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裏寂靜無聲,海瑞目光炯炯,坦蕩自然。


    石星眼睛裏全是驚訝,目光更多地落在王一鶚臉上。


    王一鶚目光深邃,冷然正坐,恍如石像,陽光從車窗照在他的臉上,恍如護法金剛。


    現在朝堂上新黨占據大多數,而新黨又分成穩健派和奮進派。


    穩健派此前的領袖是趙貞吉,自從五月份朝議大會趙貞吉移任憲議院憲議左大夫後,穩健派領袖自然而然就成了接任禦史中丞的海瑞。


    他的資曆和聲望也當得起這份重任。


    奮進派領袖名義上是譚綸,但他是戎相,總領戎政,國政管得少,奮進派骨幹們紛紛聚集在潘應龍和王一鶚身邊。


    至於內閣總理張居正,穩健派覺得他太激進,奮進派嫌棄他太保守,兩邊都落不得好,帶著他自己的勢力-楚黨,自成一派,反倒是新黨裏實力最弱的一派。


    海瑞剛才當著自己麵問石星的話,王一鶚聽出話裏的意思。


    石星是穩健派的幹將,做官為人很正直,這一點朝野上下是公認的。


    這次在河南栽大跟頭,王一鶚覺得是兩分運氣、三分能力以及五分性格。


    王一鶚翻閱過河南大案的卷宗,從目前的線索證據以及案發後的所作所為來看,石星應該是幹淨的。


    嘉靖三十八年,石星中進士,此後一直在行人司、六科給事中、司農寺任職,做的都是清貴官。


    後來還是司農卿郭乾發現他沉毅篤實、善於算計,就舉薦他轉任地方參議、布政使,展現出卓越的理政才幹,逐漸成為穩健派幹將,而且是穩健派裏難得的“青年”才俊。


    才三十九歲,比王一鶚都還要小三歲,與奮進派新一代幹將葉夢熊、梅國楨、宋應昌並為一時俊傑。


    但是石星沒有在縣、郡出任過親民官,也沒有在基層跟胥吏鄉紳們打過交道,經驗不足,曾被趙貞吉點評說非臨危應變之才。


    而且他跟許多進士一樣,自視甚高,看不起雜途出身的胥吏小官。


    頭抬得太高,很難看得見眼皮底下的東西,結果被人鑽了空子,踹進了坑裏。


    王一鶚開口了,“海公一路上與本部堂多次說起拱辰,讚許拱辰心計操守,不輸前賢,加以曆練,當為國家棟梁。


    而今拱辰身雖有失職之罪,更當心無旁騖,行襟懷坦蕩之事,說光明磊落之言。”


    石星臉色一正,對海瑞和王一鶚拱手道:“海公,王部堂,學生受教了。”


    他慷慨說道:“學生此次失職,無言可說,請海公、王部堂徹查後再結案上稟,任由皇上處置。


    但學生敢對日月發誓,撫豫期間絕無貪贓之舉,舞弊之措。”


    海瑞點點頭:“拱辰,你的話老夫和子薦都聽著。後續老夫主持徹查,查到什麽就是什麽,如果你不僅僅是失職,老夫會把你今日之語記於案卷中,論你罪加一等!”


    石星毫不遲疑地道:“海公,王部堂,學生問心無愧!”


    “那好,你問心無愧,那梁岑呢?”


    “梁國亭?”石星目光閃爍了幾下,謹慎地答道,“梁國亭曆任縣丞、知縣、同知、知府、參政,為人圓滑,處事老道,河南官場對其讚譽的多,詆毀的少。


    學生來豫之前,梁國亭已為河南藩司三年,算是學生的前輩。


    他與學生往日交往間,熱情坦蕩,待人真誠。


    河南大案揭露後,學生接到廷寄的皇上嚴旨,立即找到梁國亭自查。開封郡守、河南郡守、布政司刑曹參政、參議.悉數被拿,羈押在案。


    不過此案牽涉太廣,學生多留了個心眼,把所有涉案人犯,通過兵備司高兵使,交押在守備步兵團營房裏,還叫了警衛軍河南支隊參與看押。”


    海瑞點點頭:“拱辰這點做好,要是這些重要人犯橫死,你就死無對證了!”


    話裏雖然對梁岑多有讚譽,可海瑞和王一鶚都聽出來,石星覺得梁岑可能是河南大案幕後黑手。


    隻是目前沒有查到什麽證據,石星隻能想方設法把重要人犯保護性拘押,留給海瑞和王一鶚細查。


    王一鶚看著石星,覺得對麵這位河南巡撫沒有自己預想的那麽簡單。


    海瑞問道:“拱辰,吏部的公文看到了?”


    “看到了。”石星神色有些黯然。


    “李雲英(李鄂)在路上,你也要早做準備。吃一塹長一智。你還年輕,這次跌倒再爬起來。”


    “學生謹遵海公的教誨。”


    海瑞轉過頭來,看著王一鶚問道:“子薦,接下來的戲怎麽唱?”


    王一鶚嗬嗬一笑:“海公查案,晚生抓人。”


    “好,”海瑞點點頭,“老夫就是神龕上的石像,負責鎮壓宵小,實事還得子薦你們去辦。子薦,人要抓,警政部門要整飭,司法改革的試點重任,你也要擔起來。”


    王一鶚哈哈一笑,“沒問題,就按海公說的辦。”


    石星也明白過來,海公已經跟王刑部達成了協議。


    自己要是查證無罪,海公希望王刑部不要窮追猛打,高抬貴手放自己一馬。作為回報,海公把司法改革試點的差事讓給王一鶚,他隻負責查案。


    查案是得罪人的事,司法改革試點也是得罪人的事。


    可查案辦好了,隻是本職工作,無功無過。


    司法改革試點要是做好了,那就是大功一件。


    現在是萬曆新政,改革改出成績,能在皇上心裏加分不少!


    石星喉結上下抖動了幾下,沒有說什麽。


    進了開封城,直奔巡撫官署。


    巡撫官署占據前周王府東南一角。


    周王朱在鋌在宗室大整飭中,自我批評做得非常及時,也觸及靈魂.


    他與由遼王改封趙王的朱憲,由安福王進襲襄王再改封鄭王的朱載堯,以及楚王朱英,第一批上請罪書。


    自陳罪過,深刻反省,懇請朝廷對諸宗藩進行審查整飭,以正視聽,以明國法。


    因此第一批過關。


    先是被授皇史宬掌印,然後加宣徽院右宣徽使,在京師城裏過得逍遙快活。


    周王和碩果僅存的幾位郡王進京,其餘周藩宗室絕大多數被改為庶民,一部分成為官吏,一部分加入到工商企業中,一部分成為老師、畫家、書法家、作家,大部分都自食其力。


    周王府都空了,奉先殿被圍了起來,單獨為一個院子,成為周藩宗廟,每年周王會派子侄,連同禮部官員來祭拜。


    其餘部分被分拆改建,成為巡撫官署、開封高中、祥符中學、大梁小學和河南圖書館。


    馬車在巡撫官署門口停下,海瑞與王一鶚、石星下了馬車,走在前麵,對早早下車等在門口的梁岑等人說道。


    “老夫性子急。這次奉詔到開封來,身負皇命,不敢懈怠。而今天色還早,我們就借著巡撫衙門的寶地,互相認識認識。


    這巡撫衙門,老夫和王部堂借用了,辟為欽差衙門。”


    梁岑等人連忙應道:“海公,卑職自當向海公呈送履曆手本。”


    呈送履曆手本,是拜見上官的正式禮儀,海瑞擺了擺手,“火燒眉毛了,不用搞那些繁文縟節,先打個照麵。


    後麵有的是機會互相了解。”


    眾官一聽,心肝尖尖又忍不住亂顫起來。


    海公啊,你可不要嚇我們!


    第一回你出京是巡鹽,第二回是撫蘇,一上任就辦大案,血流成河。


    你老人家該不會在河南也來一遭吧。


    江南鍾靈毓秀,世家豪強漫山遍野,你老人家哢哢把鐮刀掄圓了割都沒事。


    我們河南可比不得江南,窮山惡水盡是刁民,沒有多少世家。好不容易出了一位高新鄭公,朝爭失敗,還被驛丞給活活氣死。


    海公,你大發慈悲,手輕一點割好嗎?


    進到巡撫衙門的前廳裏,石星早就叫人在那裏擺好了座椅。


    海瑞不客氣地在上首主位坐下,王一鶚坐在他的右邊。


    其餘石星和梁岑分坐在左右下首位。


    海瑞捋著胡須說道:“河南大案,震驚朝野。皇上龍顏大怒,直旨叫老夫和王刑部前來查辦。


    路上,老夫嚴厲批評過石巡撫梁藩台。”


    梁岑連忙應道:“海中丞,下官在。”


    “出此大案,石撫台和你的責任最大,你們倆做好準備。老夫查案,查到什麽就是什麽,不會偏袒。”


    梁岑一臉坦然地答道:“海公剛直公正,天下知名。下官也早就做好準備,等到新藩台李大人到任,交印後下官自禁府中,靜候海公和王部堂的勘查。”


    “石撫台、梁藩台,你們都是三品大員,任免需要經資政局合議,皇上禦批。老夫隻管查案,屆時如何處置,遵聽聖裁。”


    “是!”


    “梁藩台老夫認識了,下一位.”


    當天下午,海瑞用欽差旗牌調了一營警衛軍,把開封城大相國院後院給圍了,改為臨時羈押所。


    再把石星此前拘押的案犯全部押解回來,關入臨時羈押所。


    第三天便開始提人審案。


    過了六天,舒友良一行和李鄂前後腳趕到開封城。


    舒友良一見到海瑞就上下打量著。


    “老爺,可算見到你了。二十來天沒見到你,你清瘦了許多。”


    “是啊,沒你在身邊,老夫什麽都吃不下,當然清瘦了。”海瑞笑嗬嗬地問道,“書信裏說你計劃一路騎著自行車到開封城,這麽快?”


    舒友良連連搖頭,“自行車那玩意,騎個兩三天,一兩百裏路還可以。騎久了屁股痛,渾身上下都痛。


    要是一路騎到開封城,我早就歇菜了。騎到涿州城,我就不幹了,這麽騎下去,早晚完蛋。


    我可是剛納妾的人,好日子還沒過夠!


    在我的強烈要求下,我們在涿州城包了兩輛馬車,直奔河南。”


    “包車很貴的,你這麽摳門的人,又不是出公差,怎麽舍得花錢?”


    舒友良氣呼呼地說道:“摳門,我當然摳門,你都做到那麽大的官了,臬相,我好歹也是七品官,還窮得連叫花頭子都不如,我能不摳門嗎?


    要不是這次傍上大財主,我真得從京師一路騎過來。哎呀,我的老胳膊老腿啊。”


    李瑄上前拱手,滿臉歉意:“海公,是晚輩一時興起,非要逞強騎自行車南下,連累了舒爺,包車錢是晚輩自願出的。”


    李瑄和海瑞都是西苑常客,非常熟悉。


    海瑞哈哈一笑,“既然友良打小侯爺的秋風,那老夫放心了。”


    確實放心。


    李瑄是德平侯李銘獨子,孝懿莊皇後李氏同父異母的親弟弟,朱翊鈞的親娘舅。


    朱翊鈞對親外公李銘和禮法外公固安侯陳景行都非常親厚,即位後加封侯爵,還從嘉靖年間就拉著李、陳兩家入股少府監各大企業,每年吃股息都能吃得盆滿缽滿。


    海瑞知道德平侯李府和固安侯陳府非常低調,不參與朝政,安安心心過太平富貴日子,簡直就是勳貴外戚的典範。


    故而沒有對兩家“另眼相看”。


    海瑞擺了擺手,“小侯爺,皇上派你來開封,是要你曆練。你想怎麽曆練?”


    “海公,晚輩想在任大哥麾下當個差。”


    “任博安。”


    任博安馬上上前拱手道:“卑職任博安見過海公。”


    “王子薦很看重你,這次特意調你來豫。你當好好辦事,不要辜負了他的期望。”


    “是。”


    “小侯爺你不用太顧及他的身份。皇上的脾性老夫是知道,既然叫他到地方來曆練,就是要好好錘煉。


    你隻要護住他的安全,其餘該使喚就好生使喚,多帶他見識見識。”


    “卑職謹遵海公的囑咐。”


    欽差衙門另一個院子裏,李鄂在拜會王一鶚。


    “雲英,你來的正好。”


    “恩師,難道這案子有什麽反複?”


    “反複倒沒有,幾天審下來,基本上能認定,確實如石星所料,藏在這起大案背後的幕後黑手,真是河南藩司梁岑。”


    李鄂小心地說道:“梁岑是山東人,但他從被選為唐縣縣丞開始,三十多年官場生涯,除了期間有六七年在南京出任刑部郎中外,二十多年都在河南打轉。


    他與鄭藩、唐藩和趙藩關係密切,也與河南世家豪強關係不一般。據說去年梁岑躊躇滿誌,以為能接任河南巡撫,不想皇上把石拱辰派下來。


    恩師,學生覺得梁岑有能力把石拱辰架空,在其眼皮底下做出這等大案。”


    王一鶚點點頭:“石拱辰入豫以來,一直在跟梁岑明爭暗鬥.”


    李鄂說道:“恩師,如此說來,那石拱辰確實被梁岑拖下水,狠狠地坑了一把。”


    王一鶚搖了搖頭,“雲英,你小看了石拱辰。這起大案,誰坑誰還不一定啊!”


    李鄂忍不住愣住了,恩師,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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