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無法區域的‘花街’,似乎所有屋子都是統一製式。


    屋裏沒什麽家具。。


    一張床,一張用來擺蠟燭的、脫了色的桌子——上麵鋪著舊報紙,標題是:帝國如驕陽。


    當他們進了屋,關上門。


    米歇爾·伯瀚立刻大哭起來。


    就像觸動了什麽開關。


    “求您救救我吧!大人!求您救救我!!”


    她膝蓋一軟,要強迫羅蘭的褲腳與皮鞋吃下那些淚水,滾圓的肚子撞在泥地上,死死拉著他的腳踝。


    沒什麽值得意外的。


    就像‘現在的年輕人真年輕’——她的苦難已經寫在臉上和身上了。


    “發生了什麽,伯瀚夫人。”


    羅蘭輕聲問道。


    雖然此前同樣貧窮,可至少在襯裙港還有間相對‘體麵’的屋子。有孩子,有丈夫,不至於落到這滿是罪犯的無法之地來。


    “…他,他瘋了。”


    尤蘭達配合哈莉妲,默默將抽泣的女人扶起來。攙她胳膊時,那把瘦骨頭幾乎嚇了哈莉妲一哆嗦。


    哪怕肚子鼓了起來,仍像羽毛一樣輕。


    “瘋了?”


    “瘋了!馬修瘋了!我可憐的丈夫!他…他賣了房子!把我的孩子全都賣給了…賣給了…”米歇爾結結巴巴:“賭錢賭沒了自己的血肉…”


    米歇爾·伯瀚抹了把眼淚,被打濕的發絲黏在幹癟的臉上,顯出種異樣的嫵媚與誘惑。


    “他把房子賣了。”


    “是,是的,大人。”


    “把你們的孩子也賣了。”


    “…是。”


    “也把你賣到了這兒,對嗎?”


    米歇爾有些難堪,紅著眼,舔了舔嘴唇:“…我無處可去了,先生,大人。沒有人會收留我這樣的女人…”


    她溫柔撫摸小腹。


    隆起的地方,是她和丈夫最後的希望。


    未出生的孩子。


    母親。


    可憐的命運。


    憐憫像氣球一樣膨脹。


    “我該怎麽幫你呢,伯瀚女士。”


    女士。


    這稱呼讓米歇爾·伯瀚臉上浮現出一片異樣紅暈。她榨出最後的水分,抬手時牽動裙擺,讓人瞧見短襪:“看在孩子的份上,大人,先生,看在我們曾見過麵、說上幾句的份上…”


    要什麽呢?


    她沒能說出來。


    因為伴隨著蘿絲的咒罵,她雙目有一瞬的恍然。


    接著。


    就難以自製地抖了起來。


    抽搐。


    緊繃。


    她的口腔變得幹燥,渴望水分,怎麽樣的姿勢都不自在。


    “伯瀚女士?”


    哈莉妲小聲叫她。


    米歇爾·伯瀚仿佛著了魔,急匆匆推開哈莉妲,彎著腰掀開枕頭,抓起那遍布咬痕的煙嘴與煙鬥,草草擰了幾下。


    枕頭下還有半塊用白油紙裹著的藥磚。


    “伯瀚女士?”


    她腦中轟鳴作響,聽不見任何呼喚。


    她嗅著即將到來的芬芳,仿佛迫不及待流出涎液的鬣狗。


    很快。


    瞬間的氣流吹亮火星,仿佛讓她聽見了成群結隊的天使在歌唱。


    她終於放鬆了。


    一些孩子在她周圍跑來跑去。


    陽光,濕潤青草的氣味。


    熱餐包的香氣。


    丈夫的呼喚。


    鍾聲與笑聲。


    她癱瘓在床上,把膨脹的肚皮斜壓著,腦袋和身體呈現詭異的角度,仿佛一具折斷脖子的屍體。


    “我染了病,先生。我,我沒有辦法,我得讓我的孩子活下來…”


    她的雙眼再也不聚焦,茫然地掃視著房間裏模糊的輪廓們。


    又忽然笑了起來。


    “我要個放大鏡…放大鏡…太陽…我沒有窗戶…我有…我有襪子…”


    她全身的肌肉都鬆弛了。


    像一灘肉泥,流淌,蜿蜒過城市裏的每一條下水道。


    羅蘭的聲音更輕更柔,哪怕聽力受損的也能覺出其中的憐憫與哀傷:“我該怎麽幫你呢,女士。你需要治病,是不是?比起錢,你更想要它們。”


    “你看起來很痛苦。”


    她笑著說著胡話,借助活著的血肉邀請死亡。


    “這東西要多少錢?”


    羅蘭問了一句。


    “…用不了幾個,你要幹什麽?”蘿絲臉色難看。


    她最煩這讓人變成怪物的玩意了。


    “去買一小塊吧。”


    “現在?”


    羅蘭唔了一聲,從兜裏摸出幾枚硬幣,湊成十鎊。


    “這點錢可就不止‘一小塊’了。”


    “那就再買四把椅子,一隻喇叭,請個會唱歌的來。”


    蘿絲撇撇嘴,沒再追問。


    推門離開。


    沒用三五分鍾,她就一臉不快地拎著三隻簡易小凳,以及一包用細繩拴好的油紙塊。


    凳子給她們坐。


    蘿絲喜歡坐在桌子上。


    “喏。”


    細繩拴著的,聞起來就像一塊凝固後放了兩三百年的陳尿。


    羅蘭搬著小凳子坐到床頭。


    像個服侍人的藥匠,填好遞了過去。


    “免你痛苦,女士。”


    蜜糖味的聲音吹進女人的耳朵裏。


    她艱難移著眼球,像個血肉在南區,神誌卻遠在印度的癡傻瘋人一樣慢吞吞咧開嘴。


    火焰簇生。


    很快…


    迷霧滾動。


    就像嬰兒天生知道怎麽飲下母親那兩包存了數月的熱淚。


    米歇爾·伯瀚也一樣。


    她感覺到熱了。


    鬆弛的肌肉開始緊繃,心髒高揚起兩條胳膊,一下又一下地重重砸著血管織成的鼓皮。


    咚。


    咚咚。


    “你像一朵火焰。”


    聲音自遙遠處而來。


    是…


    對極了。


    我是一團火。


    她從血肉中跳出來,從鼻孔和眼球與眼眶的縫隙中流出來,點燃了床鋪,稻草和一切能夠被焚燒的物質——她在人們的尖叫與恐懼中放縱,讓他們流著淚哀嚎、臣服…


    心髒輕壓。


    燭火旺盛。


    我…


    是一團火。


    米歇爾·伯瀚飄了起來。


    她看見了襯裙港。


    看見了鬼鬼祟祟的自己,被她賣掉的孩子,流血死去的丈夫的屍體,一個男人,又一個男人。


    她看見了他們摟著的自己,看見了一些煙霧、誇張的笑容和詭計。


    輕壓。


    起霧。


    我…


    我是…


    什麽?


    “你是火。”


    我要去獵熊。


    伯瀚決定。


    她要燒死熊,飛鳥,天空火大地上一切生物。她無所畏懼,血肉緊縮成一枚枚肉眼難以察覺的細小顆粒,隨著上升的氣流吹得到處都是。


    她擴散著,燒到那些連名字都晦澀的國家,用溫度差遣人類的冠冕。


    “棒極了。”


    很輕的聲音誇獎。


    她感覺不到肢體,頭腦,或者‘自己’。她開始質疑自己的存在,或者,從一開始,她的宿命就是成為一團火,毀滅整個世界的火焰。


    她快樂,狂熱,在混沌時分割白與黑色,甚至能到蒼穹最深處化作驕陽。


    她的野心逐日膨脹,隨著那一鬥又一鬥的香膏越來越脹…


    沒有人能阻止她了。


    ‘我要到天堂去燒死那些比我更快樂的。’


    她咆哮。


    是的。


    聲音同意。


    你該去。


    快去吧。


    夜幕降臨前。


    米歇爾·伯瀚提前離開,到天堂完成她神聖的使命去了。


    可是啊。


    她身負大罪孽,是去不了天堂的。


    除非。


    除非她不信聖十字,那麽,就不必受天堂地獄的折磨。


    她可以化作怨靈,潛入夢境,支使有能耐的,把她的屍體運那香膏紮根的土地上,埋進最肥沃的泥土裏。


    然後。


    讓每一簇點燃時的快樂,都摻雜著她痛苦的哀嚎。


    去你媽的。


    她這樣對所有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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