真織晚上還是會講一下電話。


    但我已經很清楚了,順利撐過高二的真織,接下來也不會有問題。


    別的不說,神穀就在她身邊啊。因為有那個就算知道真織有失憶症,還是說喜歡她的那家夥在身邊啊。


    被學業填滿的日子,剝奪了我對時間的感覺。聽說三年級會被準備大考追著跑,一轉眼就結束了,我每天都有深刻的體認。


    準備大考關鍵時刻的夏天來臨,在鉛筆動個不停中秋天也來臨了。大學入學中心考試的冬天重壓上來,結束後就是各大學正式的第二次考試。一轉眼,春天到了。


    漫長又短暫的高中三年結束。


    我們順利迎接高中畢業典禮,三人全員到齊。


    神穀考上隔壁鎮招募高中畢業生員額的公所,從春天開始就要以公所職員身分工作了。


    真織畫畫的技術顯著進步,從春天開始,一周會去繪畫教室幾次,靜心等待失憶症痊愈。


    另外一件不重要的事是,我也考上了期望的縣內大學。


    畢業典禮那天,真織驚訝地說著:「真是無法置信。」


    但這個無法置信,不是對歲月流逝,而是對自己在這種狀態中還繼續上學,而且還能順利畢業。


    真織,真的已經沒問題了。


    看見拿著畢業證書興奮的真織,我如此想著。


    就算早上醒來,被迫麵對現實,認知自己的狀態。


    在這種狀態中還繼續上學,且順利畢業,隻要有這個事實。


    隻要有把過去的自己與現在的自己聯係起來的日記。


    隻要有每天麵對速寫本,在這種狀態中也讓繪畫技巧進步的自己。


    雖然沒辦法和以前一樣每天見麵,但隻要有神穀。


    高中畢業,開始為各自前進的道路做準備的春假。


    這天我們三人久違地和過去一樣一起出去玩。


    「掰~~掰~~今天謝謝你們。」


    我和神穀一起目送真織邊揮手邊消失在收票口那一端的身影。我們兩人都有事要去站前的購物中心,所以隻有真織先回家。


    毫無預兆。


    「綿矢……」


    「咦?」


    或者是在神穀心中,已經做好所有準備了吧。


    「我有點認真的事情要對你說。」


    神穀表情認真地看著我,他不尋常的語氣與表情讓我感到困惑。


    周遭彌漫著一種人要說出深藏心中秘密時的氛圍。


    突然,我有種隻有自己被留在現實中的感覺,但即使如此,我還是得要開口問。


    「幹嘛?怎麽了嗎?」


    神穀猶豫著一度開口,又再次閉上嘴。


    沉默一段累積決心的空白後,他才終於開口─


    「我的心髒,可能不太好。所以……」


    感覺,至今看見的所有景色瞬間失色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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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九日(周一)


    在自家的早晨:沒有特別變化。


    學校的班會時間:講期末考的事情,還有老師的玩笑話(沒什麽特別值得寫的)。


    第一節下課:和小泉聊周六的事情。到公園野餐的事。當天的便當全都是小泉準備的,所以我說我下次會努力。小泉笑了,瞧不起我,要我別做菜比較好,可惡啊。


    第二節下課:小泉跑出去,大概是去圖書館。鈴木同學問我放學後要做什麽,我含糊回答我有事,她有點不滿。接著開心聊天,聊了她喜歡的實況影片等等的事情(追加在「記事本」人物欄內)。好不容易挽回了嗎?


    第三節下課:和小泉聊天,聊到我們和鈴木同學她們開始有點疏遠的事情。小泉說著,哎呀,真織還有我啊,給我勇氣。我笑著說這麽說也是,她開玩笑地說高嶺之花可無法輕易觸碰呢。


    第四節下課:和小泉聊天。一轉眼就六月了呢,我裝傻回,但對我來說,這全部都是轉眼間就是了啦。小泉愉悅地說我這話說第二次了。這個玩笑話要多注意(追加在「記事本」人物欄內)。


    午休:和小泉一起吃午餐。小泉的午餐是自己做的培根生菜番茄三明治,不公平啦。


    第五節下課:小泉最近迷上紅茶,她喜歡格雷仕女茶,聽說這是格雷伯爵為他的妻子所做的紅茶。我也想要喝喝看,話說回來,原來格雷是伯爵的名字啊。


    放學後:小泉說她幫忙媽媽的工作也告一個段落,問我接下來想要做什麽。


    騎自行車雙載、家庭餐廳、電子遊樂場、卡拉ok、假日去水族館、遊樂園。


    我提了許多意見後,除了自行車雙載外全部ok


    然後,明明說不能做違規行為,今天卻決定要騎自行車雙載。小泉仍舊是個配合度超高的人。在停車場找到被棄置不理的自行車,小泉自告奮勇要修爆胎,順利修好了。


    為了不被老師和警察發現,我們在離道路有點遠的田間小路雙載。


    好有趣,風好大。回想起來也感覺好開心、好青春。早上的絕望彷佛一場夢。我真厲害、我真棒,和小泉變成好朋友真是做得太好了。


    就算有失憶症,我或許每天也能這樣開心生活。


    雖然雙載有點恐怖,但怪異的笑聲從肚子深處跑出來。小泉也一起笑。盡情享受雙載後,我們牽著自行車回學校。


    小泉問我明天的事情。她說,如果我明天還想騎自行車也沒關係,說連續兩天也不介意。


    現在的我的唯一優點。


    每件新事物一直都是新事物。不管幾次,都能開心享受每一次的新事物。


    我稍微開朗起來了。小泉,今天也很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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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補習之前打開筆電讀我高中時代的日記。


    我到底是第幾次讀這天的日記了呢?


    很遺憾,寫在日記上每天的記憶,並沒有留在我腦海中。但那讓我莞爾。在日記中呼吸行動的我,無庸置疑就是我。


    我有個沒對補習班同學說過的秘密。


    從高二四月快結束時起約三年時間,我得了失憶症。


    一旦睡著並且大腦開始整理記憶後,我沒辦法留下一天的記憶,會全部消除。這是相當特殊的失憶症,世界上有幾個病例,但這個疾病無從治療起,隻能仰賴人類自然的治愈能力。


    而這個治愈能力越年輕效果也越好,我在三個月前的四月開始恢複了。


    也就是說,我現在記得昨天的事情。


    我現在也相當清楚記得那天的事情,前一天晚上睡覺前感到很不安。


    早上醒來後,我會忘記過去一整天的事情。


    在這種狀態中也能高中畢業的事實,讓我驚訝之外也給了我些微類似希望的東西。但即使如此,不安還是不安。


    我每天早上都會確認電腦裏的記事本和日記內容,得知自己現在的狀態,以及在這之前的事情都僅限當天。


    多虧雙親和小泉無私奉獻幫忙我,我才能從高中畢業,重新拾起國中畢業後放棄的美術,以及每周會去繪畫教室的事情,全都是透過電腦得知。


    得失憶症的我無法累積資訊類的記憶,但似乎有辦法累積被稱為「程序性記憶」這種紮根於感覺上的記憶。


    這也能套用在繪畫技術上。高中畢業後,我偶爾會和小泉出去玩,但一天大半的時間似乎全花在速寫本上。


    實際上,在失憶症恢複的前一天,我讀完日記後也在畫畫中度過。


    可以畫出想畫的線條,可以直覺捕捉人與物品的線條,那是很新鮮的喜悅與感動。


    但晚上要睡覺時很恐怖,不睡覺也隻是讓隔天的自己痛苦而已。雖然恐懼但還是躺上床,身體逐漸失去意識。


    隔天早上起床時,我腦袋出現「唉,結果還是睡著了」的感想,雖然有些微的不對勁閃過我的思緒,但我把那當成睡醒時常有的事情,不怎麽在意。


    在朝陽的照耀下下床,我高中時似乎很早起床,但畢業後就跟著朝陽一起生活了。


    惺忪的睡眼看著牆壁上的紙張。


    《我因為車禍而得了失憶症,先去看電腦內的記事本和日記吧》


    《但我高中畢業了。我很努力了呢》


    《一日入魂》


    《別忘記感謝家人》


    我呆呆看著這些,終於發現睡醒時感到的不對勁是什麽。


    明明應該會全部忘記啊!但我記得昨天的事情。


    這一般來說相當正常的接續,讓我腦袋一片空白。


    和昨天早上相同,有人敲我的房門。是母親。我應門後她開門進房,看見我直盯著紙張看而相當訝異。


    我不知道該做出什麽表情才好,轉頭看母親─


    『媽媽,記憶障礙在早上醒來時,也會暫時還記得嗎?我很清楚記得昨天的事情耶……』


    我說完後,母親睜大眼睛不知該說什麽。


    至今似乎不曾發生過這種事,母親慌慌張張去喊父親,我雖然混亂,也逐一想起昨天發生的事情。


    父親也來了之後,三個人一起確認昨天的事情,我的記憶很正常。


    他們說或許是因為睡眠太淺,還要我再去睡一次。


    我原本就是一起床就很難再入睡的人,現在意識如此清晰根本辦不到啊,感覺吃安眠藥也沒有用。


    母親說著去醫院吧就開始做準備,父親也說要聯絡公司上午請假就回自己房間了。


    我雖然對父親說不用,但他很頑固,不肯聽我的話。


    父親說著「這很重要」、「要不然對不起他」。大概是有點混亂吧,父親說出有點奇怪的話。


    總是很冷靜的兩人坐立難安,在診療時間三十分鍾前就抵達醫院。我們在車子裏等待時間過去。


    進入診間向醫生說明現狀,和雙親一起確認昨天的記憶。


    也做了詳細檢查,但醫生說那沒什麽太大的參考價值。


    醫生說再觀察一下,明天要再來醫院一趟。在回家的車上,父親和母親大概是看見希望了,相當開心的樣子。


    我也不清楚是不是開始痊愈,但父親開朗地說『沒問題啦』,但和他嘴上說出口的相反,感覺他偶爾會看向遠方,像忍耐著什麽似地緊緊握住方向盤。


    隔天我和母親兩人一起去醫院。


    包含昨天在內,我連前天的事情都記得很清楚。


    那隔天、再隔天、又再隔天。


    『還沒有辦法完全確定……但真織小姐應該正逐漸從失憶症中痊愈。』


    醫生如此表示後,母親摀住嘴巴轉過頭去,壓抑聲量哭泣。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母親哭泣的身影。


    我打電話給父親,告訴他醫師診斷的結果,父親在電話那頭笑著說『看吧,跟我說的一樣』,但最後聲音卻帶著哭聲。


    我也告訴就讀縣內國立大學,已經升上大學二年級的小泉這件事,她立刻跑來我家。


    『真織,真的像你在電話裏說的,你的失憶症真的治好了啊。』


    『嗯!太好了,小泉,真的太好了。我還完全沒有真實感,有種該不會遇到超大型整人遊戲的感覺。因為啊,前幾天的我還是高二生耶,但是,時間還是確實不停流逝,但是醫生說我正在慢慢痊愈,這樣耶。』


    在我興奮訴說時,小泉一瞬間露出對什麽很不甘心的表情。


    但那或許隻是我的錯覺,她下一秒立刻笑出來。


    在那之後,我沒再失去任何一天的記憶,過著日常生活。


    我決定要念大學,於是開始去補習班補習,現在是重考生。


    周末以外每天都去補習班,為了要重拾落後的部分,相當認真努力。


    即使如此,偶爾還是會受到什麽殘留的東西影響,會重讀失憶症時每天用電腦寫下的日記。


    剛剛讀的是高中時代的日記,和小泉一起騎自行車雙載在田間小路奔馳的內容。該怎麽說呢,有種女生的青春的感覺。


    多虧有小泉,我每天都過得相當開心。她人到底是有多好啦,幾乎每天都會實現我的任性要求。


    高中用的手機似乎壞掉了,所以很遺憾,沒有辦法確認當時的照片和影片。但電腦中的日記還確實留著。


    抬不起頭來啊,如果沒有小泉,我肯定沒有辦法從高中畢業。我非常感謝相信我的新人生,拉著我到高中畢業的她。


    我抱著感謝之意,且能持續抱持這份感情,過著我的日常生活。


    早上醒來,確認還有昨天的記憶。


    吃完早餐後做準備,搭電車去補習班,在補習班裏也交到朋友。


    彼此抱怨、互相歡笑,把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情當成理所當然,我可以過著日常生活。雖然年齡虛長了幾歲。


    晚上讀書讀累了,我會畫畫放鬆一下。


    以前似乎有去繪畫教室,但我的技術沒有好到能考美術大學。我也覺得這樣就好了,覺得把畫畫當作我的喜悅就好了。


    就這樣過著每一天,秋意開始轉深的周日早晨,我在房間裏找到一本陌生的速寫本,彷佛被我藏起來一樣擺在書櫃後麵。


    讀書休息時想要轉換心情,結果發展成大掃除,如果沒有大掃除,應該不會發現吧。


    我拿著它走到陽台拍掉灰塵,翻開頁麵,上麵畫著一個陌生的男生。


    瞬間,我的心髒伴隨著刺痛用力跳了一下。


    咦?這是什麽?


    我這麽想著一度闔上速寫本,心髒仍激烈跳動。


    噗通、噗通,彷佛拚命想要告訴我什麽。


    回想那張畫,那是我的筆觸,也就是說,那是過去的我畫的畫。


    我沒有記憶,所以那肯定是我失憶症時期畫的畫。


    但是,為什麽會放在那種地方。


    有什麽哽在心頭,但我想不起來。這是不想要讓別人看見的東西嗎?


    不想讓人看到?舉例來說呢?


    舉例來說……是我畫下喜歡的人的畫,之類的。


    不禁傻眼失笑,怎麽可能在有失憶症的情況下喜歡上誰啊?


    而且就連現在,不知為何我從沒有想要喜歡上誰。


    補習班有各種類型的男生,也有在班上深受好評的人和我覺得很帥氣的人。但就算那些男生和我說話,我心中「不錯耶、有點喜歡」的心情完全不為所動。


    我邊想著再次打開速寫本,那是個看起來有點不可靠,但可以感受到他濃厚溫柔的男生。


    不可思議的是,有那個男生要笑不笑的微笑、害羞笑容、側臉等各種畫,但沒有他正麵微笑的畫。


    當我注視著畫時,心髒再次用失常的速度用力鼓動。


    這個人到底是誰?


    我讀過好幾次,但感覺日記中沒提過這個人。


    母親會知道嗎?總覺得問母親這種事很羞人。


    那麽,小泉呢?


    我原本想要拍照傳訊問她,但想到今天下午約好要見麵。


    那麽,到時再問她吧。


    我邊這樣想,又低頭看向速寫本上的男生。


    3


    「我的心髒,可能不太好。所以……」


    神穀如此開口後,我的思考一瞬間當機。


    回過神後,想到神穀不是會開這種玩笑的人,讓我不知該說什麽。


    「這、這樣啊……但是,是那樣吧?不是立刻會怎樣,應該不是那種吧。」我想要吹散嚴肅的氣氛,用著失敗的口吻回應後,神穀輕輕微笑─


    「嗯,隻是個可能性。其實昨天,大概是太累了吧,我昏倒了。」


    而且聽說是毫無預兆,突然發生。


    昨天神穀和真織也到圖書館見麵,回家路上,他騎著自行車時突然感到很痛苦。


    他在路旁停下自行車,覺得不可思議並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時,雙腳頓時無力,當他想扶住自行車貨架時,連同自行車一起倒下了。


    再次醒來時,神穀人在醫院病床上。


    似乎有路過的人目擊神穀倒下,立刻替他叫救護車。


    說單純或許有點怪,但他的症狀就是單純失去意識,很快就恢複了。不過那可能起因於心髒,所以決定過幾天要做詳細檢查。


    雖然說過幾天,但還是要盡早,而且需要有人陪同。


    考量醫院方麵的預約後,決定兩天後檢查,也就是明天。


    「因為我母親是心髒病猝逝的,我小時候就做過各種檢查。當時沒有發現明確的先天性疾病,但我父親相當慌張,所以明天要去好好做檢查。」


    我記得之前有聽他說過以前做檢查的事情,但這是第一次聽到他母親的事。我努力用若無其事的語氣回應,也辦到了。


    「這樣啊,那,那個啊,如果我有什麽能幫忙的,你別客氣盡管說。但是,我也隻做想做的事情啦。」


    我半開玩笑說完後,神穀淡淡笑了。


    說起玩笑話,我過去也曾說過「你可別因為太辛苦倒下啊」之類的話。


    雖然知道玩笑話不可能造就事實,但我還是有點心慌。


    神穀聽到我這麽說,一時露出猶豫的表情思索該怎麽說。


    接著突然變得相當認真。


    「那麽……如果,我是說如果,這種事情該怎麽說呢?沒有什麽事情是絕對,所以我想要趁著想到的時候,就要趕快拜托。也不是這次的事情會怎樣,隻是啊,人真的會突然就走了。」


    「咦?喂,神穀你等等,你在說什麽?」


    乾冷的風吹拂,那個凍得發寒的觸感甚至滲入心中。


    「如果我死了,我希望你能把我從日野的日記裏全部刪除。」


    所有話語從我的意識中消失,我隻是望著眼前這個溫柔的男人。


    如果,神穀死了……


    「雖然這樣說,日野的日記寫在筆記本上,她似乎還把重要的事情統整在記事本上。所以無法單純消除,而是要把記事本和日記的內容移到電腦裏,隻把我的部分刪除,相當麻煩就是了。」


    當神穀繼續說到這邊,我心中巨大的感情,伴隨著聲音一起出口─


    「什、什麽啊,那什麽啦!」


    我害怕地看神穀的眼神,彷佛隻有那裏被截取下一般,他的眼神清澈且寧靜。


    「這件事很重要。」


    「我才不想要做那種事,你自己做不就得了。」


    「說得也是,真的是如此。對不起,我說了奇怪的話,但我希望你聽我說。」


    「我不要。」


    我耍任性地拒絕,但神穀隻是苦笑著繼續說─


    「我和失去記憶前的日野幾乎沒有交集,所以……如果我死了,隻要我不在日記中出現,那在日野心中就會變成從來沒有發生過。」


    這句話,讓我想起過去也曾有類似的事情。真織精神不穩定的那段時間,是真織親手把那些日子從日記中刪除。


    「那確實或許能做到,但神穀,你這樣真的可以接受嗎?」


    把自己從情人心中完全刪除,根本不可能有人如此希望。


    神穀看著我的眼睛笑了。悲傷地,笑了。


    「我覺得這樣就好,雖然寫成分手了也可以,但日野或許會想要找我。然後發現我死了,感覺會對她的精神造成不好的影響。那麽,雖然有點費工夫,讓我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比較好吧,讓我們從沒有過這段關係比較好吧。」


    神穀說出一連串的悲傷話語,讓我低下頭。


    「但是,什麽啦……說什麽死不死的,不會有事啦。」


    「嗯,我知道。但我覺得,人類存在本身就像是個奇跡。不覺得很厲害嗎?和工業製品不同,那裏沒有設計圖,也沒有熟練的工匠。在母親肚子裏成長,然後被生下來,從那時開始,不,是從那之前就活著耶,我覺得那就像是個奇跡。因為不像機器人按照設計圖製作,所以有異常也沒辦法馬上察覺,不能動了也沒辦法換個零件就恢複。像這樣活著,其實我也不太懂,就很不可思議,但又很厲害,同時也很恐怖。」


    神穀說完後,靜靜看著自己的左胸。


    回想起來,我當時要是有對神穀說些什麽就好了。


    有對神穀,說些什麽就好了。


    像是「你這麽做,你覺得真織會開心嗎?」之類的。


    但結果,我還是沒把這句話說出口。因為我感覺,神穀所說的話,有一點,真的有一點點正確。


    因為精神不穩定的真織,一瞬間閃過我的腦海。


    還有真織雙親一直擔心的並發症……


    「對不起,我說了奇怪的話。」


    在我沉默以對時,神穀對我微笑。確認時間後,說著「我差不多該走了,那麽,改天見囉」就離開了。


    隻在我心中留下淡淡的笑容。


    隔天晚上,神穀透因為心因性猝死而過世。


    當天晚上,我從神穀的姐姐口中得知這個事實。


    很在意檢查結果的我,晚上打電話到神穀的手機。


    完全沒有接通的跡象。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我想起以前神穀曾經說過他很少看手機,所以沒辦法,隻好先掛斷。


    接著大約三十分鍾後,我接到神穀號碼的來電。


    我鬆了一口氣接起手機。


    「真是的,你也把手機帶在身上吧。然後咧,檢查的結果怎樣?」


    「啊……檢查的結果,當時沒有發現明顯的異常。」


    我立刻發現那不是神穀的聲音,但那是曾在哪裏聽過的聲音。


    「咦?啊,那,那個,神穀呢?」


    我一問,那個清澈的聲音悲傷地告訴我─


    「阿透……我弟弟,因為心因性猝死,已經過世了。」


    時間才剛過晚上九點不久。


    房間伴隨著無限的寬敞不停擴張、擴張,我陷入從腳邊被空間吞噬的錯覺。他姐姐在我耳邊說著什麽。


    聽說神穀在將近兩小時前,在家裏昏倒過世了。


    我聽著一連串的事情,跌入混亂的深淵中。人會突然,過世。


    昨天為止還在身邊近距離接觸的人,就這樣死了。


    他姐姐說明天再對我詳細說明,我們約好明天下午三點見麵,就這樣暫時掛掉電話。


    當我聽著不停往意識逼近的悲傷浪濤聲,那不知何時轉為心跳聲。


    在這個充滿失去的世界中,我對死亡毫無防備。


    神穀因為有母親驟逝的經驗,對死亡有所防備。


    說那種話嚇我一大跳,然後……


    明明毫無意義,我開始上網查心因性猝死的資料。身體不停顫抖。如果不做些什麽,感覺我就要被這類似畏寒的震顫吞噬。


    《有些疾病會讓原本以為很健康的人,在某天突然猝死,其中一個就是心因性猝死。這絕非不關己事,隨時隨地都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這比因交通事故死亡的人數更多,日本一年有將近六萬人死於心因性猝死。平均七分半鍾就有一人死於此疾病。》


    《雖然國中小學普遍實施心髒健檢,即使如此還是常見在上課中發病的病例。過去十年間有超過三百人猝死,在學校管理外的人數更多……》


    《近年民眾已廣泛認知aed的必要性,車站與公共設施也積極設置,但尚未推廣至家庭內。利用aed救治隻要晚一分鍾,存活率就會下降百分之十,如果救護車超過八分鍾才有辦法抵達,存活率就會下降百分之八十。》


    我毫無情緒地看著這些文字的排列。


    突然,我想起神穀說過的話。


    『我覺得,人類存在本身就像是個奇跡。因為不像機器人按照設計圖製作,所以有異常也沒辦法馬上察覺,不能動了也沒辦法換個零件就恢複。像這樣活著,其實我也不太懂,就很不可思議,但又很厲害,同時也很恐怖。』


    就像是奇跡……那麽神穀的奇跡,已經,結束了嗎?


    這麽一想,我眼睛發熱,淚水湧出。


    我趴在桌上放聲大哭,像個孩子般大哭。


    隔天中午過後,百般煩惱的我決定去真織家。


    真織自從得到失憶症後,除了我之外,極力避免和其他朋友來往。


    這其中有各種理由,就算隻是用通訊軟體每天聯絡,應對也會相當辛苦。不僅如此,大家確實朝著未來前進這件事,也可能對每天的真織造成嚴重打擊。


    因為導師也知道內情,應該不可能直接告訴真織神穀的死訊。


    但真織的日記中有神穀,她遲早會發現神穀不在。


    那麽,身為他們倆的朋友,就得由我來說這件重要的事。


    我下定決心在真織房裏告訴她神穀的死訊,真織嚇得說不出話來。


    「神穀……神穀透同學,是我的男友先生對吧?」


    我低下頭,真織悲傷地繼續說─


    「騙人,怎麽這樣……我還隻讀了日記重點整理的地方,但我很期待今天和他見麵。他應該是對我來說相當重要的人……」


    在我無法抬起頭時,我聽見壓抑嗚咽的聲音。


    抬起視線一看,真織哭了。


    表情因為悲痛扭曲,淚水從她的大眼睛中流出。


    「為什麽啊,好奇怪喔,我明明沒有那個人的記憶,太奇怪了。淚水、淚水停不下來。明明也隻在照片上看過他的臉而已,我們的互動,也隻有日記記得而已啊。但為什麽呢,太奇怪了。」


    「真織……」


    我沒辦法好好接話,即使如此還是想回應什麽。


    「一點也不奇怪,雖然我不知道你們兩個是怎樣想你們的事情,」


    胸口的痛楚,讓我停下來吸一口氣。這個痛楚與痛苦,神穀都沒辦法再體會了。


    為什麽是神穀?為什麽、為什麽?那麽溫柔的神穀,為什麽啊……


    邊這樣想,我邊拚命繼續說─


    「你們兩個是天造地設的情侶,和有沒有記憶一點關係也沒有,也和時間長短沒有關係。你們兩個真的很喜歡對方,所以……」


    我接下來語不成聲,也跟著流淚。


    接著在真織詢問下,我說起神穀這個人。


    神穀有多麽珍惜真織,他們兩人之間的氣氛,去哪些地方玩等等的事情。越說越多,我們越無法接受神穀已經不在的事實。


    但時間確實流逝,我和真織兩人,決定一起去見約好要見麵的神穀姐姐。


    帶著輕飄不穩的腳步與思緒,我們搭電車加上步行前往神穀家中。


    按下電鈴,神穀姐姐出來應門。


    雖然透過雜誌及螢幕看過很多次,昨天也講了電話,但這是我第一次直接見到西川景子本人。


    我們在她的邀請下,在常和神穀一起喝茶的餐桌旁坐下。


    未曾見過麵的神穀父親,這天似乎去各個地方辦事情。


    一問之下才知道神穀的遺體安置在醫院中,現在正在準備守夜與喪禮儀式。


    姐姐接著用緩慢且確實的語調告訴我們神穀過世前的詳細狀況。


    姐姐陪同神穀一起到醫院做檢查。


    在得到芥河賞後的這一年半內,姐姐受到許多媒體的介紹。


    得獎後的第一本作品也在今年一月發售,世間一般的評價也極高。


    姐姐在百忙之中還抽空陪他去檢查,可以看得出來相當擔心吧。


    神穀和姐姐上午很早就到醫院去聽說明後,接受檢查。


    一直到下午才檢查完畢,當天沒辦法馬上知道結果,但似乎沒發現心髒有明顯異狀。


    檢查完後,兩人一起回家。神穀父親也比平常早回家,姐姐告訴他檢查沒有明顯異狀。


    父親鬆了一口氣,神穀泡了個暌違兩天的澡。當神穀回到客廳時,父親和姐姐兩人正在準備晚餐。


    神穀看著這一幕微笑,姐姐問他,他似乎這樣說─


    『不,事情過去後就覺得沒什麽。隻是單純覺得真好呢。』


    姐姐要神穀好好靜養後,和父親一起做飯。


    此時,背後突然傳來什麽倒下的聲音。


    兩人一轉頭,神穀已經倒在地上。姐姐急忙叫救護車,替他做人工呼吸和心髒按摩,但毫無反應。


    救護人員急忙抵達開始救治,但神穀沒有恢複意識。


    在那數十分鍾後,醫院宣告神穀死亡。


    時鍾秒針的聲音,在我們三人間響起。沒有任何一個人有動靜。


    我們到底就這樣維持多久了呢?


    「其實我很清楚你們的事情喔。」


    姐姐看了我,接著看了真織。


    我吞了一口口水滋潤乾澀的喉嚨,開口問─


    「是神穀……透同學說的嗎?」


    「是啊,他總是很開心地說著。和真織也在鄰鎮的煙火大會上打過招呼,你順向失憶症的狀況,在那之後怎樣了呢?」


    姐姐詢問低著頭的真織。


    我和真織都嚇得瞪大眼。


    「咦?為什麽會知道我的症狀……」


    真織一回應,姐姐露出詫異的表情。


    原來神穀有對姐姐說關於真織的失憶症啊。他們是家人,說理所當然或許也是理所當然。


    但真織不知道神穀知道她有失憶症的事情。


    我倒吸一口氣,姐姐繼續說─


    「對不起,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麽原因,但阿透他知道你的症狀,卻裝作不知情啊。」


    「我,我……瞞著透同學自己的病情。但,但是,他,那個……」


    真織接著開始說起她和神穀之間的關係。


    其中也包含了連我都不知情的事。


    神穀對真織的告白,其實是為了要保護他的朋友。


    他們是一對有交往條件的情侶,以及第三個條件是……


    「但是,阿透真的喜歡上你了,至少我看起來是這樣。」


    姐姐這句話讓真織一瞬間說不出話來。


    「我不知道,我不記得,真的全部都忘掉了。要是沒有日記,和他共度的每一天也會全部像是沒發生過,就是這種狀態。」


    真織斷斷續續地說出她的痛苦。


    但她沒有停止說話。


    「但是,每一天的我都從他身上獲得莫大勇氣。他,透同學似乎這樣說。他說,我也會讓明天的日野過得很開心。這句話,真的拯救了每一天的我。實際上,我今天也非常期待可以見到透同學……但是……」


    真織再次低頭,姐姐接著說─


    「謝謝你告訴我。但是,沒辦法累積記憶這件事不是誰的錯,而且阿透是在知道這件事的情況下繼續和你交往的。阿透肯定也很開心吧?煙火大會那天,我看見和你在一起的阿透,嚇了我一跳。沒想到那孩子竟然能如此喜歡一個人……我完全沒想到。如果在最後一瞬間,他能在腦海中想起哪個人,那他肯定也很幸福。謝謝你,真的。」


    我等待真織冷靜下來,問姐姐今晚守夜的時間和會場後,和真織一起離開神穀家。


    腦袋從昨天起就處於嚴重混亂中,我到底該不該做「那件事」。


    神穀死後,這世界上隻剩我一個人可以繼承他的意誌。


    我一度和真織朝最近的車站走去,接著又說我有事要對姐姐說,單獨折回神穀家。因為真織現在的狀態讓人不放心,於是我招了計程車送她回家。約好晚一點再見後,我和真織道別。


    我再次按下神穀家的電鈴,姐姐一臉驚訝。


    「你……怎麽了嗎?忘了東西嗎?」


    「不,那個,透同學拜托了我一件事情,然後……我已經沒有辦法判斷,所以想著能不能請教你的意見。」


    姐姐大概發現我想抓住救命稻草的心情,或者是對弟弟的拜托產生反應,她沉默了一會兒之後點點頭。


    「我知道了。」


    坐在餐桌旁的我,把真織和記事本、日記,以及並發症的危險性全部說明了一次,接著告訴姐姐,神穀拜托我把他從記事本和日記上刪除。


    姐姐聽完後,沉思了一段時間。


    「如果你能把正本或是影本拿來給我,我來把記事本和日記內容數位化。我想我應該能把阿透刪除後,再把事情合理化。我很擅長這種事情。」


    我不知道我該對姐姐說的話如何反應。


    但是,我回想起告訴真織神穀的死訊時,她的失落以及焦躁,我問姐姐─


    「姐姐,你真的覺得這樣做比較好嗎?」


    我自己心中沒有結論,這應該也需要對真織的雙親說明吧。


    但是……隻要執行這件事,神穀就會完全從真織的日常生活中消失。


    但如果留下,真織或許每天都會很痛苦。


    「我認為,這件事沒辦法比較好壞。」


    姐姐如此回答我的提問。


    「這個世界由話語構成,而人類會想要依賴這些話語。隻要覺得好,任何事都會變好事;隻要覺得壞,任何事都會變壞事。我認為這次的事情特別是如此,因為不確定結果。如果不把阿透從日記刪除,真織可能會非常痛苦,而看見她痛苦,你可能也會想,要是照阿透所說的做就好了而痛苦。相反地,如果把阿透從日記刪除,或許就能拯救現在的真織,但是你的良心可能會受苛責。但那些在此時此刻都無法確定。」


    我隻是靜靜地聽姐姐說話。


    「如果活在不得不活的人生,是我們人類最自然的樣貌,那麽真織痛苦地活著,和我們受良心苛責地活著,我認為都是正確的樣子。隻不過……綿矢同學,阿透把這件事托付給你,所以,要由你來決定。隻以你想不想這樣做為基準,我遵從你的判斷。如果你自己沒辦法決定,把我當理由就好了。如果這是阿透的遺誌,那我想要替他實現,但是……」


    姐姐在此低下頭,沒辦法繼續說下去。


    我又像過去那樣,快要因為自己的不中用而消沉了。


    結果我沒辦法當場下定決心,再次離開神穀家前往真織家。


    真織在自己房裏,宛如重病般俯臥在床。


    我開始想像真織的明天。


    早上醒來,先接受自己現在得失憶症的狀態,得知男友的存在。


    但她的男友過世了,隻留下記錄著開心日子的日記。


    每天早晨,真織都必須麵對這兩件不講理的事。自己的失憶症,以及男友的死亡。


    也有並發症的危險性,每天隻能在悲觀中活著……


    不,別再這樣了,別再利用真織的狀態來正當化自己的行動,最終就如同姐姐所說,隻取決於我想不想要做。


    而且,我不是常說大話嗎?


    我隻做想做的事,不做做不到的事。


    和真織商量,絕對會被她阻止吧。我不再猶豫了,所以,我決定獨斷去做這件事。


    如果要做,越早越好。


    我知道真織把記事本和日記收在哪裏,真織也沒有辦法老是躺在床上。趁她去洗手間時我打開抽屜,下定決心把記事本與所有日記全收進包包裏。等到真織回房後,我對她說要去超商然後出門了。


    把記事本和好幾本日記影印後,我買來信封袋分別裝進去。


    等我回到真織的房間時,外頭已經開始轉暗。


    如果真織發現記事本和日記不見,我打算找藉口敷衍她。我打算說「我認為讓現在的真織讀日記不太好,所以我偷偷收起來了」。


    但真織什麽也沒說,燈也沒開,以和剛才相同的姿勢躺在床上。


    看來她剛剛似乎沒有想要看記事本和日記,我花了不少時間影印,她似乎也沒有覺得奇怪。


    雖然時間有點怪,但我說我買了零食,問真織要不要喝個茶。今天還要守夜,我們兩人的這天還很漫長。


    真織無力地起床,說她要去廚房泡茶就走出房間。


    我趁著這時候把記事本和日記放回原本的地方。


    我們算好,在姐姐告訴我們的時刻前能抵達守夜會場的時間點出門。


    我到了會場後,不動聲色地偷偷把裝有影印本的信封袋交給姐姐。


    這是我第一次和喪主的神穀父親說話,但他比從神穀口中聽到的更加可靠,強忍悲傷,毅然地做出父親該有的舉止。


    看見真織時,神穀父親發現了什麽,朝真織深深一鞠躬。我知道他們兩人之前在煙火大會上見過麵。


    「真的非常謝謝你特地過來,故人……阿透肯定也會很開心。」


    大概,隻有我發現,水珠滴落在神穀父親的腳邊。


    上香時,真織邊發抖邊凝視著棺材內神穀的臉。


    隔天中午前,擔心的我到真織家看她時,她的表情相當沉重。


    看來她把神穀的死寫在記事本和日記上,而且已經讀完了。


    昨天,我這次是有明確的意圖,沒有阻止真織將昨天的事情寫在日記上。


    雖然覺得很抱歉,但我想要親眼看見真織本來會有的狀態。


    接受了男友過世的事實時,真織到底會怎樣反應。


    她雖然活著,但其實已經死了吧。真織憔悴得讓人不禁如此認為。


    下午,我獨自一人去見神穀姐姐。


    神穀的父親說「包在我身上」,現在似乎正在準備喪禮。


    姐姐昨晚一夜未眠,把記事本和日記用電腦數位化。她不單隻是把與神穀有關的內容刪除,還巧妙地將敘述合理化,把神穀替換成我。


    實際上,三年級時我已經和真織不同班,姐姐改成三年級也和二年級時同班,相關人際關係的變更也不會讓人感到不對勁。


    姐姐對我說明改寫時變更了哪些部分之後,拜托我看看有沒有哪裏不自然。


    我點頭後,姐姐表示她要小睡一下,走進神穀的房間。


    當我想著那個人沒有哭,還真是個堅強的人時,就聽見了她壓抑音量的哭聲。我的情緒也在此染上強烈的悲傷色彩,淚水滿溢而出。


    但現在不是哭泣的時候,我想起該做的事情,擦乾了眼淚。


    我邊比對真織原本的日記和數位化後的日記進行確認。


    不管哪個日記,哪一頁都有真織和神穀的記憶。


    兩人開心笑著,從日記中可以看見那幅光景。


    神穀就是這樣……不,阿透就是這樣支持著真織啊。


    我如此一想,淚水又再度冒出。


    4


    在那之後幾天,阿透的喪禮結束,我也確認完畢了。


    瞞著真織,真織的雙親、我和神穀姐姐一起討論接下來的事情。真織的雙親從阿透生前就知道他的存在,他們深深地感謝他,也感到十分遺憾。


    姐姐說著「這是弟弟最後的任性」,想要出錢買新手機給真織,但在真織的雙親堅持下,最後雙方各出一半。


    辦好手續後,我收下那支手機。


    真織現在的手機中有阿透,在影片中、在照片上、在訊息裏,在我和真織通訊軟體的對話中。


    想要消除這些痕跡,就得要更換全新的手機。


    關於突然換新手機這件事,已經討論好由真織雙親對她說手機壞掉了。在數位化的記事本和日記上也確實寫上這件事,而通訊軟體資料轉移就……當作失敗了。


    接著在阿透喪禮三天後的早晨。


    我事前已經和真織雙親商量好,一大早就到真織的房間去。


    因為真織持續衰弱,在母親的建議下,她現在和父母一起睡。


    我邊吸進寂寥早晨的空氣,邊打開主人不在的房間裏的書桌抽屜。


    拿起好幾本日記本以及記事本,萬般小心收進我的包包中。


    把真織的電腦放在她的書桌上,開機,接著把姐姐給我的記事本和日記的檔案,從我的終端裝置全部複製到電腦的桌麵上。


    姐姐也虛構了從阿透過世那天到昨天為止的日記,甚至還用免費軟體調整檔案和檔案夾建立的日期時間。


    從今天開始,真織就會讀電腦上的手冊與日記內容,認知自己的狀態與日常生活,接著繼續在上麵寫上新的生活。


    真織的手機就放在另一張桌子上充電,我拿出新手機,邊參考真織的手機,把資料轉移失敗後,登入通訊軟體。


    過去我和真織的聊天內容,有阿透的那些內容,真織已經看不見了。


    這樣一來,真織再也不會看見和阿透共度的日常了。


    『到時候,後續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過去和阿透開玩笑的對話在我的記憶中複蘇。


    我忍不住當場仰頭。阿透,這樣真的是對的吧?


    這麽說來,結果我到最後都不曾喊過你的名……


    把新手機放在桌上,再將真織的手機收進包包裏。這預定交給我來保管。


    有大量的速寫本,我隻把畫有阿透的頁麵謹慎地撕下來,收進事先準備好的大資料夾內,也把速寫本裏的紙張碎片清理乾淨。


    接著對照確認清單,看有沒有漏掉什麽。


    忘了重要的事情,我得換掉貼在牆壁上的紙!這麽想著,我把頭轉過去。


    《我因為車禍而得了失憶症,先去看桌上的記事本吧》


    《但我高中畢業了。我很努力了呢》


    《一日入魂》


    《別忘記感謝家人》


    這些一直守護著真織,原本隻是毫無靈魂的白紙們。


    我像在做背叛它們的事情,無法長時間直視。


    《我因為車禍而得了失憶症,先去看電腦內的記事本和日記吧》


    如果隻有一張可能會讓人感到不自然,我把真織手寫的紙張換成我列印出來的紙張。紙張上的內容我全都記得。


    但是,在做這件事時,我發現了無法理解的東西。某張紙後麵貼著一張便條紙,看見便條紙上的內容,我停下動作。


    《失憶症治好之後,也要記得神穀透同學喔。重要的東西,好好收在重要的地方》


    為什麽在這種地方?我無法不思考其中意義。


    撕掉紙張的時候……也就是失憶症開始痊愈時,希望自己可以看到這篇文章,所以才這麽做吧。


    我想真織應該沒有發現我和姐姐做的事情,但她或許察覺到什麽了。或者這隻是表現出她對阿透的強烈感情。


    我有點想哭,但不管怎樣,這些也得全部收走才行。就算把便條紙重新貼到新的紙張背後,真織總有一天會發現吧。


    我把紙張和便條紙全收進包包裏,換上列印的新紙張。


    關掉燈,關上房門前轉過頭看。


    新換上的冰冷紙張,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


    在那之後,看電腦變成真織每天必做的事情。閱讀數位化的過往記事本內容與日記,接著加上自己新的每一天。


    真織母親也告訴她,那是她從之前養成的習慣。


    資訊全部更換後的隔天見麵時,真織明明不知道阿透的死卻相當痛苦。她似乎無法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怎麽會這麽糟。


    「通訊軟體的資料轉移似乎失敗了,糟透了啦。和你的開心每一天都留在上麵耶,已經都看不到了。」


    真織相當沮喪地說著,我從正麵緊緊擁抱她。


    「沒關係啦,我們接下來再做很多開心的事情吧。不隻在訊息上,現實生活中也相同。我,我……我會讓真織的明天也過得很開心,好不好?」


    真織對我突然的舉動感到不知所措,但最後答了「嗯」,把頭靠在我的肩上,接著又說「小泉,謝謝你」。


    又過了兩、三天之後,真織慢慢恢複了。


    人類的自然治愈力,讓我感到開心又悲傷。


    四月來臨,真織過著新生活與新習慣。不知何時,她已經恢複成以往的真織了。


    我升上大學後,也盡量周末都會和真織見麵。


    真織平常會到鎮上的繪畫教室上課,或者到公園去散步。


    總是和阿透兩人走在一起的真織,我偶爾會看見她單獨走在站前的身影。


    明明決定性地少了什麽,真織卻沒有發現。


    這幅光景,讓我痛苦得無法忍受。


    四月底某天,那天天氣很好,我和真織一起到公園散步。


    那是阿透和真織第一次約會的地點,也是我們升上高三之前的春假一起賞花的地方。真織說她想要去那邊。


    走在櫻花已經全部凋謝的公園內,真織努力想表達什麽─


    「該怎麽說呢……我覺得,我好像忘記了什麽非常重要的事情,完全想不起來。嗯,這也是當然嘛,因為我每天都會忘掉那天的事啊。」


    在那又過了將近一年的歲月,真織的失憶症開始痊愈。


    接著開始上補習班,季節進入秋天的現在─她拿著畫有阿透的速寫本,在咖啡廳裏問我。


    「欸,這個是誰啊?」


    她這麽一問,我的腦海中閃過各種想法。為什麽真織手邊還有阿透的畫,我應該全部收走了啊,是哪裏還有遺漏?


    我喝了口水。


    不,話說回來根本沒必要隱瞞阿透的存在。真織已經從失憶症中恢複了,也不再會有我們害怕的並發症,告訴她阿透的事情後,也能隨著時間解決。


    隻會讓她感到些許難過與痛楚,肯定會沒事的。


    「咦?啊,那個啊,高中暑假時你會到圖書館去,那時遇到很多次的人啦。」


    我卻還是如此回答,因為我不知道怎樣對真織來說才是好的。


    把阿透全部忘掉。就算將來哪天再次不可思議地看這本速寫本,那時真織也已經有喜歡的人,連速寫本的事情也會忘記般的……


    或許也會有這樣的幸福,或許根本不需要經曆這種痛苦。


    但真織不接受我的說詞,她想要解決自己心中的疑問。


    「嗯~~但為什麽有這麽多啊?」


    「你那時很熱中畫人物像,說不想老是畫我,也想要畫男生,所以就請他幫忙了。」


    「但是日記上都沒有寫耶,而且我為什麽要藏起來?這在書櫃後麵。我現在想起來了,那是以前的我藏重要東西的地方。」


    藏重要東西的地方?聽她這麽一說,便條紙上的內容閃過我的腦海。


    《失憶症治好之後,也要記得神穀透同學喔。重要的東西,好好收在重要的地方》


    現在,疑惑在我心中解開了。那並非放棄的意思。


    重要的東西,收在重要的地方。


    也就是說,不管發生什麽事情,都不能忘記阿透。真織如此想著。


    「我爸不是很過度保護嗎?我小學時他會偷偷進我房間,看我的交換日記之類的。我很討厭這樣,所以開始把重要的東西藏在書櫃後麵。升上國中之後他也沒再那樣做了啦,所以我也忘了。但這本速寫本就在書櫃後麵,我覺得應該不是偶然。」


    真織的表情不是純粹感到疑問,而是有哪裏感到不滿的失望表情。


    露出這種表情後,真織相當認真地問我─


    「小泉,你該不會瞞著我什麽吧?」


    我絕非不曾想像過會有這天到來。


    我可以笑著敷衍,要不然也可以編故事騙真織。


    沒錯,有太多方法可以蒙騙她了。現在還能辦到,但是……


    當我發現時,我的視線已經模糊。我看見的景色中,也有真織驚訝的表情。


    不可以,我不可以哭。為什麽要哭,為什麽要哭啊。明明是個怪咖啊,明明是個不知道在想什麽的人啊。明明,是個冷淡的人啊。


    快點,笑一下,然後編個假故事騙真織,這樣就能結束了。


    「真織,那個人啊……」


    但是,我根本不可能說謊啊。


    「是你的,男朋友。」


    因為他們兩個人真心喜歡彼此,所以我根本不可能說謊。


    我聽見真織充滿困惑的聲音,我拚命地想繼續說下去。


    另一方麵,阿透的臉不停出現在我腦海。


    要笑不笑的,有點傷腦筋的,把那句話托付給我,最後的認真表情……


    「但是,但是啊……」


    我連擦拭從眼中不停滾落的東西也辦不到,哭著說─


    「那個人,已經……不在這世上了。他已經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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