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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原體下達的立即撤退指令被艱難地傳遞到第51遠征艦隊駐守的要塞的前一刻,巴拉巴斯·丹提歐克還在獨自苦澀地清點屬於他的這支遠征艦隊中所有剩下的人手。


    就在剛剛,他還與佐蘭軍士爭辯過,後者是一位連丹提歐克都在內心中私下很尊敬的正直的老兵。


    “這兒根本守不住!不可能守住!”佐蘭軍士斬釘截鐵地下了結論。“戰爭鐵匠,我們得撤退,祈求佩圖拉博的憐憫,這雖然很罕見,但總比毫無希望要好。”


    “這鬼地方的赫魯德人太多了,實在太多了。戰爭鐵匠,我們一共隻有兩個大營的戰士,根本不夠填進去的。如果真的要按照泰拉的命令徹底把這個地方連根拔起,我們至少需要三十萬……不,至少五十萬阿斯塔特,還不計算其他的機仆與設備的補充數量。而最重要的‘時間’根本不站在我們這邊!所以我們必須撤退,大人。這些天來,對這些赫魯德人的偵察和交戰已經說明了他們隻是想要從這裏遷徙過去,等他們離開之後,這些世界就會變得毫無威脅,我們可以重新派兵進駐,不管是要修成要塞還是將這裏作為探索艦隊航線補給站都不是問題!但不能是現在!現在和他們硬碰硬隻會徒勞地消耗我們自己!你我都見過鋼鐵是如何在時間的衝刷下變成塵土的!”


    軍士說話的時候正指著他們要塞的一段城牆。


    丹提歐克知道這段被建造起來攔住赫魯德人那詭異而固執的遷徙路線的城牆。


    和其他鋼鐵勇士的建築一樣,它是用本地的石材切割,並用他們帶來的金屬加以連結與穩定,它優美、堅固、實用,充滿工學的美感。


    但城牆現在看起來充滿了因為時光流逝而帶來的種種問題,就像一座已經經過了五千年、而且年久失修的廢墟一樣氣喘籲籲而脆弱不堪、亟待加固——可他們都很清楚,這段城牆是他們看著建造的。


    那時候他們剛剛抵達這裏,還保留了少許新戰鬥開始時的躊躇滿誌,以為對這個偏遠地方的異形害蟲種族的撲殺行動不過是他們曾經在泰拉的命令下做過的每一次模式相同的滅絕行動的輕車熟路的複刻。


    包圍、封鎖、打擊、降落、清剿、滅殺,隨後在被征服或者清剿幹淨的世界上建設新的工事、防禦設施與聯絡點,最後分出一個小隊駐守或者直接把建好的聯絡點與要塞移交給後來跟上的機械教與帝國的接收人員。


    佐蘭可能已經把這些事從泰拉上做到了宇宙裏,他已經做了數百次,而丹提歐克做了一百次。


    但現在他們都知道在這裏消磨的時間、生命和其他更深層次的東西都在增加他們每個人的挫敗、恐懼與……絕望感。


    “就像是……”


    “什麽?戰爭鐵匠?我再強調一次,我們必須撤退了,你看這些城牆!赫魯德人每次經過的數量都在增加,我們不可能再守住!”


    從切割這裏的岩石奠基開始到落成並在上麵安裝炮台,這段城牆誕生的年歲加起來絕不會超過七個月,可它現在正在軍士的指尖下往下拋灑著塵土。


    雞皮鶴發、所剩無幾的軍團仆役與同樣老朽不堪的機仆與設備發出了瀕死的害了肺病的病人那樣的呻吟聲,正在吃力地試圖於赫魯德人的下一波夜間攻勢到來之前再一次修好它。


    而隻要再過一夜,丹提歐克很清楚,它又會變回接近廢墟的模樣,可能比現在的樣子還要不堪一擊。


    這就是他們正在麵對的恐怖敵人,這就是他們正在無人知曉的邊境與之默默作戰的偉力。


    赫魯德人根本不是如內政部官員的報告或者其他遠征軍的文件中描述的那樣輕描淡寫的宇宙流浪害蟲——這個族群的天生力量使得它們神秘到即使近如近戰距離,也根本無從完全看清隱藏在它們天賦的時間熵立場後的麵容的程度,而它們一旦死亡,屍體又會立刻開始溶解成毫無解剖結構和意義的酸性粘液,非常強大、非常神秘,完全沒有人真正了解過它們並為此撰寫過針對性的作戰計劃和報告。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這個聚集地的赫魯德人的數量已經從量變到了質變的程度,任何稍微研究過它們性質的學者都絕對會在自己的報告中嚴肅而且明顯地提出赫魯德人的聚集數量在對它們的戰爭中是絕對至關重要的這件事。


    但沒人警告他們或者佩圖拉博。


    鋼鐵勇士們就這樣毫無準備地被直接派來了。


    “戰爭鐵匠,我說完了,你意下如何?”佐蘭軍士已經說完了他對戰況的分析,正在等待他的回複。


    他收攏了思緒,打量著眼前皺紋從生,眼袋明顯的方正麵孔,開始變得鬆垮的皮膚掛在脂肪消失的顱骨上,隻有那對濃眉下的眼睛依然堅定閃亮。


    佐蘭軍士的人就和他正在進言的語言本身一樣,它們就像是鋼鐵一樣冷硬而方正,所以他才一直停留在軍士這個職位上,而沒有被提拔到更高級的軍官位置乃至原體的禦前。


    因此,他的意見雖然總是非常直白、非常正確,一針見血,極其實用,但能聽到它的人也同樣總是很有限。


    因為他的話太實際了,太剛正了,以至於這樣的真實聽起來被認為缺乏貴族的修飾、太過像個下等人、粗魯而非常刺耳,是一直不被奧林匹亞的貴族軍官們所喜的。


    丹提歐克心裏知道佐蘭是對的,雖然他也對自己沒有提拔對方,而隻是讓對方呆在自己左近方便提出意見而感到了心底的一絲絲羞愧。


    但這些情緒被他收藏得很好,他從來沒有與任何人提起過它們,也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心底是這麽想的。


    現在,這些原本微不足道的羞愧正在轉變為更多的擔憂、絕望與恐懼。


    這些恐懼不但來自於對戰局將往可以預見的壞結果滑落,更因為他身邊不斷因為老化而死去的戰友和士兵,也來自於對他自己原本還很年輕的身軀深處的骨頭裏不斷傳來的隱隱痛疼,他今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注意到,他的氣管與肺部深處似乎總是有著多餘的液體,弄得他嗓子很癢,他隻能靠自己的意誌力來抑製咳嗽的衝動,而且,他自己那滿頭烏黑柔順的頭發,其兩鬢已經開始變得花白。


    丹提歐克不是一個非常資深的鋼鐵勇士老兵,他是在奧林匹亞被征召入伍的,因此他的快速晉升更多來自他的天賦與佩圖拉博的喜愛,而佐蘭軍士正在當打之年,可丹提歐克也能感受到這樣一位仿佛不可摧毀的鋼鐵般的老兵的恐懼。


    他的內心的某處知道他們的恐懼是一致的。


    在聚集起來的、可能全銀河係最多的赫魯德人的聚居地麵前他們清楚地意識到了一件事:星際戰士並非他們自己以為的那樣可以作為半神而不朽征戰很久。


    至少沒有他們被宣傳的那樣久。


    即使他們作為佼佼者與幸運兒通過了嚴格的甄選、撐過了痛苦的手術與洗腦、被從凡人提升到了全新的、更強大的軀殼中,但他們依舊是會因為衰老而亡的。


    而赫魯德人的天賦能力將這個事實從幾百年後或是幾千年後赤裸裸地拖出來放到了他們眼前。


    也就是說。


    在“時間”這樣超凡脫俗的永恒武器麵前,帝皇的天使與普通的凡人的距離和階級,被無限地拉近了。


    這讓他們之中最為沉穩而具備思考能力的那些人忽然開始變成了哲人。


    因此他心裏知道佐蘭軍士說的都是對的,他也知道佐蘭會這樣絕望地來找他說了這麽久是為什麽,但他依舊要決定給他一個非常抱歉的回答。


    佐蘭作為資深軍士帶領著他自己的隊伍,丹提歐克曾見過他們,知道那是一個成員健康、強壯且各有所長、分工合作很完美的精銳小隊。


    他們在七個月前有滿員的二十個人,但今天他在頭盔中的生體標記中隻看到了六個表明存活的綠色符文還在佐蘭的名下閃爍。


    “你深受佩圖拉博的喜愛,戰爭鐵匠。”老兵的聲音中有著罕見的乞望,“或許你去和原體說說,他會聽的。”


    丹提歐克深深吸了口氣,這讓高爾基斯上幹燥的冷空氣侵入了他的氣管深處,他更想咳嗽了,他的喉嚨癢得幾乎無法忍受。


    但他忍住了,他緩緩地回答佐蘭軍士。


    “繼續堅守。”他一字一句地說,話語中的堅定和不容置疑與他的基因之父如出一轍。“佩圖拉博要的是勝利,我們不能後退。”


    老兵的麵容劇烈地扭曲起來,憤怒和其他情緒混雜在一起是如此外顯,讓他看起來下一刻就會拔出他的爆彈手槍,但他沒有,他舉起手,放在胸前,向自己的長官行了一個軍禮。


    “如您所願,戰爭鐵匠。願您心如堅鐵。(ironwithin)”


    “也祝你身披鐵甲(ironwithout),軍士。”


    隨後佐蘭軍士沉沉地離開了,明顯帶著一種被消磨了的憤怒情緒。


    丹提歐克知道這是什麽,因為這場毫無獲勝可能又毫無實際意義卻不斷地吞噬掉他們熟悉的戰友、取之以快速補充的新人的戰爭,他們已經失去了有感情地對待他物的能力,不止對戰爭,也是對人類的,當你的戰友被補充進你的小隊,而他可能活不過第三天的時候,即使心智頑強如阿斯塔特也很難不用一種數據化的眼光去看待他們。


    ——否則他們會瘋掉的,作為他們的指揮官更是如此。


    丹提歐克在內心幾乎要因為他們目前的這個境地而責怪佩圖拉博了,卻又忍不住想到作為指揮更多鋼鐵勇士守在這條防線上的總指揮官,佩圖拉博會不會也有同樣的心理壓力?或者……更嚴重……?會嗎?


    他覺得會。他為此偷偷地為他的父親感到憂慮,甚至很接近擔心他。但他如今並沒有被提升到他的禦前,他不應該擔心他,更不敢挑戰他,佐蘭有一點說錯了,即使是他也不可能動搖佩圖拉博,因為他深知鐵之主的性情有多麽喜怒無常。


    他的眼角捕捉到高爾基斯那遙遠、寒冷的恒星們滑向地平線的微弱餘光,這意味著夜幕馬上就要降臨了,赫魯德人的下一波攻勢又將要開始,今天晚上過後不知道他的大營還能活下來幾個戰士?


    他的思緒不可避免地滑向第51遠征艦隊地其他部分,查爾克斯連長在星峽另一側,高爾基斯對麵的那顆星球上駐守,而他們之間是戰爭鐵匠考爾孔的部隊,他們二人之前都會定時向他報告赫魯德人的動向,但丹提歐克已經有幾天沒有收到這兩處傳來的任何新的匯報了。


    或許這就是他們所有人的結局,戰死或是老死在這個荒涼而數百年內都會默默無聞的星球上,直到佩圖拉博或者泰拉達成他們的目的,或許還有更糟糕的,但丹提歐克已經不願意再去細想它。


    突然,他聽到一連串腳步聲在風化嚴重的灰石城牆下急促地響起。


    丹提歐克警覺地拔出武器。


    佐蘭軍士的臉又一次在城垛的台階上出現了,但與他離開的時候不同,這次這張已經跨入老年的臉上充滿了振奮的希望,這在這幾個月來可真是彌足珍貴。


    “戰爭鐵匠!”他高興地喊道,“我們可以撤退了!”


    “什麽?”丹提歐克眨著眼。


    “我們被允許有序撤退了!”佐蘭的臉上喜悅怎麽都遮不住,同時丹提歐克可以聽到整座要塞中忽然被點燃的熱情。“我們終於可以離開這個該死的被詛咒的地方了!”


    “誰?誰允許我們撤退的?”


    “是佩圖拉博——是基因原體!是我們敬愛的原體下達的直接命令!”佐蘭跑過來一把拉住丹提歐克。


    “快一點!戰爭鐵匠!馬上夜幕就要降臨!赫魯德人很快會開始行動,我可一秒鍾都不想在這裏多待了,讓我們趕緊上風暴鳥吧。”


    他頓了頓,“……反正現在風暴鳥的空餘座位肯定足夠我們所有人帶著重要設備和文件立刻離開的了。”


    一股酸澀和著癢意再次湧入丹提歐克的喉頭。


    這一次,他沒有再用力忍住這股感覺。


    第51遠征艦隊和第十四大連的戰爭鐵匠開始一邊跟著老兵飛奔向中央控製塔,一邊佝僂起身子,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幾乎咳出了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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