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世人讀史,讀到大明中晚期時,會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


    那就是老子英雄兒好漢。


    這股子風潮是從楊廷和開始的。


    楊廷和為宰輔,德高望重,名滿天下。帝王倚重,宮中太後尊重……這便是人臣的巔峰。


    隨後他的兒子,那位大才子楊慎就登場了。蔣慶之甚至猜測,楊慎在中後期是作為楊廷和智囊般的存在。


    楊廷和與張太後聯手壓製嘉靖帝,楊慎出謀劃策,甚至赤膊上陣,鼓動百官叩闕。


    父子聯手在官場闖蕩,這是開端。


    接著便是嚴嵩父子。


    接著是徐階父子。


    接著是……


    在這其中最令人詬病的便是嚴嵩和徐階父子。


    嚴世蕃以白身入閣,為不名之宰輔,這開了大明先河。可以說上下千年都罕見。


    而徐階為兒子造勢也不遺餘力,這也就罷了,誰都幹過這等事兒,舐犢之心嘛,人皆有之。


    可徐階的兒子,也就是那位大公子徐璠,在應天府鄉試中竟然請人代筆。


    牛逼不?


    小母牛倒立,牛筆衝天了。


    這事兒就發生在前年,徐階因此請辭,道爺不許。而後徐璠便灰溜溜的回到了華亭,蟄伏著等待時機。


    換個考生代筆,早已被革除功名,甚至發配流放……至少也得關他三五年吧?


    這位大公子屁事沒有,拍拍屁股回到了華亭後,依舊做他的第一公子。


    可此刻,這位大公子卻發現自己好像低估了蔣慶之。


    但高估自己是沒有的。


    “陳連!”畢竟是徐階刻意栽培的兒子,徐璠馬上反應過來了,“讓陳連搶人!”


    此事唯一的轉機便是把那幾個讀書人控製住。


    “來不及了。”王夢秋歎道。


    蔣慶之抓住的人,誰敢去搶?


    徐璠身邊的清客說:“大公子,興許此事那幾人不知情,是自發的呢?”


    王夢秋點頭,“拭目以待。”


    徐璠說:“如此,讓陳連攔住蔣慶之,當眾問那幾人。”


    “對,否則蔣慶之心狠手辣,人被他帶走屈打成招,找誰說理去?”


    陳連也想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擋在了城門外,“長威伯,此事當交給我鬆江府查辦。”


    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除非是帝王旨意,否則就得按照官場規矩來。


    在場有懂行的都笑了,有人說,“蔣慶之是京師強龍,可這是南方,到了這兒想翻身,對不住,不給他這臉。”


    “陳府尊威武不能屈,果然是個好官。往日咱們卻看輕了他,不該!”


    “板蕩識忠臣呐!”


    陳連聽到這些話,心中把那些吃瓜或是有心人罵了個狗血噴頭。他本就想按照官場規矩來,無論蔣慶之如何怒不可遏,也找不到一點話柄借勢發飆。


    可這些人話裏話外卻把他當做是威武不能屈的好漢子,包青天第二。


    臥槽尼瑪!


    包青天的那些故事是以訛傳訛好不好,包拯青天的美譽來自於他改進了審案的過程。前宋官員審案,嫌犯是見不到主審官的。


    你沒看錯,嫌犯和主審官隔老遠呢!


    往來咋辦?


    胥吏來回傳話啊!


    可話一被中轉,往往就走了樣。甚至有人買通胥吏,暗自扭曲雙方話語,於是乎,好人背鍋,壞人逍遙。


    包拯覺得這是弊端,於是便廢除了這個規矩,直麵嫌犯審案。消息傳出去,民間皆稱之為青天。


    陳連是想有一番作為,可壓根就沒想過做青天。他不是傻子,知曉做青天的代價,不是被官場排擠,便是被當地豪強士紳視為敵人。


    所以,他隻想做個打油翁……在幾方勢力之間油滑的來回穿梭,攫取好處。


    吃瓜眾的一番話卻把他頂住了。


    陳府尊,咱挺直了,別趴下!


    陳連心中大罵,也暗自叫苦,但當著一幹人等他還真沒辦法趴下。


    隻好一臉肅然的擋在前方。


    蔣慶之覺得有些好笑,他指指陳連,“戶部官吏三人被燒死在駐地,你身為知府,做了什麽?”


    陳連說道:“下官親率好手查找線索,連日奔波未曾懈怠。”


    “那麽,結果呢?”蔣慶之問。


    這不是打臉嗎……陳連說:“凶手狡黠。如今南京刑部的人正在追索。”


    ——不是我軍我能,而是敵人太狡猾。這不,南京刑部的人也束手無策。所以你長威伯想藉此攻擊本官,沒戲。


    “那是義士!”有人高呼。


    “那是我鬆江府的義士。”


    “那些酷吏該死!”


    “本就死有餘辜,那些人不過是替天行道罷了。”


    此刻大明風氣漸漸開放,首先是輿論,也就是八卦,無所不敢說。其次是。那些窮酸窮的一批,便寫幾本去換些錢糧,好歹果腹。若是有多餘的,還能打一壺黃酒,來一碟子茴香豆,偷得浮生半日閑啊!


    文人嘛!


    特別是那些屢試不中,滿腹牢騷的文人,對現狀最是不滿。他們把滿腹牢騷和懷才不遇的不滿,盡皆化為筆下文字,明嘲暗諷……對當下各種現狀大加鞭撻。


    比如說寫遊俠,寫江湖好漢,往往對立麵是官吏,是權貴。情節多半是官吏權貴橫行不法,做下惡事,江湖好漢得知後義憤填膺,拔刀相助……


    寫到最後大結局,官吏權貴被拿下,江湖好漢們功成身退。


    蔣慶之眯著眼,他老早就看出了這種勢頭。


    隨著大明國勢的下滑,百姓的日子也越發難過。執政者覺得百姓能忍耐,可卻忘了一件事兒……


    忍,便是蓄積,蓄勢。


    當這股子鬱氣和不滿蓄積到了極點時,便會突然爆發。


    最好的法子是化!


    化解這些鬱氣。


    擊敗俺答後,軍費開支便會少一大截,百姓的負擔便能少許多。


    開海後,南方一帶的各種產業便會蓬勃發展,普通百姓若是沒有營生便可以去做工,也可在家做些事兒。婦人們織布或是做針線,也能掙不少。


    怎麽化解民間鬱氣?


    蔣慶之前世便是個小市民,知曉最好的法子便是兩條,其一,大勢。國家強大,無需擔心外部威脅。其二,增加百姓的收入。


    南方發展起來了,再帶動北方,整個大明一旦進入了發展的快車道……艸!什麽七海霸主,都不是事。


    一裏一外,若是做到了,那便是妥妥的嘉靖盛世。


    他南下便是為此而來。


    所以,他在等。


    等陳連,等那些士大夫,等那些百姓都蜂擁而至。


    人越多越好。


    一千騎就在他的身後,自始至終都保持著警戒態勢。


    城門裏人太多,便紛紛湧了出來,但卻不敢靠近那一千騎,便在兩側圍觀。


    “多少人了?”蔣慶之問。


    徐渭一直在觀察,“伯爺,少說三千。”


    “差不多了。”蔣慶之點頭。


    這時被控製在蔣慶之身側的幾個讀書人中,一人喊道:“我輩今日有死而已,為我鬆江府父老而死,為這個天下赴死,何懼之有!”


    這話煽動性太強了。


    兩側的圍觀者們開始湧動


    “去解救我鬆江府的義士們!”人群中有人在鼓動。


    “這才是蔣慶之的大麻煩。”趙福和朱藝相對一笑,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喜意。


    “開始了。”王夢秋在布莊門外歎道:“兩三千人蝟集,別說是蔣慶之,就算是陛下親臨,也隻能退避三舍。”


    徐璠說:“如此也好。”


    雖然未曾一展第一公子的手段,但隻要能讓蔣慶之知難而退,他便能發動輿論為自己和父親徐階造勢。


    萬事莫要追求圓滿……當初鄉試代筆事發後,徐璠狼狽回鄉,半路遇大雨,正好道旁有座寺廟,便進去避雨。


    廟裏有個老和尚。


    情緒糟糕的徐璠施舍了些香火錢,發了幾句牢騷,大概就是人生不如意的味兒。老和尚意味深長的說了這句話。


    罷了!


    徐璠搖搖頭。


    城外,蔣慶之剛舉起馬鞭.


    陳集剛想策馬出來。


    “長威伯沒說謊!”


    沉默湧動的人群停了一下。


    這個聲音很稚嫩。


    也有些惶然。


    但依舊在喊著。


    “我看見了,我看見他們隻是用刀鞘抽打手臂和腿。我親眼看見了。”


    人群徹底停住了。


    有人氣急敗壞的喊道:“是誰?”


    人群中傳來了有人被捂著嘴,依舊想努力呼喊的聲音。


    眾人循聲回頭,慢慢讓開了一條通道。


    通道的盡頭,一個農夫,一個少年農夫。


    看著是父子。


    農夫捂著少年的嘴,對眾人賠笑,“這娃被曬糊塗了,不,中邪了,小人馬上就帶他回去拜神,馬上走,馬上走……”


    就在他說話時,手上鬆了些,少年掙開他的控製,撒腿就順著通道跑。


    “大郎!”農夫惶然喊道。


    兩側的人群看著少年農夫,神色複雜。


    突然有隻手從人群中伸出來,抓向少年。


    蔣慶之饒有興趣的看著少年,擺擺手。


    神箭手黃炳手中一直拿著弓箭,張弓,放手。


    箭矢閃電般的掠過,就在那隻手剛觸碰到少年時,正中手臂中部。


    那隻手伴隨著慘叫縮了回去,兩個軍士拔刀衝進了人群。“閃開!”


    少年不知自己方才逃過一劫,他跑到了最前麵,氣喘籲籲的看著蔣慶之。


    眼中有蔣慶之熟悉的光。


    一如他當年去南美討生活之前,站在家鄉最高山峰上,意氣風發衝著小城呼喊的那種光。


    “伯爺,我親眼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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