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裏很安靜。


    陸炳定定的看著蔣慶之,蔣慶之吸著藥煙,緩緩說:“每個人骨子裏都有兩麵,一麵君子,一麵小人。你不例外,我也不例外。”


    “那麽,你的小人何在?”陸炳問。


    “區別在於君子能否壓製住小人。”蔣慶之抖抖煙灰,“回到竇珈藍的事兒上,你陸炳竟然做了君子,不肯利用此事來對付我。這不像你!說吧!為何。”


    曆史上陸炳閃光兩次,一次是在火海中救出了嘉靖帝,一次是在俺答大軍南下,抵達京師城外時。


    特別是俺答大軍一路勢如破竹直抵京師那次,整個京師惶然不安,亂作一團。


    陸炳挺身而出,多方奔走,為最終逼退俺答大軍立下大功。


    隨後他更是參與了對九邊的整肅。


    從這些角度去看,這分明就是個賢臣。但你從另一個角度去看,這廝和嚴黨勾結,幹的壞事兒不少。


    為了一己之私,他也沒少做些違心事。


    每個人都有兩個麵孔,一個是魔鬼,一個是天使。


    命運的劇本把每個人的一生都安排的妥妥當當的,什麽時候你會成為魔鬼,什麽時候你會成為天使,分毫不差。


    陸炳一生中魔鬼和天使的比例各自一半,所以他得了善終。


    嚴嵩父子更多時候是魔鬼,最後都不得好死。


    蔣慶之偶爾想起這些曆史上的事兒,不禁感慨舉頭三尺有神明,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罷了。


    哪怕是後世,那些叱吒風雲的大佬也有不少晚節不保。前半生是弄潮兒,春風得意,後半生栽倒,或是進牢中啃老米飯,或是公司破產,晚景淒涼……


    得意時莫要忘形,失意時無需自怨自艾,做好自己,記住舉頭三尺有神明這句話,剩下的聽從天意就是了。


    許多事兒不可為,那就是老天爺這個導演給你這個演員的人生劇本,不可改動分毫。別去鑽牛角尖,該放手時就放手。


    這是蔣慶之前世總結出來的人生經驗。


    但到了此刻,他卻不得不在荊棘密布的新政這條道上蹣跚而行,不得不去和命運抗爭,和劇本抗爭。


    蔣慶之在試探陸炳,陸炳何嚐不是在試探他。


    “這事兒……”陸炳歎息,“多年了,我本已拋之腦後,沒想到……”


    “說說。”蔣慶之笑了笑,隨著二人之間地位的差距拉大,彼此之間反而少了許多看不順眼的感覺。


    老陸這人也算是眉清目秀吧!


    陸炳知曉蔣慶之今日親至便是一種姿態:哎!老陸,咱們如今沒什麽解不開的矛盾吧?要不,做個朋友?


    可你這廝把徐階毀了,讓我坐蠟!


    陸炳搖搖頭,和徐階聯姻如今成了個燙手山芋,握在手中難受,丟又沒法丟。


    他曾想過主動提出廢除婚事,可私底下琢磨了一番徐階的秉性,覺得徐階此人臉皮太厚,這事兒不好辦。


    如今徐階淪為過街老鼠,多少人想對他下手。和他陸炳維係著姻親關係的好處太多了……為了老夫的兒媳,你的女兒,你陸炳不能坐視老夫倒黴吧?


    有錦衣衛保駕護航,徐階才能在京師繼續堅持下去。


    這事兒成了陸炳最近的最大心病,讓他寢食難安。


    一旦他為了徐階和儒家鬥起來,嚴嵩父子能笑掉大牙。


    娘的!


    這一切都是眼前這廝帶來的!


    陸炳眸中多了幾分厲色,蔣慶之莞爾一笑,搖搖頭。


    ——如今你陸炳不是我的對手。


    陸炳深吸一口氣,“當年宮變之事你也知曉。”


    “宮變?”蔣慶之心想當年宮變時,竇珈藍還是個小女娃吧!


    這事兒怎麽就和她扯上關係了?


    “當年宮變後,陛下醒來,便令我暗中查探此事。”陸炳說:“那些宮人在嚴刑拷打之下,異口同聲說是不堪陛下折辱,這是外界獲知的消息,實則……”


    嗯!


    蔣慶之眸子一縮,“實則是什麽?”


    “有人指使。”陸炳沉聲道:“不過線索被掐斷了,就在我帶著人去抓捕時,那人……死了。”


    “滅口!”


    “是。”陸炳點頭,“那些人下手狠辣,且總是快我一步。以至於我那幾年覺著宮中有一雙眼睛高高在上,盯著我的一舉一動。”


    道爺的宮中大概是有史以來最複雜的。


    張太後在時,宮中以她為尊。道爺的女人們在後宮就和小透明似的。


    道爺為何生不出孩子?後來為何又能生了?


    真是神靈有眼?


    蔣慶之冷笑,後來查出來的事兒令人為之脊背發寒。


    “我一直未曾放棄查探此事,後來查到了一個宮人身上,那宮人與一人有關係。”


    “孫營!”


    “對。”陸炳點頭,“那宮人是侯府一個管事的遠房親戚,若非機緣巧合,我還查不到這層關係。”


    蔣慶之吸了口藥煙,“內外勾結,為何不拿孫營?”


    “一點證據也無,一切都是猜測。靠猜測處置一位侯爵,陛下也不能。”


    蔣慶之點頭。


    “我查了孫營此人,此人頗為低調,不過卻貪婪。他在城中開了賭坊……”


    “等等。”蔣慶之伸手。“為何不借著清查賭坊為由出手?”


    大明從始至終都沒放開賭博行業,也就是說,開賭坊違法……那不是現成的借口嗎?


    “賭坊名義上的主人是宗室長者。”陸炳苦笑,本以為蔣慶之會驚訝,可蔣慶之卻好似司空見慣般的說:“原來如此。”


    後世那些公司股權交叉,背後關係複雜的令人頭皮發麻。


    什麽白手套黑手套……通過各種交叉關係,最終實控人若是現身,能令人目瞪口呆。


    孫營弄這等手段在蔣慶之眼中不過是小兒科罷了。


    “宗室那人如何?”


    “那人貪財。”


    蔣慶之明白了,“弄不好就是個幌子。”


    “嗯!”陸炳說:“彼時陛下被那些人步步逼迫,不好與宗室反目。”


    蔣慶之理解,沒多久道爺就遁入西苑。


    ——朕怕了!


    這等強硬的帝王,麵對那些人的瘋狂反撲,竟然隻能選擇遁去。


    “錦衣衛不好動手,我便令人去賭坊……”


    蔣慶之想到了竇珈藍的父親。“是竇珈藍的父親!”


    “嗯!”陸炳說:“竇信借著收受好處的由頭,一步步接近了賭坊。”


    原來竇珈藍的父親竟然是臥底!


    蔣慶之歎道:“可他也因此染上了賭癮。”


    “假的!”陸炳坦然道。


    “什麽?”


    蔣慶之蹙眉。“賭癮是假的?”


    蔣慶之後來叫人去暗中查過竇珈藍的事兒,竇信嗜賭如命,把家中能賣的都賣了,最後竟然想把女兒也賣了。


    “是假的。”陸炳說:“唯有如此,竇信方能接近孫營。這事兒……”,他猶豫了一下,“當初竇信稟告說孫營狡黠,難以取信於他。除非主動給他把柄。他便主動去沾賭。落在孫營眼中……你想想,開賭坊的若是在錦衣衛有個百戶內線,誰能拒絕這個誘惑。”


    “竇信做的不錯。”蔣慶之歎息,想到了竇珈藍這些年吃的苦頭。


    “是不錯,他一步步接近了孫營,眼看著就要查到當年的那件事兒,我都準備好了人手準備突襲侯府和賭坊,可就在那一日清晨,我得了消息,竇信……身死。”


    蔣慶之眯著眼,“什麽原因?”


    “就在竇信身死的前夜,他悄然來見我,說已經查到了些線索,那個宮人在進宮前,曾在侯府管事的家中住了一日。”


    蔣慶之眸子一縮,陸炳歎道:“我本以為此事即將水落石出……”


    陸炳閉上眼,“我心中並不好受,卻不能去送他一程。”


    “我知道。”蔣慶之點頭,這也是他幾次可以弄死陸炳卻放手的緣故。


    若是陸炳親自出麵,就坐實了竇信是臥底的事兒。能在京師開賭坊的權貴,心狠手辣是必備素質。


    “我若是出麵,竇珈藍難逃一死。”陸炳苦笑,隨後咬牙切齒的道:“此後我便令人盯著孫營,發誓要把侯府連根拔起。可多年來,卻一直抓不到他的把柄。”


    蔣慶之這才明白錦衣衛出現一個女百戶的緣由。


    “還記得竇珈藍來錦衣衛自薦時的模樣,看著很是倔強,腰間的繡春刀有些大,她就這麽昂著頭說:我要做錦衣衛。”


    陸炳說道:“我知曉,她做錦衣衛不是為了謀生,而是為了查竇信身死之事。這些年我安排盯著孫營和侯府的人不時稟告,說竇珈藍也在暗中查探孫營。”


    那個女人啊!


    蔣慶之吸了口藥煙,“她確實是倔。”


    “她未曾想你開口求助?”陸炳笑了,“不出我的所料。”


    “嗯!”蔣慶之點頭,“此事我來。”


    “我已令人去了刑部。”陸炳說,“當年竇信殉職,我隻能違心說他嗜賭如命。如今他的女兒……我豈能坐視?”


    “老陸,少些私心雜念,你能得善終。”蔣慶之起身伸手。


    外麵,朱浩忍不住回頭看了大堂一眼,就見蔣慶之俯身伸手,陸炳坐在那裏,任由那隻手拍拍自己的肩膀。


    男人的肩不是誰都能拍的。


    陸炳的肩頭,這麽些年,除去道爺之外,誰敢拍?


    “走了。”


    蔣慶之回身,手指裏夾著藥煙,一邊走一邊說:“記住,做個好人!”


    “可好人命不長。”陸炳說。


    “人間便是地獄,活著不一定快活。許多時候,及早離去不是壞事兒。”蔣慶之說。


    “你這是自欺欺人。”


    “老陸。”蔣慶之站在大堂外,沒回頭說:“你捫心自問,這些年來你快活嗎?整日在算計,在爭權奪利,在喜怒哀樂……快活嗎?”


    蔣慶之走了。


    朱浩進去,“指揮使……”


    “出去!”


    朱浩悻悻然出去。


    隱約聽到裏麵陸炳喃喃說:“這些年,我快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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