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也隨著我的手機鈴聲揭開序幕。


    當我被遠處傳來的鈴聲喚醒時,我首先感到不解。


    咦?為什麽手機會響?


    我討厭被鬧鍾或手機鈴聲吵醒,所以我睡覺時不會拉上窗簾,希望早上能在陽光照射下自然醒來。但是,我的手機鬧鈴功能卻啟動了。


    而且,應該擺在我枕邊的手機換了位置,跑到和床鋪完全相反的地方,就放在櫃子上。


    我走下床,拖著腳步前行。為什麽呢?今天似乎有點溫暖,而且現在是幾點啊?我停下手機的鬧鈴聲後確認了一下時間。


    雖然覺得有點怪異,但也確認了時間是早上五點。


    ……為什麽會是這個時間?


    晚上念書後,應該是十二點前後就寢,所以我才睡了五小時左右。但很不可思議的是,我的身體感覺得到了充足的睡眠。


    對著或許是不小心誤觸的鬧鈴歎氣,我想起現在正在放黃金周(譯注:日本的黃金周(日語:ゴールデンウィーク;英語:golden week,簡寫為gw),是指在四月底至五月初由多個節日組成的公眾假期。)。對耶,放假耶,太棒了。


    我很容易入睡,但一醒來後就很難再次入睡。重新打起精神,我想著先下樓弄杯咖啡拿鐵喝好了。


    無論如何,我還是先把房間的燈打開。


    《我因為車禍而得了失憶症,先去看桌上的記事本吧》


    《一日入魂》


    《首先先去看記事本,快,去看桌子》


    外頭還很昏暗,在被淡淡光芒照亮的室內,貼著許多紙張。


    背脊忽然一陣發涼,我被奇怪的感覺抓住。


    咦?這是什麽……?


    熟悉的我的字跡,出現在陌生的紙張上。直到此時,我才想起剛剛看手機時的不對勁,我連忙去確認畫麵。日期不對。


    昨天應該是四月二十六日,是黃金周的第一天,我記得很清楚。


    但現在的日期已經跳過了一個月以上,紙張上還寫著奇怪的內容。


    車禍?失憶症?


    在我陷入混亂之時,走廊傳來腳步聲,我轉過頭去時聽見了敲門聲。


    應門後,母親端著放上馬克杯的托盤,表情有點嚴肅地走進房間。咦?為什麽……為什麽?


    我滿心疑問,但總之還是先問問紙上寫的事情。母親有點難以啟齒地回答─


    「真織,你發生了車禍,然後因為車禍得了失憶症。」


    聽完車禍和失憶症的詳情後,我茫然若失。


    聽母親一說我才想起來,自己確實遭逢了車禍,但那是昨天的事情,絕對沒錯。


    但對這世界來說,那不是昨天,而已經是幾十天前的事情了。


    騙人的吧?我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很僵硬。


    但即使我拚命回想昨天發生的事,都隻能想起發生車禍的「昨天」。雖然我懷疑母親說謊,但母親根本沒必要說謊。


    也就是說─我真的失憶了。


    老實說,我真的笑不出來。很想笑,但卻笑不出來。


    為了冷靜下來,我坐在椅子上喝母親端來的咖啡拿鐵。


    我最愛的加了肉桂的拿鐵,卻無法一如往常地讓我平靜下來。


    我在發抖。母親相當痛苦地看著這樣的我。


    接下來母親告訴我,我每天都會做什麽事,接著讀起過去的我所寫的記事本與筆記。


    我似乎每天早上都為了讀這些而早起,因此再晚也要在十點就寢。


    母親似乎也配合我改變了生活作息。「如果有問題,我在樓下等你」母親留下這句話後,就讓我一個人獨處。


    我看向桌上的記事本。


    很陌生,但是是我會喜歡的簡單設計。那是本活頁式記事本,不僅可以隨意追加頁麵,在稍微突出的隔頁板區隔下,各個項目更是一目了然。


    聽母親說,我平常會用手機做筆記,然後把必要的事情整理在記事本上。隻要寫在記事本上就不需要擔心資料毀損。


    我戰戰兢兢地拿起記事本,第一個項目標題為「重要」。


    我遭逢車禍以及失憶症的症狀,這件事情隻有我的雙親、小泉和學校老師知道等等,這邊寫著最重要的事情。


    我似乎沒讓班上同學知道我得了失憶症的事。


    上麵也寫著理由。


    雙親找學校商量我得了失憶症的事情後,得知國家規定,有障礙的特殊學生隻要達到規定的出席天數就能畢業。


    隻不過學校同時也告訴父母有關失憶症的危險性。


    我根本沒想像過,失憶症的謠言被傳開會是一件相當危險的事情。


    不管發生什麽事情,我都沒辦法記住,會遺忘。


    不管誰對我做了什麽事情,隻要經過一天……


    謠言傳開後,學校裏或許會有許多人跑來教室看我一眼。而在現在這個時代,消息也能輕易地在學校外傳開。


    世界上當然不是隻有壞人,也有許多好人。要是說出口,班上同學肯定會多多顧慮我,但是,並不能保證他們不會外傳。要是真的發生意外就太遲了,而這個恐懼可能也會增加我每天的精神負擔。


    醫生說,盡量避免壓力、做些開心的事情讓精神平靜下來非常重要。


    因此,我極力避免和小泉以外的人來往。


    確認完重要事項後,我快要不能呼吸了。


    我有一種開闊的未來突然關上了大門、被人拋棄在黑暗中的感覺,這讓我很想放棄繼續閱讀。事實的重量……快要把我壓垮了。


    但我必須得麵對。類似些微希望的什麽東西,也寫在重要的項目中。


    《雖然是這種狀態,但我也交了個男友了。請看記事本的「男友先生」項目,以及五月二十七日以後的日記。上麵寫著男友先生的事情》


    我再次看著寫在記事本上的文章,短暫陷入了沉思。


    我交了男友……但是,是為什麽?我現在是這種狀態耶,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我作好覺悟,首先先看了記事本的「男友先生」頁麵。


    對方是別班的神穀透同學,我和他沒有交集,幾乎不記得。


    大概是個白皙纖瘦的人。


    根據記事本內容,我的手機裏似乎還有存放他照片、影片的專屬資料夾。


    一看手機確實是這個人,還有情侶那種貼在一起拍的自拍照。我們為什麽會交往,也寫在「男友先生」的頁麵上。


    神穀同學放學後突然找我到校舍後方,然後向我告白。但我覺得他不是因為喜歡我才告白,而是被誰逼著說的。


    要是平常的話我應該會拒絕,但那時我閃過一個念頭,我想要利用這個告白,想要試著努力能不能在這種狀態中做些什麽全新的事情。


    我在那之前的每一天,似乎對無法累積任何新事物的自己感到相當錯愕。我什麽事情也不能做,隻是虛度一日時光。接著,我狠下決心做出這種事。


    我們的交往有三個條件。


    一,放學之前我們都不能和彼此說話。


    二,聯絡的內容要盡量簡潔。


    三,千萬不能真的喜歡上我。


    歸納起來就是這種感覺,條件的理由也寫在上麵。


    第一點,因為我在這種狀態下還是要上學,所以我需要時間閱讀記事本、日記來整理自己的事情。


    第二點,要是太頻繁和我聯絡,不僅可能因為時間關係沒辦法回覆,要是他傳訊息提到和昨天的我之間的話題,我也會很傷腦筋。


    第三點,就算交往,在這種狀態下遲早會分手,所以我想盡量讓自己不要有戀愛的情緒,類似於偽裝情侶。


    接下來,我開始看著神穀透同學的個人資料。


    從生日、家人、血型、喜歡的作家等資訊,推敲他是個怎樣的人。


    沒落貴族、老媽、很重視衛生感的人。在我想著「衛生感是什麽啊」的時候,上麵也有說明。清潔感可以偽裝,但衛生感裝不出來。


    「是喔。」我有點佩服。我發現自己對他稍微產生了興趣。


    我鼓起勇氣伸手拿起筆記本。


    記事本上摘要了重要事項,而筆記本似乎被我當成「日記」使用。


    用日記的方式,寫下車禍後每天的生活。為了能短時間讀完到此為止的事情,我似乎也以每周為單位去統整日記內容。


    日記寫法和記事本的差異很大,沒有格式,相當自由。


    考量時間,我先讀了統整的內容。我每天似乎都很努力地過著和以往無異的日常生活,也努力不讓其他人發現我的狀況。


    大略確認完男友先生出現前的日記後,我終於開始讀男友先生出現的五月二十七日之後的每篇日記。


    「放學後」、「約會」、「男友先生」、「小泉」、「男友先生的家」、「紅茶」。


    明明是自己的事卻難以置信,我讀到忘記了時間。


    當然其中並非全是開朗的事情,統整的日記中也包含著讓人感到沮喪的內容。像是努力升上升學班卻變得毫無意義,以及和朋友的往來,還有一直不見好轉的失憶症。


    但在男友先生登場後的日記中,每篇都寫滿了樂觀且相當開心的事情,像是和男友先生聊了這種事情,他當時的表情有點可愛之類的。無所謂的事情真的很無所謂,但得知昨天的我還有感受這種事情的從容,竟讓今天不普通的我有了勇氣。


    太陽不知何時升起的,轉眼間已經早上七點了。


    此時,我對該直視的失憶症的恐懼也稍微緩和下來。


    離開二樓房間來到客廳,父親正在看報紙。他看起來和昨天沒有兩樣,但感覺也有點緊張。


    當我看向他,父親迅速放下報紙,朝我咧嘴一笑。


    ……該不會每天都是這樣吧?


    「啊,那個,給你們添麻煩了。」


    我低頭道歉後,父親慌慌張張起身。


    「說什麽添麻煩,才沒那種事。孩子的媽,你說對吧?要是真織沒救人,那孩子說不定也沒命了,你真的很了不起。失憶症也是,雖然很罕見但也不是完全沒有病例。或許得花一點時間,但有可能治好的。慢慢來不要著急。」


    母親早上也是這樣對我說的。一想到讓父母每天早上說這種話,我就覺得過意不去。但最糟糕的就是讓他們看見我難過,所以我很有精神地點點頭。


    大概是鬆了一口氣吧,父親不自然地豪爽大笑起來。


    接著我們一起吃了早餐,之後我回到自己的房間。確認了記事本後,周六的今天,我預定十二點要和傳說中的男友先生去公園約會。


    約會啊,我還真厲害呢!


    在我煩惱著要穿什麽衣服赴約時,手機來電鈴聲響起,是小泉打來的。


    「啊,真織,你今天應該是要和神穀約會對吧?沒問題嗎?」


    大概是昨天說過了,小泉似乎知道我今天的行程。


    「小泉,對不起喔,總覺得好像把你卷進很麻煩的事情裏。」


    「麻煩?啊啊,如果你是說記憶的事情,不用在意,我隻做我能做的事,也隻做我想做的事。」小泉若無其事地說道,但這句話拯救了我。


    小泉的個性讓她不易與人深交,但她會對自己打算深交,以及最終深交的人盡心盡力。


    「聽到你這樣說真是太好了,然後我現在正在煩惱要穿什麽衣服去約會。」


    「別問我。」


    「什麽?」


    「別在我麵前放閃。」


    「我才沒有放閃。」


    但昨天以前的真織們,也有件事瞞著小泉。


    昨天以前的真織們,沒有把我和神穀同學是偽裝情侶的事情告訴小泉。


    雖然已經帶給她非常多麻煩了,但和男友先生之間的事情是我的任性,所以我似乎是希望盡可能自己解決。


    穿穿脫脫,我好不容易才決定好要穿什麽衣服。


    趁著空檔看記事本和日記,一開始我的心情相當低落,但令人驚訝的是,我卻輕易地適應了「現在」的狀況。


    和母親說要出門,接著對父親說「我要去約會」後,父親瞪大了眼睛,但我已經做好外出準備了。


    父親很堅持要送我過去,我笑著說「不用啦」拒絕後,決定搭電車加步行前往約定的公園。走在前往公園的路上,我心想─


    什麽嘛,我很普通地就能辦到啊!男友先生的資訊也完全記在腦袋裏了。抬頭一看,今天是光線就像要化為音符從天空落下般的超好天氣。


    就像這樣,意外地,我或許能每天都很普通地活著。


    雖然說今天也是,但我如果沒在記事本及日記上留下痕跡……大概會就此消失吧。


    疑似在照片上確認過的男友先生的人,就站在我們約定的地點。


    便服令我有點難以確定,但從他筆挺的襯衫、像是才剛洗過的運動鞋、沒有毛球的黑色牛仔褲,感覺可以從中看見「衛生感」這幾個字。


    「那個,是透同學吧?」


    我一喊他,他立刻從書本中抬起頭來。


    「啊,嗯。」


    「太好了,對不起,我還沒看慣你穿便服的樣子,所以有點沒自信可以認出你。」


    我如此解釋後,他似乎接受了我的說詞。


    我對外隱瞞失憶症的事情,也沒有對男友先生說。會有告訴他的那天嗎?或者是自然分手的那天更早到來呢?


    在我因微小的感慨不知所措時,我發現男友先生身邊有個野餐籃。


    從接下來的對話我得知了新的事情,男友先生似乎有姐姐。


    這個野餐籃是他姐姐的東西,雖然並非死別,但我沒辦法放任落寞談論這件事的他不管。我說「我肚子餓了」,他對我一笑。


    接著,我們做了很有情侶感的事情。


    我們走到鋪上整片綠色地毯的草地廣場,在樹蔭下鋪野餐布。


    看著遠方在假日出遊的家庭,品嚐男友先生親手做的便當。吃著有大量蔬菜、色彩豐富的三明治,減低熱量的配菜也相當美味。


    「你可以當個好老公呢。」


    「你也是……啊~~不好說耶。」


    「為什麽不肯定到最後啦。」


    我這樣說著轉過頭去,隻見男友先生滿臉笑容。


    這什麽啊,好不可思議的心情。陌生的他對我敞開心胸了。


    不僅如此,我自己似乎也相當自然地對他敞開了心胸。


    那感覺相當溫暖,讓我驚覺原來人類也能做到這件事啊。


    就算隻能維持一天的記憶,就算我隻透過資料認識眼前的人,但這個人認識我,他心中有和我一起共度的記憶,他就能用著如此溫柔的眼神看著我。


    不可思議地,讓我感到安心。就算沉默也不討厭。


    「真不可思議。」


    「怎麽了嗎?」


    當我把這個想法脫口而出時,男友先生反問道。


    我們的視線一度交合後,我看向前方回答─


    「沒有,隻是不可思議,總覺得真的很不可思議,心情一點也不急躁、不痛苦。就算不說話也完全不覺得無聊或不自在,甚至覺得我們已經這樣靜靜地累積了許多時光。」


    視線感受到溫和的日光,我們閱讀著名為時間的書籍。


    在這之中,我思考著讓我變成這樣的神明。神明肯定對我們人類毫無興趣,但超越人類尺度而存在的神明,應該沒有善惡吧。


    但是,我想祂或許很溫柔,或許神明……


    一陣風吹來,我的頭發隨之飄揚,我伸手壓住頭發時發現了男友先生的視線。


    當我發現時,他已經說出那句話了。


    「我可以喜歡上你嗎?」


    我慢慢轉過頭看他,神穀透同學以無比認真的眼神看著我。


    我抱著想哭的心情,心想─


    不對,神明……果然很惡劣、很殘酷。


    2


    順向失憶症。日野接著向我解釋這個我不熟悉的疾病症狀。


    簡單來說,這是個無法累積新記憶的疾病,因大腦在事故中受到嚴重撞擊後,累積記憶的係統失去作用,無法啟動。


    她能維持早上起床到睡前這段時間內的記憶,但隻要一入睡,大腦就會開始整理記憶,接著把原本該整理的一天的記憶消除。


    隔天早上起床後就什麽也不留,回到一天前的自己。


    記憶歸零。這就是日野現在身患的疾病。


    邊聽她說話,過去的日野浮現在我腦海中。常拿手機記筆記、頻繁拍照。每天第一次看到我時,她總是深感興趣地看著我。


    這全都和她的失憶症有關。不僅如此,她提出的三個條件也是如此。


    當我聽完她的解釋,說她是透過記事本和日記連結記憶後,她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她的身影,茫然地倒映在我的眼中。


    日野說她原本不打算告訴我,還對我說對不起,竟讓我陪她做這種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我一問,日野的表情染上一層陰霾。


    「嗯。」


    「奇怪的事是指什麽?」


    「你對不喜歡我卻向我告白感到愧疚,我卻利用了這一點,心想這種狀態下的我或許也能做什麽全新的事情,所以才決定和你交往。」


    「這要說起來才是我不好,竟然向你假告白。那才是……該怎麽說,所以就是……」


    我想要說些什麽樂觀的話,卻找不出該說什麽話。


    日野的表情持續陰沉。


    我不希望她露出這種表情,我希望她能笑。


    「有其他人知道你失憶嗎?」


    好不容易擠出口的,卻是這種帶著問號的話。從剛剛開始,我隻說出疑問句與否定句,而日野則隻是一直低著頭。


    「嗯,小泉、我爸媽,還有學校老師和……」


    知情的人似乎相當有限,而她也對我解釋,那是因為失憶症伴隨著意想不到的危險性。聽完說明後,我相當震驚。


    確實如此,讓其他人知道她有失憶症是很危險的事情。


    日野說完後再次低下了頭。


    但我不想讓她低著頭,也不想老是想問問題。


    就算是偽裝情侶,身為男友的我能做些什麽呢?我該思考後進一步執行。


    而我也已經知道答案了。


    自然而然得出答案,甚至讓人懷疑這真的是我想出來的嗎。


    『你知不知道有句格言是,什麽和咳嗽一樣,患上就藏不住之類的?』


    我想起下川同學說過的話。理由是什麽呢?是因為在我少有笑容的生活中,日野的笑容看起來很特別嗎?是因為日野很美?是因為我發現她隱瞞著什麽嗎?愛上她的心情,突然在我麵前真實出現。


    當我發現時,我的眼中隻看得見日野了。


    「如果你不把今天的事情寫在記事本或日記中,明天的你就不會知道,對吧?」


    「對,就跟今天早上一樣,我醒來的時候,是以為自己昨天出車禍的我。如果不寫下來……咦?透同學?」


    日野終於抬起頭來了。


    活到今天,或多或少,每件事中都有各種情緒。


    喜悅與苦惱、悲傷與安寧。


    但現在這般果斷的心情,感覺自己不管怎麽找也找不到。


    我又做到一件讓自己感到驚訝的事情了。


    因為和你在一起。因為,我想和你在一起。


    「那麽,你別把你對我說過失憶症的事情寫下來。並且,也別寫下我喜歡上你的事情。」


    我平靜地說出口,拋棄了所有問號。


    日野相當驚訝,我勉強自己笑出來。


    「違反約定的人是我啊。如果,隻是如果,如果你覺得讓我繼續當偽裝男友也可以,不知道我喜歡你也比較好吧?生病的事情也是,如果其實你原本不想告訴我,如果對把這件事說出口感到不安,還是忘記比較好。我今後也會裝作沒發現,如何?」


    日野沒有立刻回應,但從表情可以看出她的迷惘。


    「總覺得這隻對我有好處耶?」


    「才沒那種事,我……」


    我想起在短短時間內,將我身體重新改組的東西。


    對我來說,「喜歡」這種心情是無法理解的東西。在班上總會聽到有人談論戀愛話題,但我卻覺得那對我來說是遙遠世界的事情。


    而現在,我自然地,在不知不覺中喜歡上她。


    她的笑容,說些無聊蠢事時的她,做出不像她會有的舉動也要顧慮他人的這點,我都好喜歡。喜歡的理由說也說不完,我甚至對初戀感到不知所措。


    但是……把這種心情告訴她又怎樣?根本沒有必要增加她的負擔。


    「我和你交往前,每天的生活都很無趣。所以就算是偽裝男友,隻要可以和你在一起……我覺得,可以當作今天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此時,聽見遠方傳來家庭和睦的喧鬧聲。


    與聲音相隔一段距離的地方,我和她在這裏。


    眺望雲朵,與充滿刻意的我不同,雲朵正隨意地飄浮流動。


    「透同學這樣沒關係嗎?」


    我低下頭。日野看著我,露出鑽牛角尖的表情。


    「嗯,我覺得沒關係。和你一起玩很開心,如果你願意的話。」


    日野一臉沉思。


    這個選擇,總有一天會折磨我和她吧?但我祈禱著。


    希望可以實現,希望老天可以收到。


    日野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深思著,最後緊緊一抿唇後說─


    「嗯……我明白了,那我不把今天的事情寫下來,我會忘掉。」


    忘掉。這出自普通人口中與日野口中,意義完全不同。


    她真的會忘掉。


    隻要不留下行動紀錄,隻要不寫下自己的軌跡,日野就會忘掉。


    「謝謝你。」


    「不,我才要謝謝你,讓你背負了許多……對不起。」


    「沒有,那不算什麽。能有個美麗的偽裝女友,那個,我也很開心啊。」


    我原本打算笑著說些輕佻的話,但卻做得不太好。


    我接著邀請日野喝紅茶,兩人一起喝了紙杯中的紅茶。


    我更詳細地詢問失憶症的事情,日野也毫不厭煩地告訴我。


    關於一睡就會讓記憶歸零的症狀,聽她說隻要努力不睡覺,隔天也能繼續保有記憶,但那其實沒有什麽意義。


    她實際上也請綿矢幫忙實驗,但人類不睡覺根本就無法存活。


    包含導師在內,老師們都知道日野的狀況,所以上課時都不會點她回答問題,作業也可以交白卷。她會參加考試,但不及格也沒關係。


    每天早上得知自己有失憶症很痛苦,但隻要到學校上課,她就能順利畢業。至於將來,她還沒有考慮過。


    十二點就碰麵,雖然就時間來說還有點早,但我們決定三點解散。


    回家前,我對她說─


    「你千萬不能寫在記事本和日記上喔。要是寫了我絕對會發現,因為你的心思全寫在臉上。」


    「嗯,別擔心。」


    日野露出我不曾看過的,那種虛幻又不切實際的表情。


    現在的日野,就是夾在人生這無數頁麵中的其中一頁。


    「那個……透同學,今天很謝謝你。你果然是個非常溫柔的人。」


    溫柔,我嗎?會嗎……?


    「不,我才要說謝謝。然後,那個……」


    我喜歡你,會造成你的困擾嗎?


    我想要問,但最終卻沒問出口。


    看著日野在我麵前等我繼續說下去,我搖搖頭─


    「沒什麽,我送你到車站。」


    送日野到車站後,我拿著變輕的野餐籃打算要回家。


    但我已經對留在家裏的父親說要去約會,如果讓他看見我這麽早回家,而且還情緒低落,或許會讓他擔心。


    我換了個想法走向其他公園,坐在長椅上看書,隻是半個字也讀不進腦海中,同一行字來回看了好幾遍。我到底就這樣讓腦袋空轉了多久呢?


    五點時,告知黃昏時分的音樂響起。


    我前往不常去的商店街生鮮肉鋪,買了牛肉回家。


    父親開心地吃著我準備的壽喜燒,說他今天的寫作進度很棒。


    「你過得怎樣?」


    我一瞬間板起臉來。


    「嗯,她吃便當吃得很開心。」


    好不容易說出這個答案,父親又開心地笑了。


    「那真是太好了。哎呀,你也多吃點肉啊。如果我拿到這次的新人獎,把你的女朋友找來慶祝吧!好不好啊?阿透。」


    明明沒酒量卻喝了酒,父親早早就睡著了。我邊收拾餐具等東西,邊想著許多事情。


    喜歡到底是有著什麽意義的心情呢?人類為什麽會喜歡上另一個人呢?喜歡上另一個人,有時明明或許是很痛苦、很悲傷的事情啊。


    不過,沒人回答我的疑問,隻有洗碗的聲音持續單調地響起。


    3


    周日,是和下川同學道別的日子。


    他要去的新學校在國外,原本我想到機場去送他,但他考量到我的乘車費用,就約我在當地快速列車會經過的車站見麵。


    我已經比約定的時間早很多抵達,但下川同學已經在收票口前等我了。


    「對不起,等很久了嗎?你來得真早呢。」


    我一喊他,他看起來有點難以啟齒。


    我正想著是怎麽了,他突然說出找他麻煩的那家夥的名字。


    下川同學邊慎選用詞,邊對我說他其實有告訴老師他被那家夥勒索財物的事情。


    「那個……他剛剛來還我錢。我跟老師說完的隔天,他放學後找我說話。那是從我存下來的壓歲錢中拿出來的錢,我跟他說不用還了,但他還是說要還我錢。然後今天我是和他約好了才會提早來,他偷偷去短期打工,又和他哥借錢來還我。」


    那家夥不久前還在這裏,來還下川同學錢。


    明明知道他已經走了,我還是四處張望著。


    明明想要思考些什麽,但昨天日野的事情卻讓我的思考有點遲鈍。我想起在教室裏落單的他,正翻閱打工雜誌的那一幕。


    「這樣啊,你……有跟老師說了啊。」


    我沒告訴下川同學,那家夥其實已經在鞋櫃區告訴我這件事了。


    「嗯,都高中了還被欺負,大概是因為我又笨又胖,有很多理由……我覺得很丟臉所以說不出口。但是,因為這樣給你添麻煩,我想著如果要鼓起勇氣就是現在了。隻不過也因為這樣,我對他很抱歉,他似乎和朋友拆夥,在班上也被孤立了。」


    下川同學沒有當成對方自作自受,到最後一刻還在擔心那家夥,我覺得他好耀眼。


    和他認識的時間還不長,但即使如此,我仍然覺得這個朋友是非常重要而且無可取代的存在。


    之後,我們試著想要一如往常地聊天,卻說不太出口。


    先打破沉默的是下川同學。


    「神穀同學,謝謝你和我當好朋友。」


    他的這句話,讓我抬起微低的頭。


    「雖然你很謙虛,但我認為你是個很出色的人。你雖然裝得好像什麽也沒有,但你確實擁有很重要的東西,例如溫柔。」


    我的表情不禁認真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下川同學這樣說話。


    「我爸說過,比起成為偉大的人,成為溫柔的人更加困難,所以你比世界上偉大的人更加厲害。說這種話或許很失禮,但你過得很辛苦卻也沒有走歪。我爸也這樣說過,過得辛苦的人多半會變得低三下四或是心術不正,但你很溫柔,非常、非常非常溫柔。」


    這句話,和昨天與日野分別時的話重疊。


    『你果然是個非常溫柔的人。』


    我隻有……溫柔。我隻有溫柔啊。而且那肯定是相當半吊子,根本不值得自豪的東西。


    雖然我想這樣說,最終仍沒有說出口。


    「你可別太辛苦,成為一個厲害的偉人喔。」


    我有點開玩笑地說出心中真正所想的話之後,下川同學笑了。


    「我努力看看。」他如此回答


    「神穀同學,對不起,我感覺自己快哭出來了,所以先走了喔。謝謝你,雖然時間很短暫,但我不會忘了你。真的很謝謝你陪著我。」


    下川同學伸出他細嫩的手,我看著自己粗糙的手。


    覺得用這種手和他交握很不好意思,但我還是伸出了手。


    下川同學用力握住我的手,我也回握。


    「你到了新環境也別輸了喔。」


    「我會努力的。」


    「騙你的,其實輸了也沒有關係。」


    「你這樣會挫折我的初心耶,別這樣。」


    「機會難得,也試著減肥看看吧,你其實長得很帥。」


    「真的嗎?嗯,我知道了,我也努力看看。」


    下川同學有點害羞地微笑放開我的手。「那麽,我家人還在機場等我。」他如此說道,我點了點頭。


    「和日野同學好好相處喔。」


    他接下來的這句話,讓我有了些許心慌。


    靜靜點頭後,下川同學又眯細眼睛對我微笑。


    接著下川同學邁出腳步,朝著全新場所,朝著收票口的另一端前進。


    他轉過頭來朝我用力揮手,我也揮手回應。


    「下次,下次見麵之前……」


    個性害羞的下川同學對著我大喊。


    「我會改變。然後我會交一個和日野同學一樣的出色女友,到時,我們再一起聊戀愛話題吧。」


    我隻能說出「嗯」回應他這段話。


    回到家時,我聽見敲打鍵盤的聲音。父親似乎又在寫小說。


    感覺這就是我的日常,我仰望低矮的天花板。


    做完瑣碎家事後到了中午,雖然沒什麽食欲,但我還是簡單地煮了兩人份的午餐,和父親一起靜靜吃完。


    下午我感到全身無力,躺在自己房間的被窩裏,一看手機才發現收到郵件的提醒燈亮起。


    我以為是下川同學傳來的,但拿起一看卻是綿矢傳的。


    我沒讀也沒回信。就這樣度過一天。


    4


    周一,第二節下課時間。


    當我覺得下川同學不在的教室特別空蕩時,發現有人正在注視著我的視線。探尋源頭,我發現綿矢正一臉不悅地站在教室外。


    她不開心地雙手抱胸,發現我看見她時便朝我招手。


    我完全沒有任何感想地朝走廊走去。


    綿矢領頭,我們一起走向兩人第一次交談的走廊角落。


    「你為什麽對我的郵件視而不見啊?」


    綿矢停下腳步,轉過頭來如此問道。


    「對不起,你有寄信給我啊?我平常不看手機所以沒有發現。」


    「所以你還沒有看囉?」


    「我應該一直丟在書包裏,待會再看。」


    雖然沒看內容,但我知道她寄信給我。


    為什麽我要說謊呢?當我像跟自己無關似地思考時,綿矢撩起了太陽穴旁的頭發,露出形狀好看的耳朵。


    「不用了,那也沒意義了。那個,就那個啦……你跟真織發生什麽事了嗎?」


    她一問,我相當自然、若無其事地回應─


    「和日野?沒什麽,我們周六去公園約會,雖然有點早就回家了。怎麽了嗎?」


    我大大方方地說完後,綿矢帶著打量的目光看我。


    「我和真織就算假日沒有見麵也會打電話。我周六晚上打電話給她,但她的樣子不太對勁。」


    「不太對勁?是怎樣不對勁?」


    「話特別多。」


    「那跟她平常沒兩樣吧。」


    「才不是。她真的感到痛苦或難過的時候,話就會變多。我從以前就知道她會這樣,我應該沒猜錯。」


    從綿矢認真的表情,我可以看出她有多麽重視日野。


    但她會這樣來問我,表示日野沒對她說我告白了自己的心意,而日野告白了自己的病情,最後我還拜托日野別把這些事寫在記事本上。


    但記事本及日記又如何了呢?她應該沒有寫下來吧。


    「假設真的是這樣,那是因為我嗎?」


    我為什麽會這樣說話帶刺?今天的我有點怪。


    綿矢大概也感到有點詫異,稍微皺起了眉頭。


    「真織她家,該怎麽說呢……非常重視真織,但那並沒有過度,就是每天都一樣。總之,我認為不是和家人間發生了什麽。如此一來,唯一不同以往的要素就是你了。」


    我重新認知了日野的狀態。從綿矢慎選用字遣詞的說話方法,我真實地感受到日野的病情,以及她努力隱瞞這件事的狀況。


    如同綿矢隱瞞日野的病情,我也隱瞞著事實。


    裝作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


    「我覺得周六沒發生什麽特別的事,但人心總是看不見的。我今天放學後也會和日野見麵,我會試著問問看。如果你不介意,你要不要也一起來?」


    「我……不,不用了。對不起,之前也是一樣,我有點怪對吧?但你和真織見麵後如果覺得她怪怪的,可以告訴我嗎?雖然你們現在還沒有那種感覺,但你是她的男友,直接見麵或許會有所不同吧。」


    「我知道了。」


    第二節下課時間就這樣結束了。


    其他下課時間也沒事可做,但為了增加在家裏的自由時間,我把時間用來寫作業以及複習、預習功課。


    感覺上,我已經確定好下川同學離開後的下課時間該怎麽過了。


    我轉頭看向那家夥,他和我一樣一個人孤單地轉著筆。


    放學時刻來臨,我在人全走光的教室裏再次見到日野。


    「啊,找到我的男友先生了。」


    日野說她在得到失憶症前,幾乎不認識我。


    現在的她,大概是靠著照片分辨出我。假設現在有個和我長得很像的人,假裝成我坐在這邊,我想日野大概也不會發現。


    我邊想著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情,邊迎接日野。


    「唷,我的甜心。」


    「咦?你不是不喜歡說這種話嗎?」


    日野似乎連這種小事也寫在記事本上。其實我並不是想要確認什麽才這樣說,隻是想盡量讓自己看起來開朗才會說這種話。


    「嗯,我試著努力看看了。」


    「所以你的臉才會繃成這樣啊。」


    日野有點捉弄般地回應,接著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臉。


    她這個反應總是讓我感到詫異,但現在也不覺得了。


    在我跟著也專注回看她後,她露出了個「哎呀」的表情。


    我邊注意著不讓自己看起來不自然,邊揚起嘴角說─


    「周六。」


    「咦?」


    「周六謝謝你,我過得很開心。」


    雖然沉默了一小段時間,但日野接著相當誇張地回應我─


    「啊~~對對,我也很開心!便當非常好吃。其實應該是身為女友的我做便當回禮才對,但是很對不起,我非常不擅長這種事。」


    「嗯,感覺得出來。」


    「什麽?你很沒禮貌耶。」


    「明明是你自己說的。」


    「自己說和別人說,這之間的意義不同。」


    看著日野清澈如水般不做作的笑容,我心想─


    日野似乎遵守了和我之間的約定。


    她沒有在記事本與日記上寫下我說出對她有好感的事情,以及她對我告白自身疾病的事情。我大概可以對此安心了吧?


    我不能說出自己的愛意,也要裝作沒發現日野生病。不刻意追究日常生活中的細微不對勁,置之不理。


    那肯定是日野所追求的吧。


    「那麽男友先生,今天要做什麽?」


    認識沒多久後她就叫我男友先生,或許是因為不習慣叫我的名字吧。


    「女友小姐想要做什麽呢?」


    「我?」


    「對。」


    「嗯~~啊,那個!我想要騎自行車雙載,那不是情侶的夢想嗎?」


    我先前有點擔心自己,對於再見到日野時是否能保有原本的自己感到心中不安,但現在不需要擔心了。


    日野無邪的言行,讓我自然流露出笑容。我需要讓自己徹底轉換心情才行,不可以一直被周末的事情影響。


    那是我自己決定的道路。繼續喜歡她,繼續待在她身邊。


    但我不會對她表明這份心意。


    「雙載違規所以不可以啦,請想些更適合的事情。」


    「那穿製服約會呢?」


    「嗯,可以啊!但是,是要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繞去哪裏嗎?」


    「家庭餐廳!」


    她秒答的模樣讓我自然地笑了出來,心中有種凝結僵硬的東西逐漸變得柔軟。


    隻要在她麵前就能讓我開心,這是不容置疑的情緒。


    就算是偽裝情侶,事情也沒有任何改變。不管是我感到開心,或是我喜歡日野。沒有任何改變。除了這份心意以外,沒有任何回報也無所謂。


    「我會努力的。」


    「啊,糟了。會花點錢可以嗎?當然,我會付我自己的份。其實為了謝謝你陪我去,我請客也沒有問題。」


    「你不用擔心,我有筆臨時收入所以沒問題。還有其他想做的事嗎?」


    「我想要去電子遊樂場打情罵俏。」


    「我不會和你打情罵俏,但你想玩夾娃娃的話,我們可以去。」


    「我還想去水族館。」


    「那要等到假日,不過ok。」


    「那也可以去遊樂園之類的嗎?」


    「好啊。」


    「還有,那個,卡拉ok!」


    「也約綿矢一起去就沒問題。」


    「隻有兩個人不行嗎?」


    「因為兩個人單獨在包廂裏感覺很害羞啊。」


    「原來沒落貴族先生是害羞的男孩啊。」


    「好啦好啦,還有其他的嗎?」


    「啊,圖書館約會,想要一起念書、準備考試之類的。」


    我無法掩飾自己的驚訝,原來日野心中有這麽多想做的事情啊。


    日野隻要晚上一入睡,就會忘記那天發生過的所有事情,沒有辦法累積每天的生活。那到底是多麽絕望的事情,那該有多痛苦呢?


    隻有自己一個人被時間拋棄,而且不僅如此,連未來也被剝奪了。


    那麽,我就讓明天的日野多少能覺得日常相當開心,讓她在日記中寫滿開心的回憶。


    希望明天之後的日野,讀完日記後可以湧出勇氣。


    希望自己可以多少緩和她對未來的恐懼。


    「說了不少了呢。那麽,我們一件一件完成吧!首先呢……好!機會難得,我們今天就先挑戰自行車雙載吧?」


    當我用興致盎然的口氣說完後,日野相當驚訝。


    「咦?可以嗎?話說回來,你也是搭電車上學吧,上哪找自行車啊?」


    開始全新、開心的日常生活吧!那肯定就是名為「希望」的東西。


    你說是吧?日野。


    心裏有數的我,用平常不會有的表情朝她咧嘴一笑。


    彷佛表示「喜歡上一個人是豐富人生的事情」。


    5


    我們兩人偷偷摸摸走進空無一人的學校自行車停車場。


    我和日野都是搭電車上學的,停車場裏沒有我們的自行車。但我記得以前同班同學曾經說過,我們學校停車場的管理相當隨便。


    因此,不知道是畢業生畢業後就丟著不管,還是誰去哪裏偷來無主的自行車,似乎有好幾台沒上鎖的自行車就丟在停車場裏。


    我和日野睜大眼睛,同心協力找出那類車。


    雖然花了一點時間,但是好不容易找到了。


    「不過透同學,這個輪胎沒氣了耶。」


    我現在很認真。在我能力所及的範圍內,我什麽事情都願意做。


    就要像這樣,讓她的日記中增加許多開心的事情。


    找到自行車是很好,但輪胎沒氣了,我對著因此感到沮喪的日野說─


    「日野,你放心,我就讓你看看男友可靠的一麵。如果是爆胎修好就可以,沒有爆胎的話去借打氣筒來就好了。對吧?」


    「怎麽這麽突然?總覺得你很可靠耶。」


    「包在我身上。」我露出無所畏懼的微笑。


    我和日野一起到工友室,立刻借到打氣筒。


    但空氣打進去卻也立刻消氣了。


    本來隻要拜托工友就能幫忙修理,但這台不知道主人是誰,也沒貼上識別貼紙的自行車,我想就算拜托其他人,也不會幫我們修吧。


    所以我決定自己修。


    我問日野有沒有剪刀和雙麵膠帶,她回我「我記得教室中老師桌子的抽屜裏有」,而我們的教室裏也有我想要的水桶。


    我們暫時先回到各自的教室去。


    「欸欸,你要做什麽?」


    在鞋櫃前換上室內鞋,我們快步走過走廊,日野用著與步調相同的輕快聲音問我。


    「有趣的事情。」


    我揚起嘴角,簡潔回答。


    回到自己的教室後,我打開掃具櫃,借用水桶後走出教室。


    在走廊中段與日野會合,當我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後,她也回以相同的笑容。日野似乎也找到我想要的東西了。


    途中先拿水桶裝水,接著我們兩人急忙走向停車場。從輪框上拆下輪胎泡進水中,隻要靠著冒泡的地方就能知道哪裏爆胎了。


    我請日野在這段時間內,把我的文件夾剪成ok繃左右的大小,並將單麵貼滿雙麵膠帶。


    接下來就簡單了。把剪成小片的文件夾貼在爆胎處,周邊再用雙麵膠帶補強,把輪胎裝回輪框上,最後用打氣筒打氣。


    過了一段時間也沒泄氣,輪胎也維持著該有的強度。


    「喔喔喔喔!好強!真厲害,我的男友先生真厲害。」


    我拍拍手露出得意的表情,日野則眼睛閃閃發亮地看著自行車。


    窮人可不是白當的,我還有好幾個這類的小智慧。


    「好了,那麽日野,我們走吧。」


    隻不過,開心的事不是補好爆胎,而是在修好車後。


    發現了我的意圖後,日野咧嘴而笑。


    「喔,是要做那件事吧?」


    我朝日野露出笑容。


    「是的,就是那個。」


    接著日野用滿臉笑容回應我的笑。


    「很好喔喔喔!快衝快衝~~」


    我們現在在遠離通勤道路的田間小路上,用自行車雙載狂飆。


    我坐在坐墊上全力狂踩踏板,日野坐在後麵的貨架上,雙腳朝外並攏,單手抱住我的腰。


    這麽做違反了道路交通管理法,正確來說應該是違反了道路交通管理處罰條例。


    要是被警察或老師看到一定會被罵一頓,而且這台自行車還可能是失竊物。


    所以我們才選擇遠離通勤道路的地方,像現在這樣狂飆。


    「好棒、好棒!好快喔喔喔!」


    日野興奮地大叫。


    我邊怨恨自己沒什麽鍛煉的腳力,邊使出全力不停踩踏板。而令人擔心的輪胎似乎也沒有絲毫漏氣的現象。


    讓女孩坐在或許是失竊物的自行車貨架上,雙載在道路上奔馳。


    我被做出這種事情的自己嚇到。這樣的我真的好不像自己。


    回想起來,我到目前為止的人生都非常平淡,根本沒做過任何蠢事。


    也就是活得相當無趣。


    但這種生活方法,沒辦法讓日野的日記變得歡樂。


    所以我想,今後隻要她希望,我什麽都要去做,就算很胡來的事也要去做。


    像騎著不明車主的自行車雙載,兩人一起大聲喊叫這類的事情。


    這類很亂來的事情。日野會覺得很開心的事情。


    「日野,你不拍影片嗎?」


    我邊掩飾呼吸急促的自己,邊用不輸給風聲的音量大聲問。


    「什麽?啊,影片啊!好!」


    我之後也確認了,那個影片的畫麵晃個不停,根本不堪入目。


    但是可以聽見日野開心大叫的聲音。


    偶爾也會拍到我轉過頭探看的咧嘴笑容。


    接著在日野的要求下,我們來回了道路好幾趟。在滿足了享受雙載的樂趣後,最後把車子放回原來的地方。


    日野說要我坐在貨架上,她負責牽車回學校,但女生的體力很有限。


    而且到了學校附近可能會被老師看見,最後還是由我牽著自行車回去。


    把自行車放回停車場後,我們一起走到車站,日野到了這時還是相當興奮。


    「明天要做什麽?」


    我在被夕陽染紅的回家路上如此一問,日野輕輕揚了揚眉。


    「明天?」


    「明天放學後。」


    「嗯嗯~~明天啊。」


    日野如思索般呢喃,我自然地露出了笑容。


    「我也會讓明天的日野過得很開心。」


    這句話稍嫌大膽了一點,但也是會讓日野察覺到什麽的一段話。


    「什麽?」日野驚聲一喊,看著我的眼睛,想要從我眼中看出什麽。「怎麽了嗎?」我一問,她慌慌張張別開眼。


    「唔,沒有,沒什麽。」


    「那,到明天放學前決定好喔,不過到時候再決定也可以啦。」


    「總覺得你好像有點不一樣耶?」


    這個問題也就是,寫在她記事本與日記中的關於我的人物形象,和現在的我之間出現了什麽不同吧,不過這個差異讓我相當開心。


    今天的日野,應該完全沒想到我知道她的病症吧。


    「有嗎?最近單純覺得和你一起玩非常開心,所以看起來稍微有點改變吧。」


    「嗯~~這樣啊,人類還真是有趣呢。」


    日野說出感想後拿出手機操作,我稍微瞄了一下,上麵列著她自己說的想做的事情,我邊別開眼邊說─


    「隻是舉例啦,明天再騎自行車雙載也可以喔。」


    「咦?但是連續兩天你應該會覺得很無聊吧?」


    「連續兩天,對你來說也是一樣吧?」


    「啊,嗯。是這樣說沒錯啦。」


    我感到奇妙的滿足感,微微一笑。


    「我不會覺得無聊,你不用在意,和你在一起不管做什麽事都很有趣。總之,明天就做你想做的事情,這樣可以嗎?」


    「嗯!」


    結果,隔天放學後我們也是騎自行車雙載。


    現在的日野是每天僅此一次的日野。


    日野第一次體驗自行車雙載,和昨天一樣大笑。


    省去修自行車的時間變得輕鬆許多,就算連續兩天,和日野一起玩也不會覺得膩。


    直到連續三天時嚇了我一跳,但讀完昨天日記的今天的日野,或許忍耐不住了吧。不過,這樣也是令人喜悅的事。


    唯一不同的是,這天綿矢也和我們在一起,她有點傻眼,也有點莞爾地看著邊騎自行車雙載,邊興奮大叫著的我們兩人。


    綿矢邊笑邊這樣說─


    「那邊的不良少年和不良少女,自行車雙載違反道路交通法,現在立刻下車。重複一次,自行車雙載違反道路交通法,現在立刻下車!」


    日野大聲回應綿矢─


    「我有個交換條件~~」


    「什麽啊?你說說看!」


    「也讓小泉來玩雙載,所以請你別追究啦~~」


    「你這家夥賄賂啊,我以收賄罪逮捕你啊。但是,我很樂意接受這個交易。」


    換手讓日野騎車,綿矢坐上自行車貨架。日野踩著踏板讓車子前進,但速度卻上不去。


    「真織,馬力不太夠喔。」


    我看著回來後調整氣息的日野,忍不住說─


    「要不要在前麵吊根紅蘿卜啊?」


    接著,日野邊喘氣邊愉悅地回應─


    「哇、哇啊,這、這人是怎樣,怎、怎麽可以對自己的女友說這種話。」


    接著在綿矢的催促下,換成我騎車,綿矢在我身後大聲歡呼。


    稍微休息後恢複體力的日野,相當愉快地大聲抗議─


    「目擊劈腿現場、目擊劈腿現場。那邊的不良少年和不良少女,現在立刻從自行車上下來。」


    「真織,對不起~~這個沒落貴族我就收下了。誰都不能阻止我們為愛大逃亡啊,哇喔!」


    「阿透~~我可要詛咒你,連你的子子孫孫也一起詛咒啊!」


    我邊聽著日野的詛咒,邊相當開心地大笑。


    抬頭仰望,天空彷佛從童話故事中走出來的畫一般,火紅地燃燒著。


    6


    那周放學後都在開心地騎自行車,周六三個人則約好要一起去水族館。


    集合地點在東京都心,轉乘車站前的大時鍾下,下午一點集合。


    交通路線上需要經過這個轉乘車站,水族館就在這個車站搭地下鐵十五分鍾左右的距離。


    館內似乎有可以吃便當的大廣場。


    雖然會變成稍晚的午餐,但這部分就各自調整。我準備好三人份的便當,比約定時間早三十分鍾左右抵達轉乘車站。


    因為這個車站連結商業大樓,位於十三樓的書店品項豐富,既然來到都心,就久違地想要去看看。


    邊散發出拿著野餐籃的異類感,我搭上有點擁擠的大型電梯,在目的樓層出電梯後朝書店走去。


    但這樓層和平常不同,四處有人潮聚集聊天,大家手上都拿著書。我訝異著正在舉辦什麽活動嗎?就看見了貼在附近的海報。


    在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下看見那個,我茫然呆傻在原地。


    「西川景子 芥河賞入圍作品 發售紀念簽名會」


    當我領悟其中意義時,身體一陣發顫。


    遲疑一段時間後,我的腳直直朝書店方向走去。


    越靠近書店,就越能聽見店員整隊的聲音。簽名會似乎在書店中間的位置舉辦,現在已經大排長龍了。


    這個月的《文藝界》上沒看到這個消息,大概是在網路上發表的吧。


    西川景子應該所在的那個位置,也可以在書店內繞遠路後抵達。


    我邊感受心跳加速邊繞路,大概許多人也有跟我相同的想法,隻見有別於排隊隊伍,許多人在旁邊圍出層層人牆,我隻好一邊分開人潮一邊慢慢前進。


    有人一臉不悅地看著手拿與此地不相稱物品的我,但我根本沒有心思感到不好意思。


    一步一步也確實往前進,我越來越接近目的地了。


    從人潮間可以看見簽名會場周遭圍起寫有「禁止進入」的黃色封鎖線。快到了,就快要到了,我終於來到封鎖線前方,接著我看見了。


    作家西川景子,我的姐姐,就在那邊。


    我的喉嚨乾渴無比。姐姐坐在摺疊椅上,從排隊的人手中接下書籍後,在長桌上簽名。身穿黑色套裝的女子就站在她身邊。


    她對著購買書籍的人,露出我不熟悉的笑容。


    「非常謝謝你。」


    她致謝後將書返還,並與對方握手。和接過書的人說話後,那人一鞠躬,帶著滿足的表情離開。我在一旁靜靜看著這個流程。


    姐姐像是發現了什麽,突然轉過頭來看我。


    「……阿透?」


    我在這種時候,到底該露出怎樣的表情才是正確答案?


    我大概露出了試著微笑卻失敗,相當愚蠢的表情吧。


    下一位想要姐姐,不對,是想要西川景子簽名的讀者往前走了一步。


    即使如此,姐姐還是看著我。站在她身邊的套裝女子,一臉困惑地向姐姐說話。


    「怎麽了嗎?」


    「咦……啊,沒事。」


    姐姐稍微躊躇後,對著排隊的人露出笑容,「不好意思,請稍等一下。」說完後,在套裝女子耳邊說了悄悄話。


    那位套裝女子有點驚訝,看著我點點頭。


    隻有西川景子回頭繼續簽名,看起來比姐姐大上幾歲的那位女子,朝封鎖線外的我走近。


    「你好,請問你是弟弟,對吧?」


    「啊……那個,對,是這樣沒錯。」


    「簽名會比我們預期的還要花時間,我想再一個半小時應該可以結束,你可以去喝個茶等一下嗎?姐姐似乎想要和你聊一下,那麽地點就選在……」


    她告訴我一個似乎是在大樓裏的咖啡廳的名字與地點,我點點頭。


    「我明白了。」


    那位套裝女子露出微笑後看了姐姐一眼,走回去拿起長桌上擺放的書,又走回我身邊,說了句「如果不介意的話請收下」,把姐姐發售中的書給我。


    那位套裝女子又對我一笑後,走回簽名會場。


    身邊聽見我們倆對話的人,朝我投以好奇的視線。


    我為了擺脫這些視線,離開黃色封鎖線前。


    一個半小時後……啊!


    雖然反射性地答應下來,但我和日野、綿矢已經先約好了。還沒整理好思緒的我離開人潮洶湧的書店,搭上電梯下到一樓。


    走出大樓外吸入新鮮空氣,我朝約定的大時鍾下走去。


    確認過時間還有將近十分鍾,但綿矢已經出現在人潮擁擠的約定地點了。


    「咦?神穀,你好早喔。話說回來你知道嗎?西川景子在上麵的書店辦簽名會耶。我原本想去書店逛逛卻看見人超級多,嚇我一大跳。」


    「那個……西川景子,其實是我姐姐。」


    「啊啊,是這樣啊。但話說回來人也太多……咦?你剛剛說什麽?」


    時至此刻也沒辦法說是在開玩笑,我隻能淡淡一笑。


    人聲沸騰中,我們倆沉默地互相凝視。


    「對不起,我不知道有簽名會,剛剛過去時運氣很好地說了一點話。我們有點久沒見了,然後簽名會結束之後還要再聊。」


    在我欲言又止時,綿矢似乎察覺到我想說什麽了。


    「這樣啊……嗯,發生了很多事情吧?我明白了,你別在意我們,去和姐姐說話吧。」


    我相當感激她的體貼,低下頭後又再次抬頭。


    「我也想要對日野說明狀況,但我的腦袋有點混亂,也覺得很不好意思見她,就是這種感覺。你可以幫我轉告嗎?啊,這是便當,不介意的話請用。三人份可能有點多,不用勉強吃完也沒關係。我和姐姐的事情結束後,絕對會去找你們。」


    我把姐姐的野餐籃遞給綿矢,又對她說這野餐籃對女生來說太重了,放地上也沒關係,她回我─


    「沒問題啦,我會好好對真織說明的,你不用在意,我們也會不客氣地享用便當。話說回來,告訴真織你姐姐就是西川景子,那樣沒關係嗎?」


    「那沒有關係,她不是那種會到處說的人,而且,她是我的女朋友啊。」


    「女朋友……啊。」


    綿矢直直盯著我,接著突然露出微笑對我說─


    「我一開始還以為你們在開玩笑,或是因為類似的原因交往,但我總覺得你最近很有男友的樣子,嗯,很有男友的樣子,努力想要讓真織開心。但在我看來,我也覺得你有點顧慮她顧慮過頭了。」


    綿矢有點試探地說道,微微感覺她的語氣包含了「你是不是知道真織生病?或是察覺到了?」的意味。


    所以我挑明對她表示─


    「你不能對日野說。」


    「咦?什麽?」


    「我認真地喜歡她。你或許會覺得我在說什麽理所當然的話,但我認真地喜歡她,所以隻要我能力所及,任何事情我都想為她做。不,說想為她做太傲慢了。如果能讓她開心,我什麽都願意做。我是這樣想的。」


    我表情認真、語氣認真地告訴她,綿矢則無言以對了好一段時間。


    「為什麽不能告訴真織?」


    「那還用說,我會不好意思啊。」


    「你才不是那種個性咧。欸,神穀啊,你該不會……」


    車站前如浪濤般一波波襲來的雜音,一瞬間讓我產生了退潮的錯覺。


    「你知道真織的事情了吧?」


    我看著眼神不穩動搖,那個名為綿矢泉的女孩。


    仔細想想,這或許是理所當然的結論吧。


    「嗯,我知道。」


    綿矢大概想要推敲我的真意,直直盯著我看。


    「你為什麽會知道?真織告訴你的……應該不可能吧。」


    「不,的確是日野告訴我的,但我拜托她別把這件事寫在記事本和日記上。今天的日野……不知道我知道她失憶的事情。」


    看見綿矢表現出罕見的不知所措,而綿矢也沒發現我和日野是偽裝情侶,應該也無從發現那第三個條件。


    「你不能告訴她我知情喔。」


    我笑著打迷糊仗,接著轉頭朝電梯方向走去。


    人潮洶湧中,我成為不特定多數的一人,但感覺綿矢的視線不曾從我身上移開。


    7


    ─────────────────


    六月九日(周一)


    在自家的早晨:沒有特別變化。


    學校的班會時間:講期末考的事情,還有老師的玩笑話(沒什麽特別值得寫的)。


    第一節下課:小泉問我周六的公園約會如何。沒有寫了什麽特別值得在意的事情,我把日記的內容告訴她。小泉很訝異。


    第二節下課:小泉跑出教室。大概是去找我的男友先生。鈴木同學問我放學後要做什麽,我含糊回答我有事,她有點不滿。接著開心聊天,聊了她喜歡的實況影片等等的事情(追加在「記事本」人物欄內)。好不容易挽回了嗎?


    第三節下課:我問了小泉第二節下課的事情。她說感覺被男友先生糊弄過去了。她果然去找男友先生了。但我的日記裏沒特別寫什麽,或許是小泉誤會了吧。


    第四節下課:和小泉聊天。一轉眼就六月了呢,我裝傻回,但對我來說,這全部都是轉眼間就是了啦。小泉愉悅地說我這話說第二次了。這個玩笑話要多注意(追加在「記事本」人物欄內)。


    午休:和小泉一起吃午餐。小泉的午餐是自己做的培根生菜番茄三明治,不公平啦。


    第五節下課:小泉最近迷上紅茶,聽說是因為在沒落貴族(我的男友先生)家喝的紅茶太好喝了。我也好想喝。


    放學後:到男友先生的班上去,他很害羞地喊我甜心。我問他不是不喜歡嗎?他回答試著努力了一下。嗬嗬,還真可愛呢。


    他為了周六的事向我道謝,我對自己不擅料理的事情道歉後,他說感覺得出來。唔,真沒禮貌。


    接著聊起今天要做什麽,他說「就做女友小姐想做的事情」。騎自行車雙載、穿製服到家庭餐廳或電子遊樂場約會、卡拉ok、假日去水族館、遊樂園。我提了許多意見後,除了自行車雙載外全部ok(不過卡拉ok的前提是也要約小泉,似乎是兩人在包廂獨處很害羞),男友先生說他有臨時收入。


    然後,明明說不能做違規行為,今天卻決定要騎自行車雙載。需要修改關於男友先生的資料,這家夥,令人意外地配合度很高。


    雖然在停車場找到被棄置不理的自行車,但輪胎沒氣了。在我沮喪時,男友先生說了─


    「日野,你放心,我就讓你看看男友可靠的一麵。」


    有點,不對,是相當驚訝。


    男友先生說要修理輪胎,我也一起幫忙。找到剪刀和雙麵膠帶,還把文件夾剪成小塊。這要做什麽用的啊?


    但男友先生用這個文件夾把爆胎修好了,好厲害。


    為了不被老師和警察發現,我們在離道路有點遠的田間小路雙載。


    男友先生全力踩踏板,好有趣,風好大。回想起來也感覺好開心、好青春。早上的絕望彷佛一場夢。我真厲害、我真棒,和男友先生交往真是做得太好了。


    就算有失憶症,我或許每天也能這樣開心生活。雖然雙載有點恐怖,但怪異的笑聲從肚子深處跑出來。男友先生也一起笑。那副模樣也拍成影片(參照手機裏的「男友先生」資料夾)。


    盡情享受雙載後,我們牽著自行車回學校。他問我明天的事情。


    「我也會讓明天的日野過得很開心。」


    嚇我一跳,他發現我有失憶症了嗎?不,再怎麽說也不可能。從他身上感覺不出他覺得我很奇怪。


    我說他感覺有點不同,他回答因為單純覺得和我一起玩很開心。別這樣,那個笑容對我的殺傷力很大。


    明明昨天還是個陌生人,好不可思議的感覺。


    從日記來看,每天的我似乎都會感受到這種不可思議。


    他說,如果我明天還想騎自行車也沒關係,說連續兩天也不介意。現在的我的唯一優點,就是每件新事物一直都是新事物。


    不管幾次,都能開心享受每一次的新事物。


    我稍微開朗起來了。男友先生,今天也很謝謝你。


    ─────────────────


    周六早晨,早餐後開始看最近的日記,有點充滿少女心的內容讓我害羞。我根本沒想到自己竟然能如此開心。


    看了隔天的日記,那天我似乎也騎自行車喧騰了一番。又再隔天,還邀小泉一起去和男友先生騎自行車。每天的我非常天真無邪地樂在其中,雖然覺得害臊也不禁笑了出來。


    再次確認記事本中「男友先生」的頁麵後,拿起手機叫出資料夾一覽,裏麵真的建立了一個名為「男友先生」的新資料夾。打開資料夾,裏麵全是神穀透同學的照片和影片。


    我播放其中一個,日期是周一的影片。


    聽見我的尖叫聲,影像搖晃。黃昏景色從我身邊飛逝。


    就如日記上所寫的,這是邊騎自行車雙載邊拍的影片吧。


    踩踏板的男友先生稍微轉過頭來看這邊,我說了什麽。就算不是當事者也能感受到當時的歡樂氣氛,非常單純且愚蠢的影片。


    我重複看這個影片,手工的拙劣回憶讓我微笑。


    隻不過,在這之中我突然發現,我平靜的心情承認了這個情緒的流動。


    不是寂寞也不是憧憬,一種無法正確形容的感情在我心底流動。


    「今天的我」不是這個影片的當事人,那讓我感到有點落寞,也對看起來相當開心的「昨天的我」有類似憧憬的心情。


    但是,但是啊……今天或許也保證會有不輸給昨天的喜悅與歡樂。由這位神穀透同學,一個有著陌生名字的男生帶給我的。


    我的嘴角微微上揚。


    「好!」我轉換心情,開始準備。今天和這位男友先生還有小泉,我們三個人約好一起去水族館。


    愛操心的父親送我到最近的車站,接著我才坐電車前往都心。因為車子抵達時間的關係,我在集合時間五分鍾前到達。


    在目標的大時鍾底下,我看見小泉手拿野餐籃站在那邊。


    「咦?小泉,怎麽啦,你要去看住在森林中的奶奶嗎?」


    當我對她拿著籃子的事情開玩笑後,平常總會立刻回應的小泉做出了不自在、不知所措的舉止。


    「啊……嗯,其實就是這樣,我有偷藏了一把戰鬥刀,如果遇到大野狼,我就要把它全身扒掉。」


    「你說的全身,就是指毛皮了吧?」


    「我想要走在今年冬季的流行尖端。」


    說著這類班上同學老是覺得完全跟不上我們的對話,我產生了疑問。


    是身體不舒服嗎?我感覺小泉有點心不在焉地回應我。


    接著我發現,她手上的籃子,和照片中男友先生的籃子很像。


    「話說回來,這是男友先生的吧?」


    「咦?啊、啊啊,嗯。」


    小泉明顯慌張起來,接著我立刻明白原因了。


    「其實……神穀剛剛還在,他家裏似乎也發生了很多事情。」


    從小泉口中聽到整件事的始末,說到西川景子,那是男友先生喜歡的作家。


    「這樣啊,原來是他姐姐。我對純文學不太熟,她很有名嗎?」


    「今年芥河賞最有希望得獎的入圍者。」


    「什麽?真的假的?」


    小泉很認真地回答,此時她已經恢複成平常的樣子了。


    「我是這樣覺得啦,這次她的作品會出版,也是因為入圍了芥河賞才急忙出版單行本,但出版前的評價就很高了。我認為,把自己與社會的鴻溝描繪出來的東西是文學,她把這個……」


    小泉接著非常熱烈地評論這個作品。小泉是個嚴以律己也嚴以律人的人,能讓小泉誇獎,肯定是很出色的作品。


    而寫出這個作品的人,竟然就是男友先生的姐姐。


    「我好好奇,是怎樣的人啊,有照片之類的嗎?」


    「她完全沒露過麵,得到新人獎的時候也沒有在雜誌上放照片,大概是很討厭拍照吧。所以我也很好奇,就跑去看了,雖然這樣說不太好,但她和神穀完全不像,是個冰山美人。簽名會場也非常狂熱,她要是得到今年的芥河賞,應該會引起大騷動吧。」


    「原來如此,男友先生的姐姐,是小泉這一型的冰山美人。」


    「真織,我拜托你別記這種事情。」


    既然這樣也沒有辦法了,我們隻好先行前往水族館。


    其實我很想要見傳說中的姐姐一麵,但以會場那種狀態來說,應該很困難吧。


    搭乘地下鐵約十五分鍾左右便抵達水族館,我國中以後就沒來過,這也是第一次和小泉一起來。


    我問她要不要先吃便當,但最後決定先在館內逛逛。我們輪流拿裝著便當的野餐籃,入館後兩人一起去看魚。


    會遺忘的記憶。不能累積的記憶有意義嗎?


    我一瞬間浮現消極想法,但色彩繽紛的魚群優遊的光景讓我找回童心,感覺心靈被洗滌了一番。


    「啊,找到了。」


    就在觀賞途中,小泉似乎找到了什麽而大叫。


    視線前方,是隻如鳥振翅般在水中前進的灰色大魚。


    「魟魚?你喜歡魟魚?」


    「嗯,我沒說過,但我非常喜歡魟魚。」


    我原本想說些玩笑話,但在看見小泉認真的表情後決定不說了,取而代之的是問她喜歡的理由。


    「這樣啊,你喜歡它哪一點?」


    「大海的,紳士。你看它的泳姿多優雅。」


    小泉簡短回答後,孩子般地貼在水槽旁看著魟魚。


    這樣的小泉,輕聲脫口而出─


    「或許有人會覺得那是怎樣的父親,但我覺得魟魚和我分居中的父親很像。」


    我很喜歡她,雖然她一臉泰然地和我相處,但我認為,好朋友有失憶症應該是件很麻煩的事情。


    關於這件事,我的日記中寫著「我隻做我能做的,也隻做我想做的,所以你別在意」或是「我是自願做這些事,如果不想做的就不會繼續,就隻是這樣」等等。


    這讓我心理負擔少很多,而眼前這位心地、外表都美麗的少女,應該連我的心理狀態都考慮在內,計算之後才說出這種話吧。


    稍微逛了一圈後,我們走到類似中庭的寬闊場所。在長椅上坐下,雖然有點晚,但我們開始享用男友先生親手做的便當。


    因為有三人份,籃子還滿重的。男友先生大概若無其事地提著這個吧,這讓我覺得真不愧是男生。


    確認便當的菜色後,我們嚇了一大跳。


    「哇塞,神穀超級用心耶。」


    「真的耶,這大概比上周更豐盛。我拍個照吧。」


    以散壽司為主體的便當色彩鮮豔,排列整齊的樣子可以感受到男友先生的個性。細心煎好的蛋切成漂亮的金絲,還有很正統的醃漬鮪魚,讓人不禁懷疑這根本是買來的吧。撒上白芝麻的小鬆菜,看起來營養很均衡。旁邊還放著方便分食的長筷與紙盤。


    兩人一起拍照,立刻開始分食。裏麵有很多配料,每次咀嚼都能品嚐到醋飯和配料之間絕妙的合奏,連咀嚼都是件很享受的事情。


    途中小泉連照片一起傳訊息給男友先生,但他沒有回覆。


    籃子中還有水壺,把裏麵的東西倒進杯子後,清爽的水果香氣竄進鼻腔。這個大概就是那個叫格雷仕女茶的紅茶吧。


    「這個香氣,感覺我好像有記憶耶。」


    我低語後,小泉深思。


    「記憶與香氣之間的關係啊……原來如此,這類東西你就會記得啊。」


    「雖然我不知道是他泡茶給我們的記憶,還是更早之前的東西。」


    散壽司非常好吃加上肚子餓了,而且機會難得,我們決定兩人一起把它吃光,並且邊聊天邊開心地享用便當。


    吃完後說聲「我吃飽了」,又喝了口紅茶。


    突然聽見小孩子的歡聲,轉過頭去在離我們稍遠處,有個小孩拉著母親的衣袖,父親在旁邊微笑地看著兩人。


    毫無準備之下,話語就從我的口中傾吐而出─


    「十年後,我想應該不會到二十年後,大家應該都結婚了吧?」


    邊看著那家人邊說道,我感覺小泉轉過來看著我。


    「我……也能結婚組織家庭嗎?」


    「你怎麽突然說這個?」


    「對不起,我突然有點怯弱,擔心自己的病沒有辦法治好。」


    我有點尷尬地笑。


    小泉靜靜注視著天空。


    「這樣啊,但是,我想我大概不會結婚,應該是結不了婚,那到時就開心過生活吧。」


    大概是體貼我吧,小泉用稀鬆平常的語氣回應我。


    但我想應該沒那回事。不論異性、同性,很多人私底下都很喜歡小泉,隻是小泉表麵上會和其他人來往,卻不會輕易深交。


    那大概與父親分居中這類和家人之間的事情有關。


    為了要模糊這類沉重的心情,我故意開玩笑─


    「開心過生活,和永遠是個高中生的我嗎?」


    「這個玩笑第一次聽到,很有趣很有趣。」


    「小泉,謝謝你喔,願意和這樣的我在一起。」


    「所以說,你真的不用在意啦。」


    「因為你是喜歡我才和我在一起,要是不喜歡了,就不會繼續做下去了對吧?」


    「哇,那個台詞好像乖僻的人會說的話,好遜喔。」


    結果,收到回覆,男友先生現身在我們麵前時,已經是太陽開始下山的時刻了。


    「對不起,今天毀約了,真的對不起。」


    我們在水族館外麵的長椅前會合。


    第一次認真注視的他呼吸急促,或許是從車站跑過來的吧。


    「你不用用跑的過來也沒關係啊。」


    我說完後,男友先生邊調整呼吸邊說─


    「日野,真的很對不起。還有,也對綿矢很抱歉。」


    小泉也無言地直盯著這樣的他看,最後像是「真拿你沒辦法」般地用力歎氣─


    「哎呀算了啦,我心胸寬大,就原諒你了。」


    「那麽,心胸狹窄的我,要求和男友先生的下一次約會。」


    聽見我這句帶有玩笑成分的話,男友先生溫柔地笑彎嘴角。


    「我知道了,日野,那下次三個人的時間能配合時,我們去遊樂園吧!門票我幫你們出一半。」


    比起他請客,約好下次出去玩更讓我感到開心,讓我不小心輕鬆回應─


    「喔,好慷慨喔。」


    「出一半還真有你的風格啊。啊,但是你不用請客啦。」


    要是太晚我的雙親會擔心,所以三人朝地下鐵方向走去。


    「啊,對了對了,今天的便當也非常好吃喔,謝謝你。」


    途中把野餐籃還給男友先生,他接下後,用著讓人感覺有點不切實際的表情微笑。


    接著在回到家前,三人在電車裏也開心地聊天。


    和男友先生說話的時間明明很短,但不可思議地,那是段可以敞開心胸,令人安心的時光。


    8


    那位套裝女子指定的咖啡廳,就在商業大樓的頂樓。


    服務生領我到窗邊位置,那裏可以俯瞰城市,我從來沒有到過這類地方的經驗。


    在等待姐姐的時間裏,我緊張地點了杯紅茶,並決定讀那位套裝女子給我的書。那是以前在雜誌上讀過的作品。


    姐姐的事,告訴綿矢「我知道」的事,對日野爽約的事,各種感情與情緒交雜讓我靜不下來,遲遲無法進入小說的世界。


    但在我為了消磨時間而麵對文字時,不知何時我已開始專注其中,不停地往下讀。


    從何時……是從何時開始?


    我失去了時間感,當我不經意抬起頭,姐姐已經坐在我對麵了。


    「阿透,你是不是瘦了?」


    我的簡潔、優雅又溫暖的存在。姐姐身穿簡單卻很高雅的藍色襯衫,那也相當映襯她的黑長發。


    我不知道再見到她時該說些什麽,但姐姐和我說話的態度太過自然。我泫然欲泣地微笑後,盡量裝作若無其事地回應─


    「有嗎?我平常不會量體重,所以也不知道。但應該有長高一點。」


    「這樣啊,我有句台詞一直很想說一次看看,可以嗎?」


    不怎麽有表情變化的姐姐突然微笑,先講前提才說正題這點也很有她的風格。


    「可以啊,什麽?」


    「才一陣子沒見,你長大了呢。但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一專心看書就完全看不見周遭了。」


    這台詞讓我不禁苦笑,接著,令人懷念的遣詞用字揪痛了我的心。


    姐姐的遣詞用字和舊小說中的登場人物很像。


    而且她使用得非常自然,一點也不奇怪,有種久違了的感覺。


    「姐姐似乎也沒變。」


    「是啊。」


    大概才進店裏不久,姐姐便向服務生點紅茶。明明一年半不見,我們之間卻有著昨天才分別、今天再次見麵的氣氛。


    「你是剛好來這家書店嗎?」


    姐姐問道。雖然正如她所說,但我有點不知所措。


    「嗯,今天有點,那個……我有點事,然後想說順便,也還有時間就去書店逛逛。看見有西川景子的簽名會,嚇了我一大跳。」


    「這樣啊,然後呢?你拿著野餐籃是要去哪裏嗎?」


    姐姐帶著戲弄的眼神看我,讓我慌張起來。


    「沒,就和學校的朋友,但沒有關係。」


    「女生嗎?」


    「啊……嗯。」


    「阿透也長大了呢。但是,和朋友約定的事情真的沒關係嗎?讓你等還讓你變更行程,真的很對不起。」


    「別那麽在意,我也很想和你說話,然後那本書是?」


    沒拒絕她要求的我也不好,所以我想換個話題,便提起發售中的書。


    聽她說,光書腰加上「芥河賞入圍作品」,銷售量就有明顯不同,所以才會急忙出版。而且出版的事情似乎在網路上引發了話題,姐姐也沒想到會有這麽多人來簽名會。


    「這樣啊,姐姐你真厲害。我在雜誌上看到你入圍時超開心,你的夢想就快要實現了呢。」


    我深感佩服地說完後,姐姐淡淡一笑。


    「還不知道會不會得獎,你太性急了。而且,能不能一直寫下去才最重要。就算得到芥河賞,多得是無法持續下去的人。我已經決定要當小說家活下去,因此比起得獎,能繼續寫下去更重要。」


    姐姐做了一個深呼吸後繼續說─


    「而且這是犧牲了家人、犧牲了你而做的事情啊。」


    看著姐姐自嘲般這樣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自從身體孱弱的母親因為心髒病過世後,當時國一的姐姐便接手了家裏的大小事。


    父親因為母親過世而消沉,我也才剛升上國小一年級,不僅根本派不上用場,還是個大包袱。


    從打掃、洗衣、做菜、倒垃圾到照顧我,姐姐放學回家後沒有一刻可以休息。


    而姐姐唯一的樂趣,就是在做完所有家事後看小說。


    父親從年輕時就立誌當作家,因此我們家有非常多舊書。姐姐都看這些書度過時光,姐姐也曾經對我說過─


    『對我來說,書不是用來讀的,而是一個造訪的地點。』


    我也不知道姐姐是從何時開始寫小說的。


    但我知道她在我和父親早早上床睡覺時,會偷偷摸摸寫些什麽。我也知道她在國三時,作品曾被選為地方的文學獎佳作。


    但姐姐絕對不會把這種事情告訴父親。似乎是因為父親好不容易從失去母親的傷痛中振作起來,她不想要再刺激他。


    父親是個非常軟弱的人。


    靠著寫小說才好不容易得到活下去的力量,他就是這樣的人。


    後來升上高中到畢業為止,姐姐也不曾停止寫小說。


    高中畢業後,姐姐到製造汽車零件的承包工廠當事務員。


    其實她是想要當公務員,但這附近的公家機關近幾年都沒有招募高中畢業的職位,所以也沒有辦法。


    姐姐一邊工作,一邊和父親一起支撐家計,寫小說的時間因而減少,但她也不曾中斷寫作。她偷偷投稿父親現在仍持續挑戰中的新人獎,那年六月投稿的作品,在十月時留到最後一關。


    那是被譽為芥河賞登龍門的獎,少有才十幾歲就能留到最後一關的人,簡直可說是壯舉。


    雖然沒有得獎,但姐姐有了負責的編輯。編輯給姐姐許多建議,但姐姐能寫小說的時間很有限。


    早上起床後先做家事,白天出門工作,晚上回家後要做晚餐。因為要做家事還要應付父親,一天最多隻能有一小時寫作吧。姐姐就算要上班也不曾對家事偷工減料。


    『媽媽托付給我了啊,而且說起來,小說才是多餘的事情。』


    這樣說著,姐姐假日的空檔幾乎都陷入昏睡,起床後會做家事,偶爾則會去圖書館,大概是去寫小說吧。


    和姐姐相差六歲的我,當時也升上國一約有半年了。


    雖然有參加社團,但也稍微有幫上姐姐一點忙。


    我知道當時的姐姐想要放棄成為小說家,因為她在父親出門時,和負責的編輯在電話中吵架。


    我無法置信。那個姐姐竟然對著話筒情緒激動地回話。


    她說:就算我有才華,我也不能造成家人的困擾。


    姐姐掛掉電話後的背影,還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中。她抱著雙手,低著頭,彷佛對所有一切絕望的……那樣的背影。


    『姐,繼續寫小說吧。』


    我一說,姐姐纖細的背微微一顫,慢慢轉過頭來。


    『阿透……不,已經夠了。』


    姐姐用想要放棄又無法徹底放棄的聲音如此說道。


    『一點也不夠。我也會幫忙做家事,我會慢慢學。』


    『真的,已經夠了。』


    『不可以。』


    『阿透,你怎麽了?』


    『你會在我做錯事時罵我,所以我也要罵你,你不可以這麽輕易放棄,拜托你,那是你的夢想吧?想要成為小說家。』


    我繼續說道,姐姐無言地看著我,我又拚命繼續說─


    『你也不需要一直待在這個家裏,爸爸由我來照顧就好。』


    如果說我渺小的人生有什麽值得誇讚的,大概就是說出這句話吧。但麻煩的是,我還隻是個才小學畢業半年的小孩。


    就算忍耐著還是紅了眼眶,淚水一滴一滴往下掉。


    其實我非常害怕,害怕姐姐離開我的生活。


    即使如此,我還是想要支持姐姐。


    姐姐猶豫地一度看向地板後才抬頭看我。


    『我明白了,那麽,我們一起努力吧。我也不會放棄繼續寫作……好不好?』


    從那之後,姐姐開始慢慢教我做家事和煮菜,要我重視、注意衛生感,這是她做家事時很重要的主軸。


    下午六點結束社團活動回到家時姐姐已經在家,我也幫忙做家事。


    姐姐工作很忙,在我學會家裏的事情後,會提早結束社團活動繞去超市再回家,一個人準備晚餐,也會把浴缸洗好。


    父親回家後,就若無其事地讓他吃我做的晚餐、要他去洗澡。


    這種時候,我會很驕傲地等待姐姐回家。


    經過一年,大多家事我都自主學會了。


    姐姐的負擔減少,能讓身體休息和寫小說的時間也增加了。


    我家的電腦隻有父親那一台,姐姐在工作中會用電腦,但當時是用手寫小說,我就陪在她身邊一起念書。


    接著,在我確定考進想念的高中,那個冬天結束的那天。


    早上,姐姐相當早起做著什麽準備。


    父親還在睡。當時我和父親睡同一個房間。


    我之後才知道,姐姐從我升上國三開始,已經慢慢準備辭職了。


    我躺在父親身邊的被窩中看著天花板,靜靜領悟別離。


    『要走了嗎?』


    我小心地不吵醒父親離開被窩,問向在玄關穿鞋的姐姐。


    原本坐著的姐姐站起身,轉過頭來用她清澈的眼睛凝視著我。


    『阿透……』


    我已經不是當年的小孩了,已經不是努力忍耐也止不住淚水的年齡,已經能好好說出送別者該說的話了。


    『路上小心。』


    我說完後,姐姐拿起行李。


    『嗯,我出門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我們才要說對不起,一直剝奪姐姐的可能性和時間,對不起。』


    『才沒那回事,但以後可能會讓你過得很辛苦。』


    『和從國一就自己一個人做到現在的你相比,這根本不算什麽。西川景子小姐,一路順風。我會支持你,永遠,永遠。』


    『阿透,謝謝你。』


    那天,姐姐從熟悉的家裏朝外頭的寬廣世界啟程了。


    在那半年之後,名為西川景子的新人作家獲得《文藝界》新人獎。


    接著在一年半後,以其他作品入圍芥河賞。


    僅僅一年半,我想否定姐姐口中的犧牲,開口說─


    「我才沒有覺得是犧牲。你沒辦法做你一直想做的事情,現在終於能辦到了,我很開心。姐姐,真的很恭喜你。」


    姐姐對自己感到羞愧而低著頭,聽到這句話才抬頭。


    有點遲疑地沉默一段時間後,她淡淡微笑。


    「謝謝你。你似乎瘦了點,但看到你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先不論會不會得獎,我其實是想要等到芥河賞公布之後再和你見麵……」


    「你今天不去見爸爸一麵嗎?」


    「不見比較好,畢竟不管怎樣,我現在都還是半吊子。」


    我突然想起父親寫小說的背影。想要成為小說家的父親,和已經成為小說家的姐姐。但父親還不知道姐姐的事情。


    「爸爸還想要成為小說家嗎?」


    大概發現我在想什麽,姐姐有點擔心地問。


    「嗯,現在也常常在寫些什麽,有時候還會拿這個當理由請假。比起那個,可以說些你的事情給我聽嗎?」


    我努力忘記父親,接著和姐姐聊了許多事。


    主要是我聽姐姐說話。姐姐離家之後,邊在東京的書店打工,邊埋頭苦寫小說。簽名會陪在她身邊的人是她的責任編輯,從以前就給予姐姐很高的評價。


    「然後你呢?有喜歡的女孩子了嗎?」


    「啊?」


    我思考著在這一年半歲月中不變的事情,以及產生變化的事情。


    日野無邪的舉止與笑容,目不轉睛盯著我看的表情閃過腦海。


    這在對話當下的一瞬間表露出來了吧。


    大概察覺到什麽,姐姐莞爾一笑。


    即將有個人,會成為我心中比姐姐更重要的人,不對,是要成為與姐姐同等重要的人。我寧靜,且痛切地感受到這件事。


    「我……有交往對象了,但就像是朋友一樣啦。」


    「這樣啊,但是件好事啊。」


    姐姐宛如早就猜到一般地回應,但她的表情在下一秒轉為驚訝。


    「那個女生,得了順向失憶症,隻要入睡並且大腦開始整理記憶後,就會消除她一整天的記憶。」


    姐姐有好些時間無言以對,一般來說根本想不到會有這種事吧,也想不到自己的弟弟會和這樣的女生交往。


    但姐姐非常認真地麵對我。


    「你很喜歡她吧?打從心底真心喜歡。」


    「嗯,我想要讓每天的她都過得很開心,想要和她一起歡笑。她每天都會寫日記,我想要用開心的事情填滿她的日記,希望每天的她看到日記後,都能稍微更樂觀一點地活著。」


    我說到這兒,姐姐閉上了眼。


    再次睜開眼時,她的眼睛透露出溫柔的神色,也鬆開了嘴角。


    「謝謝你告訴我,或許有點太誇張,但我向上天祈禱,希望你和她能有非常多好事發生。」


    「姐姐,謝謝你。」


    我說完,姐姐淡淡一笑,接著拿出我沒看過的手機操作,把自己的號碼顯示給我看。


    「手機,因為需要所以我辦了一支。可以的話,和我交換電話號碼吧。」


    我也拿出自己的手機,在百般煩惱之後,決定把姐姐的號碼登錄為「西川景子」。


    姐姐登錄完我的號碼後,拿著手機一度低下頭。


    「把爸爸的事情全部交給你,我真的覺得非常不好意思。如果你因為爸爸的事煩惱,千萬別客氣要告訴我喔。」


    「嗯,謝謝姐姐,但現在是你最重要的時期吧?我們沒問題,你別在意。」


    我又再次強調後,姐姐說著「你變得真可靠呢」,一邊笑了。看見我回以笑容後,姐姐又接著說─


    「但真的太好了,你也有了重要的人。失憶症或許沒辦法那麽簡單治好,但你要盡可能珍惜那個人喔。」


    姐姐現在正用柔軟的視線注視著我。這宛如空氣與水,理所當然伴隨著溫柔與溫暖的眼神,就在我與姐姐共度的時光中出現。


    希望這份記憶與感觸,可以多少與對他人的心意相連結。


    「嗯,我會的。不僅是珍惜她,我也會努力讓自己能這樣活著,我會加油的。」


    起身離座,我伸手想要拿帳單,但被姐姐阻止了。


    「不用啦,這一點錢讓我來付。」


    「可以嗎?我不會客氣喔。」


    「嗯,再過不久就到一個段落了,隻是在那之前,爸爸就要麻煩你了。」


    我們一起離開咖啡廳,和在一樓飯店大廳等候的責任編輯會合,彼此打了招呼。聽她說,姐姐明天要去東京以外的地方辦簽名會。


    我和姐姐在那邊道別,兩人都笑著說再見。


    我拿出手機,剛剛和姐姐交換號碼時發現綿矢來信了,我趕緊回信給她,就約好在水族館外麵的長椅和日野、綿矢兩人會合。


    搭乘地下鐵,抵達離水族館最近的車站後,我在黃昏掌控的天色中快步前進。


    理所當然,每個人都有著各種問題。


    但那全部在此時、在現在當下,感覺在我的心中越變越小。


    我已經不是無能為力的孩子了。雖然年紀還小,但已經不是那時什麽也辦不到的自己了。至少,我可以用自己的雙腳邁進。


    我有想見的人。我可以用自己的雙腳,朝那個人的方向前進。


    途中,一切變得無法壓抑,我開始奔跑。


    我滿腦子中都是日野的臉,全身吶喊著喜悅。


    開始奔跑後,心髒強烈鼓動,一瞬間還感覺到緊縮般的疼痛。


    我一個踉蹌,但努力撐住沒有跌倒。大概是沒吃午餐就突然奔跑的關係吧,我不禁對自己的亂來笑了,但,能這樣就很好了。


    我有個想盡快見到的人,想要笑著聊天的人。


    每一步、每一個腳印,都與那個人相連結。


    我又往前奔跑。那是我期待已久的,強烈衝動。


    9


    和日野交往經過了三周,到了期末考逐步逼近的那一天。


    我和日野在放學後的圖書館裏。


    身為學生,就沒有辦法逃避考試。但現在的日野沒辦法累積知識,因為她的記憶隻限一天。


    我邊重新想著這件事,邊看著在筆記本上寫字的日野。


    「透同學,怎麽了嗎?」


    發現我的視線,日野從筆記本中抬起頭來。


    「沒有,隻是覺得你今天特別安靜。」


    「因為在圖書館裏可不能胡鬧啊。」


    「又沒關係,胡鬧也沒差吧。」


    「什麽~~你別這樣,總覺得……害我想要胡鬧了啦。」


    我對害臊的日野回以微笑。


    剛剛,我一如往常地在教室裏問日野今天想做什麽,她說:「那麽,今天一起念書吧。」


    放學後一起念書,這包含在日野以前說過的想做的事情當中。


    我回答沒有問題,就一起前往圖書館。我們兩人隔著桌子麵對麵開始念書,到此為止都很好,但日野不停偷偷瞄我,她手部的動作很明顯跟寫字不同。


    而且她隻打開筆記本,沒打開課本。


    我剛剛才感到不對勁,忍不住探出身體看向她的筆記本。


    日野立刻慌張起來。


    「咦?啊,喂。」日野的筆記本上,畫著一個毫無特徵、臉蛋平凡的男生,也就是我。


    「日野,你還真從容耶。」


    我坐回椅子上後說道,日野掩飾地笑著回應─


    「哎呀,那個啦,適時放鬆也很重要啊。」


    「說什麽放鬆,你根本還沒有做正事吧。」


    「嗯?我的男友先生現在是不是說了什麽色色的話?」


    「我沒有。話說回來……你很會畫畫耶。」


    日野說出奇怪的話讓我有點慌張,也單純被她嚇到了。


    雖然隻看到一眼,但筆記本上的畫不像出自外行人之手,可以感覺到有什麽技巧,但我沒有問過她過去是否曾學過畫畫。


    「你為什麽這麽會畫畫啊?」


    我一問,「啊,對耶。」日野發出這才理解了的聲音。


    「我沒有跟你說過,我國中時是美術社的,也曾在比賽中獲選之類的啦。」


    「好不適合你喔。」


    「哇,你好沒禮貌喔。」


    「開玩笑的啦~~」、「我知道啦~~」彼此這樣說著互相笑鬧後,她讓我看她的畫。


    雖然有點害臊,但我佩服的心情更勝一籌。


    這應該是人物畫吧。日野筆下的畫,聽她一說確實是曾學習過美術的人才畫得出來的東西,與外行人明顯不同。


    「升高中之後就放棄了,但我剛剛突然很想要畫。」


    「這樣啊,畫畫啊……」


    沒能實現水族館約定的隔天是周日,我突然想要仔細調查日野身患的失憶症,於是在父親寫作空檔出門散步放鬆心情時,我借用電腦連上網路。


    在查詢記憶障礙的過程中,我知道了記憶大抵可區分為「短期記憶」與「長期記憶」。


    「短期記憶」就像要打電話等隻需短時間內記住電話號碼這類的,短時間保有的記憶。


    另一方麵,被稱為「長期記憶」的東西,就像我們念書時所做的,為了不忘記這件事而不停重複想起,讓記憶固定在大腦中。


    順向失憶症指的是無法將新的「長期記憶」固定在大腦當中的症狀,但並非所有長期記憶都會消失。


    講更細一點,長期記憶還分為兩類。


    「陳述性記憶」與「程序性記憶」。


    陳述性記憶如字麵所示,是可能像紀錄類的記憶,知識等東西就屬於這個。昨天做了什麽等實際發生的事情也包含在此,所以一般所說的記憶幾乎都是在說這個「陳述性記憶」。


    而我現在最在意的是後者「程序性記憶」。


    這是指沒有辦法陳述出來的記憶,最簡單的例子就是騎自行車。


    自行車大都是靠感覺去騎,就算失去一天的記憶,這個記憶不是固定在大腦中,而是固定在感覺中,是用身體記住的記憶,所以不會消失。


    我沒有更仔細查,但日野現在畫畫的這個行為或許也是分類在「程序性記憶」中。


    感覺找到什麽的我,把筆記本還給日野,無法掩飾興奮地繼續說─


    「真好,該怎麽說呢,有這種特技,可以當成興趣的東西。」


    「是嗎?但是,我也沒有畫得很好。」


    日野很謙虛,但我感覺到她似乎很開心。


    「我就隻會看書,所以很羨慕這類的特技。而且這種東西就跟騎自行車一樣,隻要學會之後就不會輕易忘掉。」


    「……咦?啊~~嗯,我也不清楚耶。」


    日野被我說的話嚇了一跳,但我裝作不知道日野的病況,隻是想要炫耀知識地開始說起「短期記憶」和「長期記憶」。


    我也說了,雖然知識對畫畫也很重要,但應該也與身體感覺的「程序性記憶」有很大的關係。


    畫畫隻要畫越多也會畫得越好,身體會記得這些。


    日野聽完我說的話之後,意識像飛到不知名的地方,露出心不在焉的表情。我有點擔心,開口喊她─


    「日野,你還好嗎?」


    「啊,唔、嗯。對不起,我想了一點事。但是……這樣啊,程序性記憶啊。」


    說完後,日野又露出思索的表情。她接著脫口問─


    「程序性記憶不會消失嗎?」


    「得失憶症的人會忘記怎麽騎自行車嗎?」


    我知道自己正提及一個大膽的話題回答後,日野深思─


    「我覺得,應該不會忘。」


    「那麽,就是這麽回事吧。」


    「這樣啊。」


    「嗯。」


    「這樣啊這樣啊。」


    下一個瞬間,日野原本費解的表情皺了起來。


    那與其說是得意的微笑,應該更接近燦爛笑容,我覺得那像是想要隱藏住喜悅又藏不起來的表情。


    這天沒有做什麽特別的大事,我把作業寫完,日野則一直在筆記本上畫畫。


    前往車站途中,我好奇問─


    「今天這樣就可以了嗎?感覺好像沒讓你過得太開心。」


    「嗯?不不不,完全沒問題。有點,應該說我有個大發現,而且畫你的臉也很有趣。」


    大發現……啊。


    雖然是不經意說出的想法,但如果能讓日野的日常產生一點改變,我也很開心。養成畫畫的習慣,讓每天的自己開心一點。


    結果,人類還是自己心中擁有的最強大。


    我邊想著這種事情,嘴巴卻邊說出與心思相反的完全不重要的話─


    「老實說,我希望你別畫我的臉,實在太害羞了。如果要畫,就畫綿矢吧,綿矢的臉非常端正啊。」


    說完後,日野故意擺出「唔嗯」的思考動作。


    「也就是說,男友先生喜歡小泉那樣的臉囉?」


    「不,我沒這樣說吧。」


    那天在那之後,我陷入了不停遭受日野戲弄的窘境。


    隔天之後,我明白了一件事。


    如同騎自行車雙載時那時,日野受近期日記的影響很深。


    那天也和前一天相同,她說要到圖書館念書,然後一直畫我的臉。


    就這樣度過周末後,進入了期末考周。


    日野雖然會參加考試,但那隻是形式而已,沒有什麽意義。


    期末考周加上綿矢三個人一起念書時,她也是躲躲藏藏地在筆記本上畫畫。綿矢也知道日野開始畫畫了。


    她似乎聽說了是我建議日野畫畫的,上周移動到其他教室上課的途中,我的背突然被狠狠打了一下。


    我很肯定沒有人能夠馬上理解,這就是綿矢的慰勞方式。


    我轉過頭,綿矢的手放在我的背上,露出富含深意的微笑。


    『那麽,為什麽你都從真織口中知道失憶症的事情了,卻還想要隱瞞呢?』


    而她在此提起如此嚴肅的事情,肯定連不在場的日野也無法察覺吧。


    『日野想要隱瞞,那麽,我覺得也沒必要特地說出來吧。』


    彷佛想試探我這句話的真意,綿矢半信半疑地看著我。


    仔細想想,這也是個機會,我下定決心後告訴綿矢─


    『其實我也從她口中聽到她連班上同學也隱瞞的理由。』


    綿矢聽到後似乎很驚訝,「咦……」了一聲之後啞口無言,我又繼續說─


    『我稍微能理解日野感受到的不安與恐懼,那當然很恐怖啊,這世上又不是隻有好人,肯定會有想著她隻有一天記憶,那要做什麽都可以,或是知道後會這麽想的人出現。對欺負人、對人亂來的人來說,這狀況再好也不過了,因為不管做什麽,她都會忘記啊。』


    我話說到這邊,綿矢緊張地繃緊了身體。


    『你……能保證你不是那種人嗎?你不會對真織做那種事吧?』


    『那還用說。但我們班的風評不太好,實際上也真的發生欺負人的事情。自己的男友是這種班級的人,而且還知道她有失憶症,那麽……每天的日野會怎麽想?應該會很不安吧。』


    我不知道日野在記事本上怎麽描述我這個人與我們交往的原因,但應該有寫上我向她告白是因為班上同學惡意指使的。


    綿矢不知道我和日野之間的這件事,這也會成為不安的因素。


    『所以,你不說?』


    『對。』


    說實話,我想要和綿矢一樣,成為知情的人並在旁幫助日野。


    但我並非她失憶前認識的人,雖然幾乎每天放學後都一起度過,但有決定性的不同是,我和日野根本不曾認識過。


    在我思考這絕對無法弭平的距離時,綿矢開口─


    『我其實覺得你們很快就會分手,現在也這樣覺得。』


    綿矢邊說著這聽起來相當狠毒的話,又突然輕聲一笑。


    『但是……嗯,聽到剛剛的話,我感覺我稍微了解你了,你是個好家夥真是太好了。但是啊,你會不會背負太多辛勞了啊?我是不會詳細問你,但你姐姐應該也有些什麽事吧?你可別突然倒下啊。』


    聽見她這不知是認真還是玩笑的話,我含糊地微笑。


    『到時候,後續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什麽?要我代替你?嗯,我也算是可以在寶塚演男主角啦。』


    『其實男主角或許是日野喔。』


    『我真不想看你穿那種輕飄飄的衣服耶。』


    在那之後,我和綿矢就不曾說過嚴肅的話題。我們約好真的困擾時就互相聯絡,在日野麵前一樣扮演與平常無異的兩人。


    而綿矢在放學後的圖書館裏,稍微對正在畫自己臉的日野抗議─


    「真織,你要畫我的臉可以,但可以不要畫我皺眉嗎?」


    「不,我再次確認了小泉的臉真的很端正呢,就是『可惡啊這家夥』的感覺。」


    「真是的,你在說什麽啊?喂,男友先生你也說些什麽啊。」


    綿矢胡亂拋話題給我,但我相當輕鬆地回應─


    「我覺得日野的臉也很端正喔。」


    「咦、你說真的嗎?你愛上我了嗎?」


    「是啊,超愛你的~~」


    「哇~~好高興喔~~」


    「你們啊,說話帶點感情啊。」


    過著這般日常的生活時,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雖然每天稀鬆平常地過著校園生活,但終究會迎來暑假。


    到了暑假,日野會怎樣?


    早上醒來,得知自己有失憶症。讀完記事本、日記後慢慢接受自己的狀態。白天不需要上學。


    在過剩的時間與燦爛陽光當中,她會想些什麽?


    在這種時候,至少能有什麽興趣安慰她會是件好事。


    隻要決定好題材,也可能延續昨天的自己繼續作畫。


    現在這種狀態的自己也能完成什麽事情的經驗,對她來說應該有加分效果。


    那個周末其實很想要帶日野去遊樂園,但碰到期末考周,於是往後順延。水族館出遊以後,已經連續兩周沒辦法實現與她的約定了。


    上周先是日野有私事,接著換我們社區的居民自治團體有事。


    日野沒有明說,但她似乎每個月為了檢查還是什麽的,需要去醫院一趟。


    進入七月。因為是第一學期的期末考,有整整五天都在考試中度過。考試期間我們三個人一起到圖書館,日野仍是相當好奇地看著我,接著偷偷在筆記本上素描。


    我雖然感到不自在,但也默默地當她的模特兒。


    接著考完試,期待已久的周六終於來臨了。


    我們三人一起去遊樂園,我陪著日野和綿矢連續坐了三次雲霄飛車。其實我是第一次來遊樂園,但我終於知道這裏是個恐怖的地方。


    因為我看起來太痛苦了,大概覺得我很可憐,日野頻頻問我還好嗎?我在此回應奇怪的回答─


    「不,沒有關係,不用在意。可以這樣和日野挑戰新事物,很開心也很新鮮。我總是想要帶給你歡樂,所以……」


    她們兩人詫異地看著我,讓我頓時有點慌張。


    「咦?怎麽了?」


    我一問,綿矢邊搔臉頰邊說─


    「沒有啦,該怎麽說呢……你啊,偶爾會很自然地說出很令人害羞的台詞耶。」


    她這句話讓我差點臉紅,我趕緊提議去吃遲到的午餐,藉以轉移話題。午餐後我們三個人一起逛遊樂園,在天空開始染上橘紅時,聊起了暑假的話題。


    升學班的綿矢應該要開始準備大考了,她卻避免提起這件事。


    大概是為了日野著想吧。她抱怨自己大概除了幫忙母親工作和看書外,沒其他事可做。


    我也沒什麽興趣,感覺暑假生活和綿矢沒有太大差別。


    「日野要畫畫嗎?」


    詢問著沒參與我們對話的日野後,她點頭表示打算這麽做。


    這樣說著,日野不禁脫口而出「夏天啊」。


    對日野來說,昨天還是春日,早上醒來不知何時已經是夏天了。那肯定是無法用驚訝等言語來形容的,是令人感到落寞的事情。


    「啊,但是啊,你們兩個人真好,反正是情侶,想一起出門都能出門。」


    我們兩人話越變越少,綿矢開口插話,我也回應─


    「再三個人一起去各種地方玩吧,要去祭典也行,要放煙火也不錯,就這樣盡情享受吧。」


    黃昏,帶來黑夜的同時,偶爾也帶來憂愁。


    我想要在此時的氛圍中加入一點活力,所以如此說道,日野卻停下了腳步。


    望向遠方的她轉回頭看我。


    「說得也是。」


    她淡淡地虛幻一笑。


    夏天,已經近在咫尺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即使,這份戀情今晚就會從世界上消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一條岬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一條岬並收藏即使,這份戀情今晚就會從世界上消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