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蘭並不在意堂倌口中所謂的‘好車匠’。


    六個人裏真正嬌貴的也唯有克裏斯汀一人而已(由於仙德爾的小愛好,她本人也沒被羅蘭算在內)。


    比起馬車,他更在意堂倌口中的‘壽數’。


    “什麽壽數?”


    堂倌‘嗐’了一聲,掌根杵著旁的桌子:“膏子弄多了,人就瘋了。爺,您可不知道,那場麵——”


    他手往腰上按,顯了個身段,沒有腳趾縫大的眼皮繃著,眼球往外擠。


    看得出來。


    他為這個話題準備了相當豐富的表演,盡可能惟妙惟肖。


    這是下流人物慣用的法子,扮蠢做醜,逗笑了討個仨倆棗兒。


    跑堂的自認眼神不差那些個朝廷官仕讀書郎,唯獨想不到遇上個好奇心強的。


    他等著這金眼兒不耐煩地擺手,叫他快點進入正題。


    片刻,卻隻見他眨巴著眼盯著自己。


    “那場麵怎麽樣?”


    堂倌:…啊?


    “場麵、場、場麵要嚇死人…”


    “怎麽個嚇死人法?”


    “他、他,他就是…”堂倌磕巴著,求助似的看向桌上的其餘女人——沒有人搭理他。


    “就是怎麽樣?”


    見那男人追問,他索性表演個全活,老鷹一樣打開兩隻胳膊,怒目圓睜。


    “瘋人!早就沒了人形!我可半點沒有虛言,爺,真真是見了一麵,心疼的我半宿睡不好…”


    “是從十點開始就睡不好嗎?”


    堂倌:……


    “困,但因為心疼朋友,所以不睡。還是痛苦的半點睡意都沒有?”


    “我,我應該是,應該是睡不著…”


    “第二天還有精神工作嗎?”


    “爺,我們這些個苦命人哪兒敢偷懶…”


    “偷懶了老板會揮鞭子嗎?”


    “瞧您說的。掌櫃的心善,我們自個也要守規矩,尤其是幹活的時候。”


    “他在瞪你。”


    堂倌:……


    手舞足蹈的男人默默轉過身。


    像具屍體似的硬邦邦走到一旁,開始抹桌子搬椅子。


    羅蘭攬了攬快要笑去桌子底下的蘿絲:“你就沒有這樣過。”


    翠眸娩媚的少女就著胳膊往懷裏鑽,倚著不行,還挑釁似的往桌子對麵看——仙德爾笑吟吟看了回來。


    “我?”


    蘿絲舔舔唇角,仰頭嗬氣時吹的羅蘭發癢。


    “當然也有了。”


    她指的是竊賊時的蘿絲。


    就像這個侍者一樣,竊賊當然也有恐懼且尷尬的時刻。


    “房裏有主人?”羅蘭收了收下巴,抓住她那隻作亂的手,低聲問道。


    “是‘房間裏有個光溜溜的老奶奶’。”


    她說完不等發酵,自己先咯咯咯笑了起來。


    仙德爾笑容有些僵硬。


    “我們今天就到這兒吧,羅蘭,”她放下茶杯,招來那個堂倌,讓尤蘭達翻譯:“明天帶我們去見見你的朋友。關於‘壽命’和馬車的問題,我想我們有許多可以談的…順便,這酒裏放了什麽?”


    堂倌剛要道謝,聽了這話微微一愣:“放了什麽?”


    他下意識回頭望了眼掌櫃,撓著後腦勺:“蓮花白,小姐,正宗蓮花白。”


    尤蘭達嗤之以鼻。


    “爛舌頭的東西。‘正宗’?你倒是哄慣了人。”


    …………


    ……


    瘋癲之人喚周大驢。


    人如其名,憨且不說,還有雙驢子一樣的長耳朵。


    起初,他滿不樂意有這外號——像賭窩裏的花刀子、坐地虎、鬼頭劉這樣的才顯威風。


    可等他了解這外號裏另一重隱喻後,偏又愛的不得了。


    逢人就念叨自己的外號,哪怕稱名道姓都不願意了。


    他最愛提著酒壺和煙杆子在街上閑逛,聽人叫他‘周大驢’——等不曉事的孩子發問,就咧著一口黑牙,得意又神秘地搖頭,要他去問自己的親娘。


    可憐又可恨的是,他冬天死了娘,春天賣了女兒,又將妻子押給了賭窩裏的蓮花坐仙。


    活計沒了,又被砸斷了手,徹底成了個廢人。


    本來,像蘿絲或羅蘭這樣的出身,鮮少會說誰‘可憐’——蘿絲充其量算他‘可恨’,羅蘭大概是‘又’或‘的’。


    可誰讓克裏斯汀聽完哭得像隻水母,快要化在椅子上呢。


    ——周大驢被關在一家賭坊裏,據跑堂的男人說,欠了不少賭債。


    第二天一早。


    仙德爾留在房間裏陪眼圈通紅、螃蟹一樣走路的克裏斯汀。


    羅蘭則同蘿絲、哈莉妲和尤蘭達跟著那堂倌回了家,買了車,這才由他領著走街串巷,到了個連耗子都嫌髒的窄巷裏——經兩個倚著青磚的男人眼神陰鷙地掃視‘檢驗’…


    所謂檢驗,就是問話。


    倒沒多受攔阻。


    洋人可比本地人要受歡迎。


    “這夥人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恐怕我是一頭章魚都能進來。”


    羅蘭笑眯眯跟著堂倌,尤蘭達則不停揉著鼻頭。


    穿過門廊,拐幾節,引了兩個岔口,才算真正到了目的地:裏麵是一個大的驚人的地下賭坊。


    拴著鎖鏈的鐵門推開後,人聲鼎沸。


    到處都是掛著、夾著或提著煙杆的男人。


    有穿著布褂的,也有長襟或光著膀子的。一個個圍在不同的或方或圓的桌子前嚷著罵著,藍底子布麵上擺滿了賭局。


    牌九,骨牌,‘發財’押寶,銅錢‘萬利’。有扒著門口高台玩押花的,仰頭還能瞧見一張數尺長的框子,宣紙上橫豎來滿了表格,表格中規規矩矩的填著一個個姓氏。


    這是另一種博戲。


    闈姓。


    花上幾個小錢,買來一張紙片,押選一個或數個科舉考生的姓氏。


    羅蘭大開眼界。


    他幾乎在每一麵牆上都看到了相同的‘木框’。除了闈姓外,還有賭‘雨水’的,賭某個官員妾室的表哥的某一房小妾此胎男女的。


    甚至還有賭將至的‘條約’是否簽署順暢,是否戰爭再起,還能贏上幾仗。


    賭場前半區算‘上流’,後半區則直墜倫敦東區。


    鐵圍欄裏兩條獵犬咬的鮮血淋漓,圍者喊聲震天。


    狗,雞,或者蟲。


    自帶,當場挑選下注,或者守著等著,買那雄赳赳連勝後落敗的狗兒的某個大補之寶。


    比起地麵上的世界。


    羅蘭覺得,眼前這座地下賭坊才是真正‘繁華’之處。


    一切活生生的,在這裏都釋放著自己平日垂悶壓抑的痛苦與狂躁。


    哪怕街邊抱著孩子的流民隻要兩塊幹餅就能換給你半輩子,羅蘭依然喜歡地下這自我懲罰般的酷刑庇護所。


    因為當所有生機開始顛倒。


    混亂自登門拜訪。


    “怎麽樣,爺?”


    “棒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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