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階最近很忙,不是忙於公事,而是私事。


    每日裏他的值房內來客不斷,回到家也是如此。管家看著這一幕,眼含淚光,感慨萬千,“終於等到了這一日。”


    門房收賞錢收到手軟,大早上就眼巴巴的等著有客人來。


    管家背著手在院子裏踱步,仿佛年輕了十歲不止。


    “怎地就沒人來呢?”門子嘟囔,雙手袖在袖口中過來,彎著腰賠笑,“管家,你說今日怎地就沒人來呢?”


    “收錢收瘋魔了?”管家嗤笑一聲,指指他說:“那些人都在等著閣老帶個頭,明白嗎?”


    “帶頭?”門子必須眼明心亮,一看來客就要看出個三六九等來,根據對方的身份地位判斷來意,隨後稟告。


    一個好門子,便是一個趨利避害的寶貝。


    所以除非是犯忌諱,惹大禍,否則權貴家的門子幾乎不會變動。


    管家幹咳一聲,“蔣慶之衝著權貴們下了狠手,清查田畝之事如火如荼。昨日主動去戶部的權貴十餘人,閣老說了,今日至少三十人,看風色的會越來越慌……明後日戶部的門檻大概要被踩破了。”


    門子一怔,“田地人口可是他們的命根子,他們舍得?”


    “命根子?宮中那些人都割了自己的命根子,隻求活命。如今局勢便是如此,那些權貴若是不肯自宮……懸在頭頂的利劍就要掉了。”


    “我滴神啊!”門子一下都明白了,但依舊裝作崇拜的模樣,“您知道的真多。”


    管家心中得意,其實這些也是他這幾日侍候徐階待客的時候聽到的,他淡淡的道:“權貴低頭了,那些人也慌了,擔心蔣慶之下一步劍指自家。這不,急匆匆來尋閣老求個主意,求個依靠。”


    “那……咱們家呢?”門子問。


    管家的麵色一下難看了許多,“咱們家……戶部還沒來人。”


    “不是說嚴嵩都申報了。”門子撓撓頭,“咱們家也不知有多少田地。”


    “別說了!”管家突然冷著臉,門子眨巴著眼睛,“是。”,門子悻悻回到門房那裏坐下,烤著自己的小炭爐,上麵架著個小壺,吱呀吱呀的水聲中,門子輕笑道:“以為我不知道?昨日華亭來信,送信那人一臉死了爹娘的模樣,多半是華亭家中急了。”


    他提起小水壺,給自己的小茶壺續水,弄了幾下小爐子裏的炭火,加了木炭,這才施施然就著壺嘴品茶。


    茶葉是某位士大夫的隨從送的,很香。門子喝著茶,悠悠想到了老家華亭。


    “魚啊蝦,吃不到嘍!上次表弟來了一趟,說華亭那地兒的田地好些都歸了家中。這會有多少?”


    門子不知道有多少,但早上徐階出門時,意外的差點在門檻那裏絆倒,讓門子心中冷了半截。


    車船店腳牙,應當再加一個門子,這些行業的人都有一雙毒眼,一眼就能把一個人的身份、情緒看出個八九不離十。


    徐階早上的情緒不好,非常不好。


    到了直廬後,他也不去嚴嵩那裏照麵,而是進了值房,一個人靜坐。


    就在朝中決意清查田畝後,徐階就令人快馬給家中傳信,讓家人莫要出頭。


    昨日家中來信,信中提及華亭最近群情激昂,百姓聽聞此事後怒不可遏,都說要讓戶部來人有來無回。


    什麽戶部來人?


    那是朝中來人!


    戶部官員之後,就是禦史南下,他們將會坐鎮各處,監察清查田畝的施行情況。


    百姓……


    徐階眯著眼,他的兒子什麽性情?


    知書達理。


    信中提及了華亭百姓對徐階的殷切希望,希望這位閣老能為家鄉父老做主。


    ——爹,徐家在華亭名聲甚好。


    徐渭嘴角微微翹起。


    為官求個什麽?


    求權力,求利益,但終極目標還是求個好名聲。


    多少高官為了能衣錦還鄉,為了能老來歸鄉有個好名聲,私下給在家鄉為官的官員多番叮囑,讓對方務必……那個啥,手下留情。


    另外,若是可能,為老夫看著那一方水土,一方父老。


    想到這裏,徐階不禁微笑了起來。但旋即麵色微凝。


    家信中提及了清查田畝的事兒,說家中幾畝薄田,若是戶部官員上門當如何。


    這是請示徐階。


    徐階在猶豫。


    家中的田地有多少,徐階知道個大概。


    不少!


    徐階在猶豫,是讓兒子繼續觀察風色,還是準備些手段。


    畢竟那是家底啊!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這話官員們掛在嘴邊,可做的卻不地道。


    徐階自然不會為官一任,禍害一方。但那是別的地兒,不是華亭。


    華亭,那是徐氏的根基。


    他如今是次輔,看似高高在上,可終究會有老去的那一天。


    家國天下,修身治國平天下。


    這是從小就不斷接受的教誨。


    家在前。


    在致仕之前,把家底弄的厚實些,致仕後回老家含飴弄孫,自己和兒孫們也有個退路不是。


    否則這官豈不是白做了?


    想想,堂堂宰輔在任時威風八麵,豪商們見到他如同老鼠見到貓一般敬畏。可一朝致仕,家中日子別說是豪商,連特麽一個當地士紳都不如。


    這心裏能平衡?


    官越是做到後麵,這種心態就越是濃鬱。


    許多官員便是在這種心態之下放縱了自己。


    徐階是人,不是神。


    再有,這事兒誰沒幹過?


    嚴嵩父子幹的肆無忌憚,相比之下,徐階在京師兩袖清風,名聲好的一批。


    咱就算是要撈好處,也得遠離了京師不是。


    家中撈的盆滿缽滿,京師的徐閣老依舊是謙謙君子,一塵不染。


    這才是真正的修身治國平天下。


    這才是家國天下的含義。


    所以,當初朝中爭論清查田畝的事兒時,徐階暗中慫恿人反對,但他自己卻裝作是沒事人般的,好似中立。


    “申報,還是不申報?”


    徐階很糾結。理智告訴他,最好申報,而且越早越好。


    但本心告訴他,別介,那可是徐氏的根底。沒了那些田地人口,徐氏此後靠什麽立足?


    兒子科舉不順,這是徐階的另一塊心病。若是沒有那些田地人口,他一旦退下來,徐氏的影響力就會化為烏有。


    “奈何?”


    徐階眯著眼,突然一怔,“那些權貴低頭,士林卻慌了。”


    權貴就那麽一些人,士大夫卻不同,遍及天下。


    有人會鬧!


    甚至會弄出流血事件,這一點朝中大佬們都心知肚明,隻是在等著看何處率先發難,以及嘉靖帝和蔣慶之如何應對罷了。


    一旦地方鬧出了流血事件,利益因清查田畝而受損的官員們將會群情激昂,順勢發動反撲。


    到了那時……


    徐階眯著眼,露出了一抹冷意。


    他親自磨墨,給家中回信就四個字:靜觀其變!


    這個過程……少說得一兩月吧!


    新年一到,各處事兒多不勝數,朝中焦頭爛額……


    到時候順勢出手,正當其時也!


    徐階微笑著,把書信收好,“來人。”


    隨從進來,“閣老。”


    “讓人把信送去華亭家中。”


    “是。”


    隨從告退,沒多久,有小吏進來,“閣老,大事!”


    “何事?”徐階問。


    “通政使司方才送來了不少奏疏,掉了一份,小人幫忙撿起來,看到是有人建言,清查士紳田地人口。”


    小吏看著徐階,見這位閣老眼皮一跳,就知曉自己做對了,他趕緊補充,“小人隨口問,那些奏疏可都是這事兒,送奏疏人隨口說,都是。”


    權貴們反口咬了隱形盟友一口,而徐階是士林領袖,他將如何應對?


    京師士林在看著他,天下士紳在翹首以盼。


    等著徐閣老救我等於水火之中。


    徐閣老眯著眼,“把書信追回來。”


    “什麽書信?”


    小吏愕然,徐階霍然起身,“來人!”


    隨從去送書信,外麵沒人。


    徐階不顧身份,急匆匆出去,喊道:“來人!”


    他的護衛急匆匆趕來。“閣老。”


    “馬上把人追回來,書信也追回來。速去!”


    護衛一怔,發現徐階麵色鐵青,竟是從未有過的失態。


    “是。”


    護衛去追隨從,徐階站在值房外,看著官吏往來於直廬,突然苦笑,“權貴隻是引子,是了,老夫糊塗,本以為蔣慶之拿權貴開刀,是要從難到易,卻忘了一事,權貴如今是落地鳳凰不如雞。”


    權貴不是蔣慶之的目的,這廝的目的是用此事來逼迫權貴反咬盟友儒家一口。


    “分而治之!這才是蔣慶之的目的。他盯著的從不是權貴,而是……我儒家!”


    徐階麵色難看,知曉自己錯判了局勢。


    戶部官吏分赴各地會引發軒然大波,而各地士林和士紳必然會反彈,利用輿論造勢。


    曆史上他們就是這麽幹的。


    彼時萬曆帝勢單力孤,群臣都是儒家的代言人,既得利益者。


    最終萬曆帝隻能咽下這口氣,選擇了低頭。


    但蔣慶之通過手段,成功讓權貴們站在了儒家的對立麵。


    至少雙方在此事上不再是盟友了。


    “風,愈發大了。”


    徐階的眸子裏都是隱憂之色。


    家!


    家!


    兩個家,該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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