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祥的屋裏人姓王,不是個什麽好出身。


    給爺們生了個模樣好的姑娘,卻沒怎麽得過婆婆和周祥的好臉。


    人倒是心地善良,也勤快。


    自從周祥染了懶病,成天骨頭縫裏過螞蟻,她就每個清早一準起來,安置好女兒,匆匆出門。


    約有半年,幹著大腳仙的活,進項還算夠養活家。


    可這活多少不算幹淨,長久了,就得遇上那些不好再續弦的,到了家中服侍,白日打掃,晚上枕畔——鸚鵡嘴鞋穿上,兩隻大腳踏著搖著,總有這麽一天。


    周王氏幹脆斷了這心。


    後來,找了個曬布和搬運規整的活計,月錢少了,也更累,經常弄得渾身藍的綠的一片,卻也倒‘幹幹淨淨’——周祥對此不置可否,但從那天起,態度好上了不少。


    周王氏就覺著自己沒平白受累。


    “當家的。”


    夜。


    螞蟻又鑽進骨頭縫。


    見周祥翻來覆去睡不著,女人索性也調了個麵,和他支吾上幾句。


    “手藝還是不能落下…”


    她不好直說該讓他如何如何,卻明著‘暗示’他,家裏沒什麽餘錢了。


    因為每個月的明天,周祥都會掏空那剛胖了些的繡包,去醃臢處吞雲吐霧。


    “有你什麽事?教你多嘴了?”


    女人唉聲歎氣:“該給大妞準備上了。老母又身子不好,曬布的活…”


    周祥猛地從床上彈了起來,暗中一雙綠眼睛泛著狠光。


    “曬布的活怎麽了?!”


    “工錢低了三成。”


    “三成?!”周祥罵罵咧咧,抹黑下地。


    抄起煙杆點上,幹巴巴嘬了幾口缽裏的渣子。


    他該放幾句真嚇人的狠話,要麽幹脆抽出刀,尋著光找去布紡,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教人瞧瞧他周祥也不是好惹的!


    靜了一會。


    沒有抽刀的聲音。


    “…哪有這麽黑心的。”隻埋怨了一句。


    女人歎氣聲更重了。


    “咋說也得幹,恨不能砸了缸,回去擺弄鸚鵡嘴吧?”


    周祥抽著,不說話了。


    這一夜,夫妻二人都睡得不踏實。


    第二天。


    周王氏依然天沒亮起了床,弄了糊糊,低著頭直奔布紡。


    周祥睡到晌午,拎著煙杆到老母親的房裏轉了一圈:老母年過六旬七旬八旬…誰記得了那麽多數?她縮了骨頭和皮肉,像個兩百歲的嬰兒團在小板床上,倚著土磚。


    女兒則委在另個角,守著盆子搓衣服。


    就和他的妻子一樣。


    周祥驗證過。


    這倆人也是黑色。


    墨汁的顏色。


    “你快當我死了罷。”


    “哪能。”周祥甩劍一樣用煙杆瀟灑挽了個劍花,一屁股坐在木板上,差點讓老母親頂了上梁。


    “你還是當我死了罷。”


    周祥逗得咧嘴,老母親也笑,借著磚縫的光伸手,摸了摸兒子不再年輕的臉。


    “倒還有個人樣。”


    周祥哼了哼,煙缽打著腿:“那好房子有什麽不得了,還不是一張床,一個枕頭?”


    老母親斜他:“當那些大官兒都得了失心瘋?為啥不住破房子、使爛枕頭?”


    周祥滿不在意。


    “樂得自在。”


    他嗓子裏轉悠著某段戲折,害得老母親氣不打一處來。


    狠狠砸了幾下他膀子。


    “娘們在外頭幹活,你就成天不去好地兒!花淨了錢,找個師傅,卻隻有幾年好時光——可惜了手藝!”


    “叫什麽手藝?”周祥蹙眉:“哪缺車匠了?這不是什麽好活計。”


    “不是好的,總有錢,”老母親氣得扭了過去:“娘們不爭氣,爺們也不爭氣。賠了錢,丟了手藝,抽上膏子…去,你快去,我就死在這。”


    見老母親真極了,周祥這才訕笑著放下煙杆,攬她肩膀。


    幾個掙脫來回,還是教他得了逞。


    “等兒子我賺個金山銀山,非要打個金喇叭給你,說個夠。”


    母親冷哼:“金山銀山壓不死你老娘我,倒是兒子快了。”


    周祥沒來由叭的給了母親腦門一嘴,親的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抄起枕下的癢滾子,作勢要砸——渾人卻嘿笑著站了起來,往木盆裏望了望。


    “都是些女兒家的衣裳,你要真閑就找個活幹。”


    老母罵著,女兒紅了臉。


    “快是要嫁人了…等爹給你找個好人家…”


    “滾滾滾!你能認識什麽好人家?”


    鬧了個沒趣,摸著煙杆從房裏轉出來,又到了街上。


    茶傘下兩個老貨整體沒個正事,兒子早晚駕翻了馬車,弄他個全家淒涼——周祥往壞處想,臉卻掛著笑,邁著八字步到傘下叫小二。


    “來一壺。”


    白須老人瞥了他一眼,翻了個茶盅,又用肘子推了推茶壺。


    “喝這個,爺們。你那家裏的可憐人兒賺兩個板子,你就得花一個半去…”


    周祥也不推辭,覥著臉往腰一別煙杆,抄起茶壺就給自己倒了一杯。


    別說旁的。


    雖瞧不上這‘周大驢’,可也耐不住成天見麵,多少也熟了臉。


    “怎麽樣,我說對了沒有?”老人沒搭理抓他瓜子兒的不要臉,朝桌對麵的圓臉老人講話。


    圓臉搖頭。


    “告示都貼出來了,大捷。”


    “…我兒子可打聽到了,”白須老人探了探脖子,頗一副眾人皆睡我獨醒的模樣:“也就騙騙你這樣蠢的。我兒子說,那洋人的火炮長槍遠比我們厲害,像雨點兒一樣…還沒有瞧見船,都死在林子裏了…”


    圓臉老人不信。


    都死了?


    周祥轉了轉眼珠。


    他回想起那日瞧見的軍士列隊,一層層如血般的綢沙蒙著。


    血…


    血光之災?


    紅色,是,血光之災?


    又看看茶傘下的兩個老貨。


    一股奇特的預感似乎打通了他長久以來沒有順暢過的腦袋。


    他拔步就走,招呼也不到,直往那人多的地方去。


    紅色。


    紅色。


    黑色…紅色,紅色。


    到處都是紅色,少些是黑色。


    轉過牌坊,一彎腰,又鑽進了煙館裏去。


    今日的小倌可不如昨日熱情了。臊眉耷眼地過來,一條布巾使得白龍似翻飛騰挪,恨不得快要驅了這不請自來的髒東西——然後,抹了抹手,往周祥跟前一伸。


    “票子。”


    周祥這才拍頭。


    給忘了。


    今天是換票的日子。


    摸遍了兜,也湊不夠錢,還挨了那小倌兩句刀子話。


    “探鶯兒姐可這麽仔細過?”


    周祥瞬間漲紅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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