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氣氛突然轉為輕鬆,道爺問了孩子的情況。


    “能吃能拉。”蔣慶之眸色溫柔,“就是每日淩晨必然嚎哭,讓人無法安睡。”


    “孩子便是如此,要耐心些。當年朕有了孩子,頗為歡喜,處置朝政之餘,便去探望。抱著他被尿了一身,那孩子呆呆的看著朕,朕卻放聲大笑,歡喜之極。”


    “是啊!自家的孩子,什麽都是幹淨的。”


    “可不是,朕雖說並無愛潔的癖好,不過卻也不願沾染汙濁。偏生到了孩子那,朕卻忘了世間還有汙濁之物……”


    殿外,裕王和景王來請安,二人聽到了這番話。


    景王低聲道:“可是你?”


    “我年幼時父皇沒怎麽抱過。”裕王搖頭,他多年不被道爺喜歡,據身邊老人說,道爺抱他的次數不過十餘。


    景王卻是寵妃之子,從小就被道爺捧在手心中。


    景王看了朱老三一眼,“那不是壞事。”


    這話隱晦,卻在暗示裕王最近的麻煩。


    裕王悄然跟著蔣慶之北上,突然出現在亂嶺關上,這已經夠令人震驚了。當裕王在亂嶺關上身先士卒,浴血奮戰的消息傳到京師,沒有誰相信。


    連侍候裕王的內侍宮女們都不相信。


    直至捷報至,其中重點提及了裕王的表現。


    竟然斬殺數名敵軍!


    那一刻,多少人的下巴跌落。


    福禍相依,否極泰來,這是蔣慶之教授給裕王的知識點。


    果然,沒多久,輿論就多了一抹怪味兒。


    “那些人說你……有先帝的味兒。”景王眸色複雜。


    輿論中的這番話,點出了裕王是當下太子第一人選的事實,讓景王和盧靖妃有些尷尬。


    而這番話中,蘊含著一些惡意。


    先帝胡鬧!


    瞎雞兒折騰。


    給自己封官,令自己領軍出征……曆朝曆代的帝王誰曾這般胡鬧過?


    有先帝的味兒,那就是個會胡鬧的帝王。


    有一個武帝就夠了,再特麽來一個,大夥兒還活不活了?


    “這話……”裕王蹙眉,輕聲道:“有挑撥之意。”


    “我知。”景王平靜的仿佛對那個位置毫不動心,“我並未誤會。”


    “新政開啟,那些人會無孔不入,尋找攻訐父皇的由頭。我二人也在他們的視線內。”裕王用肩膀拱了一下老弟,“要不,做個姿態出來?”


    “什麽姿態?”景王想到了母親昨日對自己說的話。


    ——雖說咱們母子無害人之心,不過,防人之心不可無!


    這話暗指的便是裕王。


    ——你二人越來越大了,老四你要記住,人越大,就越身不由己。那個位置就一個,為了權力父子可反目,何況是兄弟?與人為善,但也要有鋒芒,否則你的善意隻會被人視為軟弱。


    景王眯眼看著老哥。


    裕王在聽裏麵的對話,隨口道:“我請客,咱們出去吃一頓!”


    換了盧靖妃在,定然要說,小心有詐。


    從裕王凱旋後,盧靖妃就進入了一種矛盾狀態。道爺開啟新政,作為後宮之主,盧靖妃需要做的是管好後宮,看好兩個皇子,讓道爺無後顧之憂。


    可裕王挾功而歸,外部再這麽一吹捧,頓時就成了太子的不二人選。


    打壓裕王,兩個皇子必然會生出齟齬來,這會讓道爺的後院起火。


    不打壓,再這般下去……


    ——讓你去讀書,你卻讀醫術。讓你學治國之道,你卻學岐黃之術,你這是要氣死我嗎?


    盧靖妃昨日咬牙切齒的模樣恍若還在腦海,景王一個恍惚,想到了表叔的話。


    ——你們都是好孩子。


    這話裏的意思是:可那個位置隻有一個!


    ——聽陛下吩咐就是了。


    這個選擇題我做不來,你們二人最好也別做,聽天由命。


    做好自己就是了。


    這是蔣慶之的態度。


    可裕王什麽心態。


    膨脹了嗎?


    最近裕王的調子有些高,甚至偶有對朝政的議論。


    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


    那個小透明,竟然變了。


    “如何?”裕王回頭看著老弟,見他遲疑,便笑道:“我有錢。”


    景王點頭。


    “好!”


    裕王定定的看著他,突然勾著他的肩頭,低聲道:“我說過了,咱們是兄弟。既然是兄弟,那就是一輩子的兄弟。


    知道嗎?此次大戰之前,我一直覺著自己不喜廝殺,不喜征伐。


    當站在亂嶺關城牆之上,看著敵軍蜂擁而來,我雙腿發軟,渾身打顫……那一刻,我竟然有些恨表叔……”


    景王不理解那種感受。


    “可眼前再無別的選擇,要麽殺人,要麽就被人殺。我便硬著頭皮,帶著楊錫衝殺過去。那一路……恍若夢魘。”


    裕王閉上眼,“可事後,當我從夢魘中清醒,卻意外發現自己喜歡上了那等味兒。老四,當你的身後就是家國,身前是窮凶極惡的敵人時,你別無選擇。而我,曆來優柔寡斷。”


    “我痛恨厭惡自己的優柔寡斷,那讓我覺著自己就是個娘們!”


    “唯有讓我感到恐懼,讓我感到威脅,那些優柔寡斷才會消散。我喜歡這等味兒。”


    裕王偏頭看著老弟,“若是父皇決斷不是我,那我就去從軍。記住,不許私下提拔我,我要用自己的長刀,斬斷心魔!”


    景王看著他。


    兄弟二人定定的看著對方。


    沒有人避開對方的視線。


    景王伸手,勾住了老哥的肩頭,“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兄長!”


    “那麽……”


    “酒錢可夠?”


    “不夠,那你可有法子?”


    “那就寫個醫字,你扛著招牌,我出手診治,酒錢手到擒來。”


    “你上次給自己開方子,差點弄死了自己。”


    “誰說的?”


    “不少人說。”


    “胡說,連太醫院都讚我的方子了得,不過還可再進一步罷了!”


    “這話連三歲孩童都騙不過。”


    二人鬥嘴,突然停了。


    而後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


    裏麵的嘉靖帝正在懷念著當年,“……孩子最有趣是在三歲到五歲,五歲之後就有些人嫌狗憎……”


    笑聲傳來,嘉靖帝歎道:“你聽聽,可是人嫌狗憎?”


    蔣慶之莞爾,“無論如何,都是自己的孩子。哪怕為他與天下為敵,父母也在所不惜。”


    嘉靖帝點頭,他想到了先太子,“朕,許久未曾夢到那個孩子了,他這是走了嗎?”


    “是,定然是輪回了。”蔣慶之安慰道。


    “父皇!”外麵兩個皇子行禮。


    嘉靖帝問:“吃了嗎?”


    就不能換個詞?蔣慶之忍不住想翻個白眼。


    “吃了。父皇吃了嗎?”


    “吃了。”


    這便是大明皇家的寒暄和請安方式。


    蔣慶之隨即告退。


    “直廬!”道爺隻說了兩個字。


    蔣慶之點頭。“臣知曉。”


    作為三輔,他昨日並未去直廬拜會二位大佬,這不是怠慢……好吧!其實就是怠慢。


    作為新政執掌者,蔣慶之和嚴嵩之間並無地位上的差距。而徐階……若非他的身後有著萬千官員和士大夫,說實話,蔣慶之可以直接無視他。


    昨日怠慢,今日卻需要去一趟。


    新政開啟,無數事兒都需要朝中配合。


    直廬乃是重中之重。


    作為帝王忠犬,嚴嵩不會明著出手,但若是雙方鬧翻,嚴嵩在暗中幫那些人一把,甚至神不知鬼不覺的給蔣慶之使個絆子。


    一切皆有可能。


    而且嚴世蕃沒去新安巷赴宴,這事兒是個定時炸彈,會被外界視為嚴黨對新政的態度曖昧。


    蔣慶之必須得給外界一個清晰的信號。


    直廬此刻也熱鬧非凡,老元輔笑眯眯的站在值房外,雙手袖在袖口中,若非穿著官服,活脫脫就是個小巷子裏的老爺爺,正在遛彎曬太陽。


    嚴世蕃沒出來。


    吱呀!


    朱希忠值房的門開了,老哥出來,一臉詫異,“元輔在呢?”


    你朱希忠在裏麵也是坐立不安吧?


    嗬嗬!


    崔元笑了笑。


    嚴嵩頷首,“成國公這是……午睡?”


    這是上午啊!


    朱希忠笑道:“家裏小子凱旋後就了不得了,這不,昨日陪我飲酒多喝了幾杯,拽著我就說個不停。什麽廝殺,什麽指揮若定……老子強忍到了子時末,這逆子才肯罷休。這不,沒睡好,便打了個盹。”


    前麵是顯擺自家兒子此戰立功,成國公府未來可期。


    但這等炫耀,說實話,比不過李煥。


    朱希忠話裏重中之重說的便是蔣慶之。


    ——諸位,馬上進入直廬的不是普通的宰輔。是大明名帥!


    朱希忠目光轉動,笑吟吟的道:“上次慶之和我說,直廬這地兒他一直不喜,說什麽太過清靜。若是養幾條狗,幾隻貓兒,再喂幾隻雞……那才有趣。”


    你在譏諷老夫嗎?


    崔元麵色微冷。


    這時有人施施然過來,卻是徐渭。


    “見過元輔,見過成國公,見過崔駙馬?咦!徐閣老呢?”徐渭問。


    “來了。”一個溫和的聲音傳來,徐階步出自己的值房。


    “在下徐渭,此後還請多關照。”徐渭笑容可掬的行禮。


    “徐渭嗎?”嚴嵩值房裏傳來了嚴世蕃的聲音,小閣老就像是後世電影中的大佬,在最後出場。


    “在下正是。”徐渭抬頭,直視嚴世蕃。


    一個自詡聰明絕頂,俯瞰眾生。


    一個傲世無雙,除去自家老板之外,世人皆是蠢貨。


    四目相對。


    劈裏啪啦……仿佛火星四濺!


    “見過閣老。”外麵傳來了打招呼的聲音。


    “還是老稱呼更好。”蔣慶之的聲音很溫和。


    “見過伯爺!”


    隨即,蔣慶之出現在眾人眼前。


    一襲青衣,神色自若。


    “元輔!”


    “徐閣老!”


    “崔駙馬!”


    沒有朱希忠,但老朱卻裂開嘴在笑。


    自己人不需要這等客套。


    嚴嵩拱手,“見過長威伯!”


    “見過長威伯!”徐階拱手。


    “見過長威伯!”崔元拱手。


    但!


    蔣慶之前麵打招呼不但沒有朱希忠,也沒有嚴世蕃!


    他目光掃過嚴世蕃,恍若未見。


    年輕的權臣站在那裏,朗聲說:“此後,當同舟共濟,攜手為國!”


    嚴世蕃心頭怒火奔湧。


    蔣慶之的目光掃過來。


    突然犀利,“元輔!”


    你一個太常寺卿,也敢衝著我蔣慶之拿大嗎?


    見我竟然不先行禮!


    誰教你的規矩?


    嚴嵩他知曉兒子此刻心中備受煎熬……蔣慶之此刻的地位,便是嚴世蕃夢寐以求的。


    可他孜孜以求的榮耀,此刻卻落在了這個比自己年輕許多的蔣慶之身上。


    嫉妒之火!


    讓嚴世蕃失態了。


    “東樓!”嚴嵩冷冷道。


    在眾人注視下,嚴世蕃深吸一口氣,拱手。


    “見過長威伯!”


    蔣慶之看著他,就在眾人猜測他會如何對這位不給自己麵子,裝傷不去赴宴的小閣老時,這位開口:


    “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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