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抽著煙,周祥越看母親越覺得安詳。


    仿佛睡過去就再不罵人,見天憂他沒本事,養活不了妻兒老小——這麽說,死了倒也是件大好事。


    這世道不好,怪不得他。


    至於妻子…


    周祥準備明天再琢磨。


    他摟著煙杆,枕著牆,就和母親屍體睡在一塊,臭烘烘閉了眼。


    忽然。


    猛地坐起來,到外屋找了麵鏡子。


    女兒…


    大妞可跟了貴人。


    這麽說,他現在該…


    鏡子裏的臉一片漆黑。


    周祥似乎早有準備,默默從兜裏抻出布包,掀開裹好的餅子一口一口咬著。


    咬著。


    看著鏡子裏的自己。


    到底為什麽…


    “為什麽不成紫氣?”他喃喃念著。


    為什——


    忽然。


    顏色變了。


    紫色。


    紫色的綢紗。


    周祥大喜:“沒了…?真沒了…黑的…黑的…”


    鏡中人披上了一層黑色。


    “不…不不…不對!不要黑色…紫色!我要紫氣!紫氣!”


    他發了狂,惡狠狠盯著鏡子裏的怪物。


    怪物披上了紫色的紗。


    半晌。


    一個荒唐的念頭劃過腦海。


    “藍色的帽子…”


    他喃喃念著。


    於是。


    鏡中人戴上了頂藍色的帽子。


    “黑色的巾子。”


    鏡中人戴了條黑色的布巾。


    “紫氣…貴人的紫氣…”


    團團紫霧繞著鏡中的笑臉。


    周祥終於高興了。


    他手舞足蹈,拍著巴掌,煙杆都不知砸去了哪。


    “早知這麽容易…哈哈…哈…紫氣…紫氣…墨汁…都要死…都要死哈哈哈哈…”


    一個瘋了的、幾近仙神的凡人砸碎鏡子。


    他走上大街,任意改換著眼中的色彩。


    “早知這麽容易…你!還有你!哈哈哈…你們快要死了…變成黑色…黑色的!對極了…哈哈哈…我才能斷人生死…我成了…我是貴人…”


    世道如常。


    戰的戰死,忙的忙死。


    有孩子生了,有孩子死了。


    惡人作著惡,好人行著善。


    周祥渾渾噩噩的被套在袋子裏,又落到個潮濕陰冷的冰窖中。


    他眼前花花綠綠,腦袋再不分出什麽妻子、老娘、女兒,半夢半醒間,恍見幾人來了又去,換了一茬又一茬。


    他聽見鞭打、哀嚎,詢問。


    可天旋地轉的哆嗦,怎麽也說不出利落話來。


    他被架到什麽地方去,有人用指頭輕輕摸他的額頭、鼻梁和嘴唇。


    他昏昏欲睡,似踏著一片黑漆漆的林子裏。


    鬆黃色的月亮依舊。


    鶯兒揉著頸子,在樹下等了不知多久。


    “爺。”


    她像從前那樣喚他,又笑男人木頭臉,呆頭鵝,拉著他手腕就往更深的林子裏去。


    篝火亮著。


    周祥覺著唇抹了蜜似的發黏,張不開嘴。他看那老人顫巍巍站起來,兩行熱淚不受控製地濕了衣襟。


    在這通向幻夢的林間,他似乎徹底脫離了煙土惡毒的詛咒,自由地伸展四肢與靈魂,重新觸摸到了衣櫃裏陳壓多年的情緒。


    “娘。”


    “噯。”


    “娘。”


    “噯。”


    周祥抹了抹眼睛,驟感腹內空蕩蕩。


    “我餓了。”


    老母親看著他,就像看個三歲、十三歲、二十三歲、三十三歲的孩子一樣,回答與兒時並無二致。


    “娘給你做去。”


    “娘。”


    “噯。”


    “她…”


    老母親點了點周祥的腦袋,瞥了鶯兒一眼,氣著惱了兩句:“帶了人來,哪個女人不耍性子…去,前麵,和大妞等著你呢。”


    周祥破涕為笑。


    “那快走!”


    他拽著老母親和鶯兒的手,越過篝火,往密林更深處去。


    三道影子漸漸遠去。


    “娘。”


    “噯。”


    “我對不起你。”


    “嗐。”


    “我對不起鶯兒。”


    “爺…”


    “對不起大妞和大妞她娘。”


    “兒啊…”


    “娘。”


    “噯。”


    “都是世道不好。我本來能做大事的。”


    “好,做大事,做大事。”


    “若不是我上了當,受了騙,望氣的眼睛和洋人的煙膏,騙了我車的小倌,害了大妞的黑心賊,這亂糟糟吃人的世道…”


    “我本該做大事的。”


    老母親拉著兒子的手,不怪他,也不替兒子怪世道。


    月紗輕柔。


    周王氏牽著女兒,靜立在永遠午夜的湖畔。


    湖霧牽掣天鵝小舟,搭這幾個盡了生前善惡的前往另一個圓滿的夢。


    迷霧翻卷。


    落入一對兒金色的眸子。


    “羅公子?”


    馮如鬆見羅蘭盯著那蠕行的膠質出神,不由輕聲喚道:“…可是發現了什麽?”


    蒼白的火焰於視線中跳躍。


    …………


    「名稱」:狐小姐的咒髓


    「類型」:奇物(異種)


    「描述」:你相信什麽,就受什麽擺布。


    一枚熱衷於凡人血肉的奇物。


    它誕生於異種,死於人心——天生喜好惡作劇的永遠無法忍受平淡的日子。


    願意冒險的,將擁有一雙不凡的眼睛。


    黑:善與愛。


    紫:惡與恨。


    紅:漠視。


    白:憐憫。


    ‘顏色對勁嗎?不對勁嗎?別在意啦,人類不是總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價嗎?’


    注:它是活的,你不能指望一個活的東西沒有自己的思想。


    注:寄生後,每三十個日夜需服用人心,以平複狐小姐的怨念——如果沒有,它就要開始鬧了。


    注:它不喜歡儀式者,尤愛不清楚‘代價’與‘顏色意義’的凡人。


    注:當你愈發依靠眼中的色彩來判斷周遭世界,你將受它的擺布——該奇物會根據宿主的‘想法’來改變宿主所看到的顏色…小小的惡作劇,不過分吧?


    注:該奇物會略微偏斜宿主命運,請謹慎。


    ……


    ‘所以——’


    ‘作惡的,是我嗎?’


    …………


    “羅公子?”


    羅蘭默默彎腰,撿起那條揉動的髓液。


    「愈發依靠眼中的色彩來判斷周遭世界,你將受到它的擺布——奇怪,我竟然沒在你靈魂中感覺到‘恐懼’與‘猜疑’。」


    -


    我相信你,扳手。


    「嘁…」


    -


    更相信妮娜小姐。


    「你別和我說話了。」


    羅蘭沒法評價這故事中的角色誰比較有趣。


    也不認為這是個‘悲慘’的故事。


    “鬆樹先生。實際上,周祥並沒有欠賭債,對不對?”


    馮如鬆不知道羅蘭發現了什麽,卻也沒有哄騙的必要。


    這人身上太‘響’。


    “沒有。”


    他照實說。


    “在我暗中以‘馮娘子’身份潛入那偽教時,早聽聞‘周大驢會斷壽判命’的謠言——兩個月的煙票,就是我教花刀子給的。”


    羅蘭點頭。


    這就對上了。


    “他的妻子怎麽死的。”


    馮如鬆眼眸微黯。


    “撞來賭坊要女兒,被花刀子…”


    “哦。那麽周大妞?”


    馮如鬆沉默。


    羅蘭掂量著手裏爬來爬去的骨髓。


    與其說這個故事有趣,不如說這個故事中的‘煙土’很有趣——遠比這‘喜歡小小惡作劇的骨髓’有趣。


    自倫敦那‘消失的區域’一別,他第二次‘親眼’見證了煙土的威力…


    這絕不亞於一個高環儀式者長久且持續的惡毒法術。


    還有…


    遺憾。


    為什麽人總是不知道珍惜呢。


    周祥先生,明明你已經擁有世上最珍貴的東西了。


    羅蘭心滿意足,扔下那具發臭的屍體,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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