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絕不會無緣無故叫這象征軟弱的東西落下,所以當第一滴淚出現時,他的震驚並不比穆於少。然而眼底的熱意實實在在地存在,讓他無法自欺欺人。眼淚不會自己莫名其妙落下,他這樣一定是有原因的……比如,比如……比如……他想得到什麽。電光火石間,他已為自己的失態找到了合理的解釋。他看到穆於驚愕的眼,好似被他的眼淚灼傷,終於不再是無動於衷的漠然。我要的就是這個。周頌臣想著,聽到了穆於逃也似的腳步聲。他會回來的。周頌臣沒有挽留,靠坐在樹下,腦海裏一遍遍回憶著穆於的“惡心”。沒過多久,他就聽到了去而複返的腳步聲。那動靜雖然遲疑,但還是朝他的方向走來。他賭贏了。周頌臣垂著頭,無聲地揚起唇角,等再次抬起眼時,無數的眼淚隨之而下。以穆於的性格,絕不會對他的眼淚坐視不理,或者說,以他濫好人的性格,換任何一個人在他麵前哭泣,他都不會坐視不理。哭泣在周頌臣看來一直都是無用的弱者行為,沒法解決任何事情。可當它變作有用的武器,一切就該順勢而為。曾經好像做不到的,說不出口的,都能夠流暢地脫口而出。“哥……”穆於驚得從腳底麻到天靈蓋,表情都帶上幾分惶恐,“別這麽叫我。”在穆於的記憶中,周頌臣很少叫穆於哥哥,除了少有的幾次都是在故意的,使壞的情況下。但無一例外,對方隻要一叫“哥哥”,他就會丟盔棄甲,任其捉弄。“李蟄能叫,我不能叫?”周頌臣麵無表情地望著他,灰色眸子像河底灰石,盛著晃蕩水光,叫人看不出到底在想什麽,“我怎麽叫你是我自己的事,也跟你沒關係。”說到最後幾個字,他的語氣帶上一些倔強,一些怨恨。穆於歎了口氣,不想跟他爭執:“你先起來吧,地上不髒嗎?”周頌臣卻沒有動:“你回來了,是不是也是一種回答?”穆於被周頌臣的眼淚和話語衝擊得大腦空白,一時間竟想不起來周頌臣問了他什麽:“回答什麽?”周頌臣緩緩地眨了眨眼,聲音沒有任何波動,好似他根本不為此感到難過,可是又是一連串的淚水落下,砸得穆於心頭微顫:“說明你心裏對我並非全是惡心。”穆於頓時頭大如鬥,眼前這人倒不如還像從前那般咄咄逼人,那還好應對,現在這個模樣倒叫他不知該如何是好。他看著周頌臣濕潤的雙眼:“你先跟我回去行嗎?”如今周頌臣這個情況,他也不敢將人獨自留在這裏。周頌臣衝他伸出手,意思很明顯,他要穆於拉他起來。穆於無可奈何地伸出手,在握住的那一刻,周頌臣的眼淚奇跡般地止住了,就像突兀襲來的一場暴雨,來去匆匆。如果不是他麵上仍有淚痕,眼皮也泛著微紅,幾乎看不出有哭過的痕跡。周頌臣起身後也沒鬆開穆於的手,而是站在原地,順從得要命,好像隨便穆於帶他去任何地方。穆於雖然心知這人不可能一直這般乖巧,也疑心那點眼淚和那聲哥哥是周頌臣的手段。可是怎麽辦呢?如果真的可以狠心離開,他現在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來。看著掌心裏周頌臣修長有力的指節,穆於緊緊回握住了,帶著周頌臣轉身走出黑暗。與逃離時不同,現在每一步都踏到了實處,焦慮痛苦的身心,好像都被那場“雨”給安撫了。在即將走出公園的時候,身後的周頌臣忽然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今晚的事情,我不記得了。”頓了頓,他補充說,“你也不要記得。”他用帶著明顯鼻音的聲音說著話,似乎遲來地感到丟臉。穆於拉著周頌臣的手往前走,配合地說:“今晚有發生什麽嗎?我不記得了。”手上力道剛鬆開,又一下子握緊,周頌臣冷哼了一聲,並不是滿意的反應。穆於納悶地回頭,就看到周頌臣黑著臉,視線落到一邊,並不看他。這到底是想他記得,還是不想他記得?穆於內心歎一口氣,默默搖了搖頭。周頌臣的車停在了路上,穆於不放心讓他開,最後還是叫了個代駕。一晚上的情緒大起大落,上了車後穆於隻感覺到疲憊,他試圖把手從周頌臣的掌心裏抽出,卻被攥得很緊。看著前麵的代駕師傅,穆於沒有認真掙紮,何況他是真的很累。他定位的地方是周頌臣住的公寓,距離不遠不近,開車需要將近半個小時。窗外飛馳而過的夜景,街燈明明暗暗,一幀一幀地滑進車窗,從他們的臉上,落到緊緊交握的雙手。風將烏雲吹散,月亮永恒地棲在車窗的一角。穆於不知何時睡著了,夢裏什麽都沒有,隻有馥鬱的香氣緩緩將他包裹。再次醒來時是感覺腳下踏了空,驚醒的他落進了一雙眼裏。周遭都是黑的,唯獨那雙眼明亮著,將周圍的光都引了進去。不知何時車子已經停在了公寓的停車場裏,緊緊交握的手汗濕了掌心,穆於下意識想要抽出來,卻被周頌臣緊緊握住,他不肯放手。車裏無形中暗流湧動,像拉扯到極致的弦,皮膚都能感受到那股緊繃,就在穆於以為即將要發生什麽時,周頌臣卻突然鬆開了他的手。穆於渾身一鬆,又莫名覺得空落落的。習慣了被握緊的手突兀地接觸到空氣,竟然有些冷。周頌臣偏過臉悶悶地咳了幾聲,穆於下意識問道:“還沒好嗎?”都在醫院住了將近半個月,竟然還未痊愈。周頌臣聲音沙啞地嗯了一聲,靠在椅子上沒有動:“頭暈。”“先上去休息吧。”說完穆於拉開車門。聽說不常生病的人,偶爾病一次會很嚴重,周頌臣平日裏常常鍛煉,卻在這場高燒裏成了病美人,肺也鬧出了問題。肺炎不是鬧著玩的,一不小心可能會留下嚴重後遺症,想到這裏,穆於俯身望著車裏不動的周頌臣:“不上去嗎?”周頌臣幽幽地望著他,好像等待著什麽。穆於莫名覺得周頌臣哭過以後,好似突然變得嬌貴了許多,也變得好懂了許多。“我送你上去?”穆於試探性地問出口。周頌臣這才開門下車,從停車場到公寓門口,距離很短,不多時就到了。周頌臣指尖落在密碼鎖上,問穆於:“要進去喝點東西嗎?”穆於站定在門外,沒有進去的意思:“不用,我先走了。”話音剛落,周頌臣就伸手握住了穆於的手腕,他嘴唇微抿,露出了肉眼可見的難過,雖然什麽都沒有說,卻莫名讓穆於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什麽罪大惡極的事。樓道裏的感應燈熄滅了,四周陷入黑暗。黑暗中隻能隱隱聽見衣服摩擦,隨後是身體撞在門上發出的動靜。一聲帶著急促氣息的喝止,驚亮了感應燈。再次亮起的畫麵中看起來像是隻有一個人,周頌臣實在太高大了,將穆於攏在身下的姿勢那樣霸道,像是一片衣角都不願裸露在外。明明是周頌臣將他壓在了門上,可對方卻彎下腰,示弱般將臉頰貼靠在他的肩膀上。他額頭抵著穆於的肩,像是某種固執的,無法說出口的挽留。隻微微偏過臉,那張臉便從暗處轉到了光影裏,有著叫人挪不開眼的景致,似漚珠槿豔的蒼山雪景,像天光雲影的一川風月。極近的距離,極盛的容貌,似能輕而易舉地奪走旁人的呼吸。周頌臣對自身出眾樣貌心知肚明,這一點麵對穆於時,更是不遺餘力地施展。穆於知道他極端的任性,清楚他被許多人迷戀,得到過許多愛,也從不在乎旁人的愛。以至於那滴眼淚是那樣石破天驚,徹底打破了穆於對周頌臣的認知。這一次要是順從著周頌臣,叫這人試探到自己底線,就會步步逼近,像是心思縝密,經驗老到的捕手一樣,用盡各種手段達成自己的目的。所以不應該心軟的,穆於心想。十分鍾後,穆於打開了冰箱,微微歎了口氣。周頌臣確實有些發熱,體表溫度已經到了三十七點五。穆於本想讓周頌臣換身衣服好好休息,但周頌臣不合時宜地潔癖發作,非要去洗個澡才能躺下。此時浴室內水流聲響,衝了不知多久。如果穆於此刻在浴室裏,就會發現此處毫無溫熱的水蒸氣,冰冷的水劈頭蓋臉淋下,將周頌臣身體因為發燒而浮現的血色徹底衝成慘白。他垂眸看著自己手背上已經凝固的傷口,麵不改色地用指甲戳刺進去,順著傷口一遍遍描畫,直到鮮血再度湧出,被水流衝刷成淡淡粉色,旋轉地進入地漏。周頌臣審視著傷口,漠然地打量著這傷口能引起的關心程度,最後的評估是仍然不夠慘烈。穆於給周頌臣煮了一壺可樂薑茶,然後拉開對方儲存藥物的抽屜,驚訝地發現裏麵堆了滿滿當當的藥。隻是基本上大多數藥看起來都沒開封,有些藥盒上是有封口的,封口貼紙完好無損。心頭閃過一絲怪異,還未細想,背後傳來開門聲,周頌臣穿著浴袍走了出來,頭發濕淋淋的,麵色很差,像是被水淋過的小狗。他走到穆於身邊,將手背遞到穆於眼前,輕聲道:“疼。”穆於定睛一看,被這手背上的傷口給嚇了一跳,在昏暗的公園尚未發覺,現在仔細一看,這傷勢簡直觸目驚心。“怎麽回事,你洗澡的時候沒有注意防水嗎?”穆於有點著急道,他抓住周頌臣的手,被冰得一愣。對方的手毫無溫度,不像是剛洗完一場熱水澡的溫熱。他下意識抬眼望著周頌臣,周頌臣任由他打量。穆於站起身,伸手觸碰對方的頭發。周頌臣有些驚訝,但乖巧地沒有躲,甚至主動想將自己臉頰送到穆於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