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妮莎還是不懂。


    一個月過去了。


    凡妮莎還是不懂——到底什麽是獵人探索密林,密林探索獵人呢?


    她有種感覺,自己不能暴露‘無知’的預感:於是,在婦女們壞笑著談論這些的時候,她總是含糊不清的用自己聰明的腦瓜應付過去——通常不會有人追著她不依不饒地問,隻當這姑娘太愛害羞。


    午夜入夢前,她也悄聲問過皮爾斯:那是什麽意思?


    回應她的隻有鼾聲。


    皮爾斯的母親並沒有頭一天見麵那樣的‘寬容’,或者說,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她越來越不寬容了——總在凡妮莎抱著木盆回家,晾曬衣服的時候,或者,蹲著燒柴的時候,躲在門外。


    惡狠狠地用那雙三角眼盯著她。


    ‘孩子,凡妮莎。難道我不會洗衣服、做飯嗎?我把皮爾斯養這麽大,你會的,我都該會,是不是?’


    她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樣‘暗示’凡妮莎,說家裏寬暢,可以多住上好些人——她擺明了告訴自己的兒媳,並在每一天清晨詢問她:你肚子裏有東西了嗎?


    有昨天的晚餐,前天的糞便。


    如果多幹點活,還能放個連珠屁。


    凡妮莎想著,卻不敢真這樣說——皮爾斯的母親可不喜歡開玩笑。


    這老女士是個虔誠的信徒,每個黎明都要到屋外對著星辰禱告,無論多麽冷。


    ‘…我感覺孩子就快要來了,母親。’


    凡妮莎小聲說,低著頭,抱起木盆,一路小跑去冷流。


    她生活中最大的樂趣就是在冷流洗衣服——洗衣服的時候,聽那些婦女們談天說地:談自己的丈夫,談林子裏的鬆鼠、野狼,談誰年輕時候和誰幹過下流事,談誰的腿被熊拍斷。


    談外麵的世界,馬車,宴會,有錢人在街上騎著窮人的城市。


    她心馳神往,但又不真的想見識。


    ‘現在的生活已經足夠幸福。’


    她這樣想。


    雖然皮爾斯不怎麽理會她,生活中——無論白天還是夜裏,都不怎麽和她講話。最多隻是問‘什麽時候吃飯’、‘今天是什麽’、‘我要喝湯’、‘衣服該洗了’、‘桶子裏的屎滿了’。


    但多數人的生活不就是這樣嗎?


    當一個人把幸福定義成塵埃,肺就成天快樂。


    凡妮莎蹲在溪流中,摸了摸肚子。


    這種陣痛讓她有了不好的預感。


    很快。


    一縷不受管製的‘紅線’落在清泉裏,被水流衝散,紅了一片石頭。


    凡妮莎捂了捂,賊一樣左右看著,端起木盆,拔腿就走——她從婦女們的閑聊中學會了不少知識,自然清楚這意味著什麽了。


    她肚子裏有血,就不能有孩子。


    ‘這可真糟糕。’


    她穿過枯葉林,沒有人煙的小徑,盆子在樹後被撞了個底兒朝天。


    她崴了腳,一瘸一拐地回家,皮爾斯的母親正拉著一筐柴禾。


    她看見了順著凡妮莎小腿流淌的鮮血。


    “你這個不能生蛋的!我的皮爾斯可花了大價錢娶你!”


    她站在柴堆旁,叉著腰,像森林裏的巫婆一樣可怕。


    凡妮莎隻在兄長的故事裏才聽說過。


    她低著頭,繞過老婦,一溜煙跑進了屋。


    她聽見母親摔門,聽見她和皮爾斯的對話,聲音像雷霆穿過山穀。


    “我早就告訴你!不該娶這樣的女人!”


    皮爾斯悶悶應付:“她好歹沒有偷過懶。”


    “哪個女人偷懶了?難道我要花一分錢,卻買來半分麵包?奸商!都是她們家的詭計!那家人早就知道自己的女兒不能生蛋!”


    皮爾斯沉默。


    凡妮莎蹲在木盆前,一件一件擰幹衣裳,淚水順著臉頰。


    午夜。


    她感到冷了。


    又冷又累,蜷在皮爾斯的臂彎裏,摟著他,枕著他粗壯的胳膊。


    “我的愛人。”


    凡妮莎支吾,像野豬蹭樹皮一樣魯莽、生疏地蹭著:“我想,我肯定能生個身體強壯的男孩。”


    皮爾斯不說話。


    “親愛的。”


    她又說。


    “你每天去城裏幹些什麽呢?”她像星星盯著自己的太陽,哪怕並非為她而輝煌:“和我說說吧,皮爾斯,和我講講。我孤獨,又疲憊。每天對著冰冷的河水,靜悄悄的林子,鞋底下幹枯的樹葉…”


    “求你,和我講講吧。”


    她說。


    皮爾斯呼吸悠長。


    她幾乎以為他睡著了。


    “和你哥哥。”


    上天開恩!


    他回答了。


    凡妮莎暗罵自己‘得寸進尺’,可又忍不住繼續追問:“和我哥哥?你們在同一個酒館,或者同一家鐵匠鋪?”


    兄長是個酒館裏的服務生。


    皮爾斯…


    她丈夫可威猛的多。


    這樣強壯的男人,怎麽能做服務生?誰敢讓他鞠躬送上美酒?


    凡妮莎幻想著自己丈夫套上侍者圍裙,端著盤子,表情乖巧又謙遜——她在腋窩裏聞著汗臭味癡笑起來。


    “和我說說。”她吻他的腋窩和手臂。


    溫柔的仿佛撫過魚鱗的緩流。


    皮爾斯無動於衷:“那不是你該了解的。”他說:“隻要告訴你,我和你哥哥一塊工作。”


    是呀。


    他也沒有少往家裏拿錢。


    她有吃有喝,每天隻是清晨起來燒火做飯,吃完後去河邊洗衣服,中午回來做飯後,跟著母親到林子裏撿撿柴禾,下午縫縫補補,到了晚上,再給皮爾斯做飯——


    她每天過得這樣清閑,怎麽還能讓忙碌的丈夫厭煩呢。


    凡妮莎抿了抿嘴,像貓兒一樣蹭著皮爾斯的胳膊。


    她想要就此睡去,可回憶起那張越來越猙獰的臉,多少還是讓她心悸。


    “母親說,我們得有個孩子。”


    皮爾斯把手伸進被子裏,撓了撓肚皮。


    他有點不耐煩了。


    “我告訴過你,會有的。”


    凡妮莎不甘心:“我已經知道‘怎麽才能有’了。”


    皮爾斯不說話。


    沒一會。


    熟悉的鼾聲響起。


    他睡著了。


    凡妮莎輕輕歎了口氣。


    窗外的星辰沉默地注視著午夜中不語的冷鬆鎮。


    凡妮莎透過窗子,開始了每夜習慣性的發呆。


    她關注那顆自作主張、乖僻離群的星子很久了。


    ‘每個家庭都是這樣。’


    凡妮莎喃喃。


    至少我現在是幸福的。現在是,未來也是。


    女人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她的肚子又開始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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