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壽宮,禦醫正在稟告。


    “景王殿下的風寒好轉,不過還得將養一陣子。”


    “嗯!”嘉靖帝盤坐在蒲團上,禦醫告退。


    “陛下。”黃錦進來,“裕王殿下回來了。”


    “父皇。”門外站的便是裕王,他飛快看了道爺一眼,隨即避在門外。


    二龍不相見,扼殺了父子天性,對此蔣慶之嗤之以鼻。連帶著裕王也是如此。


    裕王有些惆悵,嘉靖帝起身走過來,“這一路如何?”


    大軍從大同凱旋後,裕王就單獨出發,帶著兩百騎走了另一條路。


    “北方民生凋零,特別是西北,百姓的日子頗為艱難。僅僅是餓不死罷了,若是來一場天災,就怕會有橫禍。”


    “西北嗎?”嘉靖帝眯著眼,“記得西北地方官每每說西北一切皆好,百姓安居樂業。”


    “父皇,地方官……一言難盡。”


    “如何一言難盡?”嘉靖帝問。


    “我此次途徑西北,見到地方官吏多懶散,且貪婪。盤剝百姓下手狠毒……”


    “官逼民反嗎?”嘉靖帝想到了蔣慶之一次仿佛是在開玩笑,說西北那邊民風彪悍,若是大明未來有變,西北首當其衝。


    “那麽,你以為當如何?”


    “整頓吏治,以及……謀發展。”


    “謀發展?”


    “父皇,整頓吏治為先,那也是為謀發展做準備。”


    “說說。”


    “貪腐不可根除,曆朝曆代皆是如此。既然不可根除,那邊就先把餅子做大,用各種手段來壓製貪腐,減少貪腐……但萬萬不可存了斷絕貪腐的心思,那隻會讓天下官吏不滿。”


    “是刻薄吧!”嘉靖帝莞爾,然後點頭道:“先謀錢糧,也就是先安定百姓,隨後再徐徐圖之。”


    “是。”


    父子之間一陣沉默,嘉靖帝有些不自在的幹咳一聲,“吃了嗎?”


    裕王搖頭,但想到父皇看不見,一種委屈就湧上心頭,“父皇,那所謂的二龍不相見,多半是虛言。”


    “虛不虛的,再說。”嘉靖帝本是聰明人,但越是聰明人,對天命就越是敬畏。


    一個農夫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壓根就不會想什麽天命。


    啥?


    你說我還能活三十年就嘎了!


    這是天命?


    三十年,我連明天活不活都沒功夫管,三十年之後的事兒,遠著呢!


    遠,是一個距離用詞。


    但在許多時候卻用於感悟。


    三十年是遠,二十年也是,十年也是……乃至於明日也是。


    “……那農夫說,過好今日便是一日,至於明日,遠著呢!


    我仔細一想不對,便說,明日一晃眼就到了。


    農夫說,一晃眼?後生娃,老夫活了四十餘年,仔細一想,也就是一晃眼的光景就過了,你說這明日,老夫覺著……就如同那四十餘年,都是一晃眼光景。


    既然都是一晃眼,那哪來的遠近喲!


    再說了,既然是天命,那老天如何安排,難道咱們還能逆天不成?聽著就是。


    那句話叫做什麽?這天下都是皇帝老子的,皇帝老子說什麽來著……什麽天下,什麽臣子的……”


    嘉靖帝得知陳耀攔截輜重的事兒後,一腳踹在案幾上,腳趾受傷,站久了難受。黃錦知機送上矮凳,嘉靖帝坐下,單手靠在門後,眸色溫和的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吧?”


    “是。”裕王在門外點頭,“我便說,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那農夫說,是呢!正是這話,那叫做什麽……聽皇帝老子的。”


    皇帝老子這個稱呼有些粗俗,卻滿滿都是敬畏心。嘉靖帝不禁莞爾,“茶水呢?”


    張童來了,給門外的裕王送上茶水。


    裕王接過喝了一口,繼續說道:“那農夫說,咱們聽皇帝老子的,皇帝老子聽老天爺的。這叫做什麽……臣服。


    對嘞!就是臣服。皇帝老子讓咱們幹啥,咱們難道還敢不幹?


    別說皇帝老子,那些官吏讓咱們去死,咱們也隻能去死呢!


    哎!戲文裏也說了,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這便是臣服。


    娃子,咱們連地方官吏都爭不過,哪還能和老天爺爭呢?


    別糊塗了,真有什麽天意,臣服就是,讓幹啥就幹啥。”


    裕王的聲音很平,卻能聽到些蘊意,黃錦看了道爺一眼,道爺左手手肘頂在門後,左手托腮,仿佛在出神。


    “我聽了便不解,問,我曾聽賢人說過,天行健……就是當努力活著,什麽都去臣服,那豈不是聽天由命?


    那農人哈哈大笑,說,老夫活了四十餘年,見到那些死在娘胎中的,沒見過天日。見過那些夭折的,就吃了幾天奶。也見過那些十餘歲就死的,也見過活到八十多還活蹦亂跳的,娃子,你說誰好?”


    “我便說,自然是八十多的好。


    農人說,那十多歲就去的年輕人,吃穿用度都是尋常,也不曾做什麽惡,也不曾吃錯什麽東西,就是突然病了,隨後便去了。


    那個活到八十多歲的,從十餘歲就開始吃喝玩樂,每日喝酒至少這個數……五斤。什麽好吃就吃什麽,什麽好玩就玩什麽。


    他家中有錢,沒事兒便去吃喝嫖賭,醫者說他再這般下去活不到三十歲。可醫者死了三十餘年,他依舊還活著。娃子,你說這是什麽?”


    “我想了想,說,這便是天命。農人說,對嘞!這是老天爺要讓他活著,他才活著,如何折騰他都死不了。那十多歲就死的年輕人,是老天爺不讓他活,再怎麽救治他都活不了。”


    裕王停頓了一下,“農人說,娃子,看你麵色煞白,是有病?有病就治,治好就好,治不好就該吃吃,該喝喝,別忘心裏去。


    記住了,臣服,老天爺給啥,咱就接啥。


    整日活的膽戰心驚的,那不是活著,那是受罪。人不人,鬼不鬼的,還不如不活。”


    裕王說完了。


    門內門外寂靜了下來。


    黃錦站在嘉靖帝的斜對麵,正好能看到這對天家父子。


    嘉靖帝依舊在出神。


    裕王微微垂眸,在冷風中看著手中茶杯上的嫋嫋水汽。


    不知過了多久,門內一聲歎息:“臣服!”


    “是。”裕王說,“既然無力反抗,那便……臣服。”


    “朕可臣服。”嘉靖帝眸色溫柔,“你和老四卻不能。”


    這是個啞謎。


    ——朕不在乎生死,但卻不忍見你二人赴死。


    二龍不相見……裕王之意便是,若是天意讓我去死,那我便去死。我寧可去死,也不願被什麽二龍不相見的話弄的父子疏離。


    嘉靖帝的意思是:朕不忍!


    不忍自己的兒子冒險。


    先太子的離去讓嘉靖帝對那句話不說深信不疑,至少也是忌憚滿滿。


    若是再死一個兒子,黃錦覺得道爺會瘋。


    “父皇!”裕王有些失望。


    “你離了大軍,不知剛生出了一事。戶部左侍郎陳耀攔截了運去大軍的糧草,如今大軍缺糧,也不知如何了。”


    裕王一怔,把方才的事兒拋之腦後。“父皇,軍中一旦缺糧,弄不好便會嘩變。六萬大軍一旦嘩變,京師危矣!”


    “慶之此刻應當就在軍中,你以為,他可能安撫住軍心?”


    裕王此次從軍也算是長了見識,聞言說:“六萬人,六萬種心思,人餓極了……此次北上,我有次一日未曾進食,那火氣就上來了。六萬人一日不得食,那些火氣聚集起來……”


    六萬人的火氣啊!


    表叔怕是危險了。


    “父皇,我馬上去軍中。”裕王轉身就想走。


    “不必了。”嘉靖帝淡淡的道:“按時日算,若軍中嘩變,此刻也是覆水難收。你去了無濟於事。”


    “可表叔……”裕王跺腳,“一旦大軍嘩變,那些人殺紅了眼,誰都敢動手。”


    “朕知曉。”


    當年馬嵬坡諸軍嘩變,唐明皇也隻能處死愛妃,亂兵說什麽就是什麽,但凡牙崩半個不字,帝王馬上就會淪為亂軍的刀下亡魂。


    嘉靖帝幽幽的道:“朕方欲行新政,便生出了此事,這是上天……這難道便是天意不成?臣服臣服,朕若是臣服了,這個大明當如何?”


    裕王想到蔣慶之此刻凶險,不禁紅了眼,“父皇,當下得想法子去打探表叔的消息。”


    “錦衣衛和東廠的人去了。”嘉靖帝平靜的道。


    但握住玉錐的手卻不由的發力。


    大軍嘩變,混亂中見人就殺。


    “陛下,成國公等人求見。”


    “嗯!”


    朱希忠和崔元來了。


    “陛下!”


    嘉靖帝聽到了崔元的聲音。


    老駙馬的聲音中充斥著讓嘉靖帝厭惡的誇張,像是狂喜。


    “陛下!”


    這時一個更為尖利的聲音傳來。


    “陛下,是芮景賢。”


    崔元正在疾步走來,老駙馬滿臉春光啊!


    就像是剛做了新郎官一樣。


    朱希忠也差不離,看著也是滿麵紅光,格外春風得意。


    芮景賢後發先至,一路狂奔衝到了門外,跪下,開口,一氣嗬成。


    “陛下,大喜!”


    嘉靖帝心中一震,“說!”


    道心啊!


    開始顫抖了。


    “陛下,大軍缺糧嘩變之際,長威伯單騎趕到,鎮住了大軍。隨後地方糧草源源不斷運送而來。大軍,轉危為安了。奴婢,為陛下賀!”


    嘉靖帝呆立在那裏。


    道心!


    崩塌了!


    喜極而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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